第二十八章 女人三段論
初夏的日光烈而利,射在帝京城門前三丈之地,馬蹄騰起的煙塵在日色中激揚而起,將高闊的城樓淹沒在一片搖晃的淡黃霧色中。
出使西涼的龐大隊伍,在七皇子所領的百官相送之下,浩浩蕩蕩出了帝京。
以鳳知微為正使,兩位內閣中書為副使的使節隊伍,看起來規制不是太高,但魏知這個身分,名動天下,真正的天朝異數第一重臣,諸國對他的興趣也最濃,據說大越的安王殿下就暗中懸賞百萬求他人頭,僅僅這個正使的分量,就夠給西涼面子了,說到底慶壽的也不過就是攝政王。
鳳知微出城的時候,並沒有回望帝京,馬車車身微微搖晃,她的神情也有些恍惚,突然想起那年出使南海,也從永寧門出,當時一懷出遠門的興奮,春風得意的告別帝京,以為回來後便可和母親弟弟歸隱田園,等到回來,滄海,桑田。
時光滔滔如逝水,最簡單的一句話,現在想起來,才覺得透骨森涼。
車隊行走得不快,一路各地官員都會按例接送,這是難得的巴結魏侯的機會,各地官吏卯足勁使出渾身解數,要給鳳知微留下好印象,第一天出發,便在京郊東石縣耽擱了兩個時辰,以致於一天只走了四十里,在東石縣樂坪鎮驛站住宿。
顧知曉一直很老老實實的坐在顧南衣車子裡,擺弄她那個籠子,鳳知微也不去管她,晚上吃過飯,她練了一會功,經過顧知曉獨住的屋子時,看見燈還亮著,想了想,推門進去。
顧知曉正坐在燈下,咬牙忙著她那個籠子,小手上被篾條戳得都是泡,兩個婢女圍著她低聲解勸,她睬也不睬,看那模樣,今夜修不好,她便不準備睡了。
鳳知微揮揮手,兩個婢女如蒙大赦的退下去。
鳳知微默默看了會兒,發現籠子似乎還有其他機關,怕她不小心觸及,蹲下身來,道:「我幫妳修。」
顧知曉吭哧吭哧忙著的手頓了頓,沒有抬頭,低低道:「妳不會的,我也不會,阿四說,不幫我修了,惹禍,擔不起。」
鳳知微知道阿四是宗宸和顧南衣的手下,原先在隴南負責消息收集傳遞,排行第四,宗宸這個組織本身極其神祕,所有手下都沒有名字,只以代號相稱,並且輕易不在鳳知微身邊出現,不是極親信的宗宸身邊人,也不知道鳳知微身分,據說這是極精細靈巧的一個人,做事很妥當,是一個月前來帝京交辦事務的,原本就要回隴南,正好鳳知微出使西涼會經過隴南,因為這人熟悉道路和南方風俗,宗宸便讓他跟鳳知微同行,負責一路安排侍候,方便鳳知微使用。
「誰說我不會?」鳳知微一笑,將籠子拿了過來,翻過籠子,手指在底座連撥幾次,「***口卡***」的一聲,籠子上端被顧南衣摜得張開的篾條,霍然收攏。
顧知曉眼睛一亮,歡呼一聲便奪過了籠子,小心翼翼抱在懷裡,鳳知微一笑起身,袍角卻突然被人拉住。
低下眼,一雙不大卻晶亮的眸子,帶點奇怪的神情自下而上望著她,鳳知微看見那眸子裡的疑問,笑笑,忍不住又摸摸她的頭,顧知曉有點不適的轉了下頭,卻沒有完全躲開,只咕噥道:「……白天……知曉不知道……」
鳳知微怔了怔,才明白這個有點奇怪的孩子,不是在表示感謝,而是對白天的事情做個解釋,盯著自己的那雙眸子,有點故作出來的滿不在乎,卻還是可以看出小小的緊張。
渴望被相信的小小緊張。
這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啊。
舒心的笑起,鳳知微乾脆坐下來,將顧知曉攬在懷裡,那孩子有點彆扭的扭了扭身子,又猶豫了一陣,然後靠了過來。
鳳知微細細嗅她溢著奶香的髮,抱著她悠悠道:「我知道妳不知道。」
顧知曉癟癟嘴,委屈的扭過頭來,玩她的衣紐,「爹爹不知道。」
「爹爹也知道。」鳳知微唇角彎起,眼神溫軟。
顧知曉狐疑的抬頭看她。
「爹爹是不希望妳那麼任性。」鳳知微輕輕搖晃著她,笑咪咪的道,「知曉,我們女人呀,活在世上是很難的,活在男人多的世上更難,妳看我,要殺人,要放火,還得防著人家殺我放我火,有時候遇上一個好人,妳以為他是好人,結果他是壞人,有時候遇上一個壞人,妳想和他做對到底,他又漸漸讓妳覺得有點下不了手,妳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吧,事情永遠沒這麼簡單,妳看,多累多複雜?怎麼容得人任性的活?妳任性,別人卻未必遷就妳,到時候妳要怎麼辦?」
顧知曉仰著頭,聽得認真,也不知道懂了沒有,半晌咕噥道:「爹爹也不聽話。」
「妳爹爹有世間最強大的武功,妳有嗎?」鳳知微又好氣又好笑的撥亂小丫頭的頭髮,對她什麼事都盲目跟隨她爹爹很有些頭痛,思考著是不是和顧南衣要求將這孩子撥給她教養,跟著顧南衣,將來九成是個大怪胎。
顧知曉打了個呵欠,軟軟的靠在她懷裡,舉起籠子,道:「我有籠子。」
鳳知微歎口氣,想了想,覺得這孩子都已經這樣了,與其撥亂反正,不如教她更好的保護自己,拿過籠子,道:「我看妳對這個籠子並不熟悉,那怎麼能保護好妳爹爹,來,我教妳殺人。」說著興致勃勃的開始拆籠子。
一個婢女正好進來添茶倒水,聽見這句淡定而剽悍的話,一個踉蹌,隨即她看見那個三歲孩子,一邊陪著拆籠子一邊更加淡定而剽悍和鳳知微商量:「竹條子加毒好不好?」
「哪來的毒?」
顧知曉從兜兜裡掏出一個黑色瓶子,嘩啦一下倒出一大堆藥丸,得意洋洋的道:「從宗叔叔那裡偷的。」
婢女踉蹌著奔逃出去,鳳知微「噗」一聲噴出了口中的茶。
當晚顧知曉屋裡燈火半夜未熄,窗紙上倒映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忙碌的身影,不時低低傳出詭祕而陰森的對話:
「……削尖,削尖……」
「……我看加個凹槽,血不髒籠子……」
「……這毒只毒死一隻鳥,不要……」
「……空籠子引人懷疑……」
「……加隻鳥……」
「……沒這麼大的鳥……」
「……會咕咕叫的那種,我看見過,很大的,一隻眼睜一隻眼閉……」
「……貓頭鷹?」
「……是吧?」
「……」
天快亮的時候,地上擺著一隻改良過的殺人籠,橫七豎八睡著鳳知微和顧知曉,顧知曉扒著鳳知微的腰帶,將臉埋在她腹部,一手還抓著隻猴子,口水溼透了她的衣襟。
天快亮的時候,顧南衣從顧知曉屋外的樹上輕飄飄落地,無聲推門進去,將籠子放得離那兩個女人更遠點,將猴子扔開,將被子給兩人蓋上,將一團布塞在顧知曉大張的嘴裡──口水快把鳳知微給淹沒了。
過了一個時辰,院子裡人喊馬嘶的準備出發,門刷地一聲拉開,鳳知微拎著籠子,滿臉痛苦的出來,抖著溼透的衣襟,咕噥道:「哄孩子真的不是鳳大媽適合幹的活計。」
她出了門,轉過月洞門,回自己屋子換了衣服,出來,晃了晃手中籠子,對在院子裡等候吩咐的阿四道:「昨兒是阿六負責守衛,今兒就輪你,路過大市鎮,記得給買個貓頭鷹來,這籠子既然是你幫忙做的,你拿著應該沒事,小心些。」
阿四「啊」的一聲張大嘴,「貓頭鷹?」
鳳知微已經不由分說的將籠子塞了過來,阿四打量著籠子,直著眼睛,喃喃道:「貓頭鷹?」遊魂般的晃了出去。
車隊繼續前行,鳳知微吸取昨天教訓,並不令滾單通知前方官府,半下午的時候,車隊經過離京一百多裡的繁縣,前方是一片荒林,鳳知微為了安全,下令提前休息,阿四安頓了車隊之後,記掛著鳳知微交待下來的任務,便帶人去市集購買貓頭鷹,可是花鳥市場哪裡會有這種傳說中凶戾又不吉祥的怪鳥,都是些畫眉、百靈之類的,阿四逛了半天一無所獲,滿臉羞愧的來回報,鳳知微隨意聽了,笑道:「都說你伶俐,怎麼今日這麼不懂變通?市鎮上買不著,前方不是有荒林?去那捉一隻就是了。」
「屬下倒是有想著,」阿四笑道,「只是今日擔負著護衛任務,不敢輕離您左右,還是讓其他護衛去吧。」
「我看無妨。」鳳知微笑道,「使節隊伍兩千護衛,又是太平年月,這繁縣離帝京不遠,素來安定,還能有什麼亂子?你儘管去,遲了知曉又要哭鬧。」
隨即她又笑了笑,道:「就是聽說那荒林鬧鬼?可小心些,別給鬼拖了去,那我可就少個得力助手了。」
「屬下倒從來不怕鬼,」阿四一笑,「人可比鬼可怕多了。」說著領了自己幾個手下匆匆離去。
鳳知微負手廊下,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唇角一抹笑意淡淡,忽然抬頭對樹上道:「南衣,這天氣晚上很舒服,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樹葉子動了動,一點胡桃屑落在她頭上,鳳知微淺淺一笑,眼眸倒映夕陽的光影,潺潺浮動,如橫水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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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縣三里外有一片荒林,早年還有些人住在林子附近,後來有位小寡婦在林子裡吊死,漸漸便傳出了鬧鬼傳聞,四周的人都陸續搬走,林子便荒廢下來。
長久沒有人來,林子裡滿地裡生著亂草爬著枯藤,月亮冷冷的從山背後升起來,照著那些縱橫虯結的藤蔓,像一張張落滿塵埃的網。
夜鳥哀哀的叫著,黑色的翅尖掠過殘青月色下的浮雲,散開幾簇鐵青的薄霧,凝在樹梢上枯葉底,如陰氣浮游。
這真是鬼都不肯來的地方。
荒林盡頭卻出現兩條人影。
「看山跑死馬啊……」其中一人低低咕噥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從那些藤蔓的縫隙裡找路,「這林子居然這麼大……」
另一人淡定的飄在藤蔓上,左顧右盼,姿態悠閒,越發對比出身邊人的狼狽。
在藤蔓縫隙裡不住跳來跳去躲那些神出鬼沒蟲子的那個,有點悻悻的白了身邊人一眼,心想太過實在的人就是這樣的──永遠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幫助你一把。
正在腹誹,忽覺天旋地轉。
唰一下滿地藤蔓衝到了天上,再逼到眼底,近到只要她眨眨眼睫毛,就能刷掉一隻在藤蔓上爬的山螞蟻。
隨即才後知後覺的發覺,原來自己已經被輕鬆的夾在了某人的胳膊下。
不用說,某人終於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幫助一把了──就是方式不對。
被夾在某人腋下的那個,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那傢伙似乎也突然發現這個方式對淑女不是那麼妥當,刷地一下把她又換到了自己背上。
蹲在他背上的那個,覺得這位置也勉強可以了,本來不想這麼偷懶,但地上那藤蔓太髒,積年的淤泥裡還有腐爛的獸骨什麼的,實在不願意踩上去。
正想在某人背上好好偷懶,那個被她調教得心思越來越複雜考慮越來越多的傢伙,似乎覺得背上也不是那麼好──他看不見她,不習慣。
於是刷地一下,他把背上那個又換了個位置──抱在胸前。
扎扎實實往胸前一放,胸靠著胸也罷了,還難得那麼細心的,為了不讓她的靴子落地,把她的腳頓在自己靴子上。
這下子鳳某人愣住了。
這叫個什麼姿勢?
她被摟抱在某人胸前,緊緊相貼,腳踩著他的腳,被他攬腰帶著前行,兩個人連體嬰似的,步步相趨,鳳知微卻更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連線的人偶,線在顧少爺手裡。
她比顧少爺矮大半個頭,踩在他靴子上,正齊著他眼睛的位置,柔軟的面紗緊緊貼著彼此的臉,鳳知微睜大眼睛就可以看見面紗內的少爺的臉,不知道哪裡的瑰光射來,鳳知微覺得自己又要暈眩了,趕緊偏轉臉,一偏,擦著他高挺的鼻子,隔著面紗那麼一揉,也能感覺到微涼的鼻尖,玉般的細膩,鳳知微這下連頭也不敢偏了,生怕再那麼一揉,就揉著了某人的唇。
乾淨青澀的青荇淡香撲面而來,沖淡這林中陰沉微腐的氣息,鳳知微僵硬著身子,掙扎了一下,掙不脫,她悲傷的歎口氣,心知自己是永遠不可能從少爺魔爪中逃脫的,只好拍拍顧少爺的肩,乾笑著打商量:「那個……麻煩放我下來,不需要這個樣子。」
「我需要。」顧少爺不容置疑的答。
他確實需要──剛才他卡著她的腰,覺得手底下手感甚好,纖細柔韌而又彈性飽滿,他覺得很像個什麼東西,認真思索了半天,終於想起初青的柳條,這個發現讓他難得的有些興奮,他很少因為某事生發出聯想,自己覺得這是個新奇的感受,又覺得自己但凡能有聯想,多半是因為那是鳳知微,於是便有心想從鳳知微的身上尋找出更多美妙的東西來,比如她的身體,從他眼睛角度看下去,肩細緻柔和,腰流暢收束,長腿精緻,像……像玉瓶;比如她的手指,擱在他的肩頭,指節修長手背雪白,像一朵玉簪花,指甲卻是淡淡粉紅,晶瑩透亮,鑲嵌在如玉的指尖,像……貝殼,寬大的衣袖從手腕落下落到肘間,那一截手臂細膩豐潤肌膚如雪,像……藕,肘間靠近的地方,因為手臂抬起的姿勢,有一處微微隆起,挺翹而飽滿,像……像……像……
顧少爺專注的眼光,突然直了。
他心無旁騖的推敲了半天,才突然想起,自己拚命聯想著的這個部位,是個什麼部位。
眼前刷地掠過兩個多月前那次浴桶邂逅,從屋頂上惡狠狠栽下來的鳳知微,也曾這麼近這麼近的貼在自己面前,那時候因為溼了身,她的身體更鮮明,他記得那嬌豔的梅花,在一地霜雪之中宛轉無依,因風顫顫,似乎在做著採擷的邀請,他於是也就去採了,但是鳳知微好像不想給他碰,告訴他男女有別,這個問題他當時沒想通,比如那朵梅花顧知曉為什麼沒有,顧知曉明明也是女的,但是沒想通也沒多想,也便丟開了手,如今在這荒林之內,初夏夜風之中,四面無人之時,再次這麼近的和她貼面在一起,近到毫無縫隙的相攜前行,不知怎的,便感覺到了身前軀體的溫軟,懷中女子的暗香,腰細得玲瓏,握著便覺得虎口發熱,而那一抹微微隆起,令他想起那夜水波之中驚心鮮亮的白與紅,像一朵碧水之中未綻的蓮花花苞,又或者是白雪之上騰騰燃起的一簇火,僅僅是看見,便渾身熱了熱,而前行中兩人身體原本漫不經心的細微的碰撞,也突然令他細膩的感覺到了肌膚的柔軟,由這柔軟便想到那隆起的柔軟,四肢百骸裡,突然湧出暗暗的火苗,一路燥熱的舔過來。
他面紗後的臉,因這燥熱,破天荒的微微一紅。
他的目光凝在了什麼部位,敏感的鳳知微自然能察覺,趕緊放下手一夾胳膊,掩了那微起的曲線,感覺到顧少爺有些失神,趕緊肘間一撞,一撞之下顧少爺竟然真的鬆開了手,鳳知微不顧地下稀髒趕緊跳下來,正想說幾句場面話挽救這一霎的尷尬,卻聽顧少爺喃喃道:「……蓮花。」
嗯?鳳知微皺起眉,深更半夜的他好端端的說這個做什麼?蓮花?蓮花還沒開呢!
突然又聽見顧少爺一聲歎息,鳳知微先是沒反應過來,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歎息!顧少爺在歎息!
這個沒有情緒,連生氣都很難讓人察覺的人,居然發出了平生第一聲歎息。
有什麼不對發生了嗎?
鳳知微再才智超絕,也沒可能想明白剛才那一霎顧少爺的心理活動,只感覺到顧少爺的情緒有那麼點特殊,似乎有點迷惘有點不安有點萌動,還有點……不高興。
不高興?
隨即她看見顧少爺並沒有繼續要背她抱她,任由她跳開,自己還後撤了一步,鳳知微鬆了口氣,覺得顧少爺不碰她了,絕對是好事,但是卻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彎身勾頭斜過身子仔細觀察了少爺一陣子,少爺靜靜站著,一動不動給她看,在冷月光裡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終於有了心事。
原來……這就是女子。
果然是很美的東西。
很多年前,奶娘喜歡抱著他搖晃,瞇著眼睛和他講,「你娘啊……很美很美很美的女子喲,你以後,也要娶個很美很美的女子……」
他聽著,聽到睡著,很美的女子,和他有什麼關係?娘?不記得。
囉嗦!
但是那些鐵馬敲擊寒窗的冷夜裡,奶娘溫暖的懷抱和關於美麗女子的描述,因為重複的次數太多,還是在他浮薄的記憶裡留了下來,只是那留存,也是舊衣箱裡的乾枯葉瓣,因為缺少思念的潤澤,而輕飄飄的不能掠動他的心。
美麗的女子,於他是個無關的詞語,女人對他的概念,就是洗澡和上茅廁不能在一起,而已。
後來到了鳳知微身邊,他知道她是女子,卻並沒有在意過這個事實,他只是在乎鳳知微,一開始是因為責任而在乎,後來是因為鳳知微這個人而在乎,這種在乎是種什麼樣的情緒,他沒想過,只覺得喜歡和她在一起,必須要時常看見她,不能接受她離去或有危險,如果要她死先得踏過自己屍體。
她像是他的血肉或心臟,筋脈相連的存在,割裂不可忍受,失去便是崩毀。
他那樣在意著的是,鳳知微。
然而突然今夜,他終於把女人和鳳知微聯繫在了一起。
美麗,等於,女子。
鳳知微,等於,美麗。
鳳知微,等於,女子。
顧少爺心情好了起來。
鳳知微是女的。
真好。
……
鳳知微自然不明白便在這短短一瞬間,少爺隆重的開竅,理解了她是女人,並且十分強大的推出了女人三段論,這個女人三段論和她有關,影響很重要……可惜她卻不知道。
她拉了拉少爺衣袖,示意他前方有個山洞,少爺正在思索下一個重要問題,比如他今晚這個熱辣辣的感覺,是因為鳳知微是女人才有的呢,還是所有女人靠近了都會有呢?正在想著要不要找個別的女人試一試,想來想去認識的別的女人,除了韶寧就是華瓊,但是這兩個一個在帝京一個在閩南,似乎遠水解不了近渴,少爺有點發愁,不行的話,路上試試?到西涼試試?
少爺一思考,問題就很嚴重,被打斷了思路的少爺很不滿的甩開鳳知微的手,大步進了山洞,今天晚上特別無辜的鳳知微看了看月亮,歎了口氣也跟進去。
夜霧涼涼的浮游著,遠處貓頭鷹咕咕兩三聲。
林子裡忽然有了動靜,月影裡浮現出幾條人影,當先一人,背著個籠子。
「散開來都散開來。」當先那人在指揮身後幾人,「這林子裡肯定有貓頭鷹,多捉幾隻,選隻最漂亮的帶回去。」
「貓頭鷹有什麼漂亮不漂亮的?」有人咕噥著,各自散開。
散開的人踏著藤蔓,沉默向幾個方向走去,隨即隱約有些細微聲響,荒林深處,有什麼東西亮了亮,像是劍光。
當先背著籠子的那人,月光下一個轉身,修長而矯健的身形,微微上挑的眼角像傳說中的桃花眼,卻又不似一般桃花眼有媚氣,反倒帶了三分邪氣,轉動間機靈明銳,令人覺得這雙眼睛十分好看,將那普通容顏都提亮了幾分。
正是奉命來捉貓頭鷹的阿四。
他將手下驅散開來各自去捉貓頭鷹,自己在林子中隨意的轉了轉,似乎在等待什麼,隨即在他的側前方方向,傳來貓頭鷹的咕咕聲。
他歡喜的輕輕一合手掌,躡手躡腳的過去,那裡的一株樹上,果然有一隻花羽貓頭鷹,一隻眼睜一隻眼閉的瞅著他。
他嘿嘿笑一聲,輕煙般拔地而起,轉眼便掠上了樹,貓頭鷹欲待掙扎,他的手卻已經無聲無息掐住了鳥脖子,樹下簌簌落了一地雜色的羽毛。
他得意的笑一下,正要跳下樹,忽然看見樹下有個人,正仰頭看他。
乳白的面紗在那人臉上飄拂,眸光卻依舊分明,不帶殺氣卻又無所不在的籠罩住他。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正負手看著那株樹,又笑吟吟撿起幾根鳥羽看了看,神情很輕鬆,姿態很平和,看那模樣,就像是吃飽晚飯出來散步的。
阿四在樹上僵了一僵。
但也只是極其短暫的剎那,短暫到不在他近側根本發覺不了,隨即阿四便坦然的笑了起來,打招呼道:「魏侯和顧大人好興致,竟然逛到這裡來了,我們正在捉貓頭鷹呢,您看這隻好不好?」說著便要把手中的貓頭鷹舉起來。
顧南衣平靜的揮了揮手,阿四一個舉起的動作沒做完便被打斷,隨即鳳知微笑吟吟的道:「別,可別,千萬別舉,你一舉,我可不保證會發生什麼事。」
阿四盤踞在樹上,抓著那隻鳥,看著樹下兩人,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來。
他一笑,那平平無奇的臉便靈動如水,一雙桃花眼越發邪氣勾人,月光下看著實有幾分魅惑。他捧著那隻鳥,蹲在樹上,用一種談家常的態度,和和氣氣贊鳳知微,「魏侯果然了得,難怪都說天下沒有能瞞得了你的事,不過我可以請問一個問題嗎?」
「請講。」鳳知微笑容可掬。
「你是因為那個籠子懷疑我,我知道。」阿四慢條斯理的道,「但是你怎麼就確定,我不是好心幫顧小姐做籠子呢?」
「知曉告訴我,」鳳知微一笑,「你在她面前展示過一個奇巧的蛐蛐籠,可以用來殺蛐蛐,所以她才萌生了做個殺人籠的想法,知曉說你做那個籠子時,她老是瞌睡,沒看見怎麼做的,做好後你教了她哪些地方可以按動,卻也沒說按動會怎麼樣,知曉還說,籠子做好當晚,她要拿給她爹看,你攔了,說這是用來保護爹爹的,將來在危險的時候才拿出來,可以給爹爹驚喜,知曉覺得這麼好玩的東西不拿給別人看很沒意思,你教她,可以等到了西涼,趁爹爹不在的時候,拿給魏侯看看,結果昨天知曉一心賣弄,隨手便動了籠子──阿四,我姑且稱你為阿四吧,如果這些還不能讓我確定你的問題,我也枉為魏知了。」
「這孩子腦子真好。」阿四並不生氣,聳了聳肩,「我和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故意想混亂她的記憶,她竟然把關鍵的東西,都記得清楚。」
「這世上有種人最可惡。」鳳知微淡淡道,「利用無辜幼童來害人,摧毀童真的信賴,豬狗不如。」
阿四還是在笑,幾分輕蔑幾分睥睨,雖然青衣樸素,卻偏偏氣勢尊貴,在樹上居高臨下的道:「魏知,我剛才還有點佩服欣賞你,現在我又瞧不起你了,男子漢大丈夫,為達目的便當不擇手段,哪管什麼老人小孩這麼婆婆媽媽的?真奇怪,你以前那些功業怎麼建的?不會是抱女人大腿得來的吧?哈哈。」
「我是怎麼得來這般功業,不勞費心。」鳳知微也不動氣,「你再瞧不起我,最起碼現在你是欲待逃脫卻被人圍住的喪家之犬,我是守株待兔等你自投羅網的獵人,等你做了我的階下囚,我會讓你知道,魏知的功業,是怎麼建的。」
「是嗎?」阿四輕笑,桃花眼一瞇,依舊帶了幾分輕蔑,「你有沒有想過,你今夜很可能是自以為甕中捉鱉,其實卻被人調虎離山?」
隨著他的話聲,遠處使節隊伍居住的驛站,突然冒出巨大的亮光。
亮光裡,一直蹲在樹上的阿四手一撒,手中「貓頭鷹」尖聲怪叫,羽翼一張,半邊漆黑半邊雪白的翅膀花紋詭異,森然如鬼臉,而四面寂靜的林子裡,瞬間響起無數尖銳穿透的呼嘯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