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到達被稱為東京的大宋國都開封時,恰巧是清明節那天。
從春分算起第十五天稱為清明,一個在春天的最盛期,草木茂盛,天空清澄明朗的節氣。人人相攜到郊外掃墓,享受在花朵盛開的草原上散步的樂趣。
靠近城門一帶,擠滿出入的車馬,以及去野外郊遊的人。魯智深混在他們當中,穿過城門,這次吸引他眼睛的是,街上的熱鬧氣氛。道路兩側,一大排高樓聳立,來往行人絡繹不絕。雖然也回想起五台山的熱鬧,但這裡強過它百倍吧。
(不愧是國都!)
對於在邊境成長的魯智深來說,高樓極盡奢侈的豪華和國都人士脫俗的華麗,都可視為像天上的世界。商店內,物品堆積如山;雜耍場和說書人,高聲招攬客人。酒樓的欄杆旁,花枝招展的藝妓婉然地陪伴醉客。如果一一窺視這些的話,將寸步難行。
(好想嚐嚐國都的酒。)
過於熱鬧,讓人無法平心靜氣。
遊覽一事等以後再說,還是先去相國寺。
一路向人打聽之下,好不容易才到達相國寺。它在位於國都中心的宮殿之南,一個更繁華的地區。這裡的繁華程度,到了人潮摩肩擦踵而行的地步。魯智深總算進入相國寺的大門。穿過好像得仰望一般的大門,踏進廣大的院內,這裡又是人山人海。在這一望無際各式各樣的集市,顧客擁擠不堪。院內的集市,據說是相國寺裡出名的東西。
同樣是禪寺,但和五台山清雅的樣子比起來,它是完全不一樣的熱鬧。魯智深向路過的小和尚打聽招待客人的知客寮之地點後,穿過亂烘烘的人群往裡走。果真,避開人群,在行走之間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倉庫和佛殿一間間連綿不絕的寂靜角落。此處全是與上面相似的廣大建築物,一旦迷路,再等察覺之時,早已完全失去了方向。這時,好像已進到相當裡面的樣子,外面的吵雜完全聽不見了。
無邊無際連續不斷的道路旁,種植著櫻樹,花朵盛開,宛如紅雲一般。
(在國都,連寺院也有色調。)
可是,要怎麼走,才能到達知客寮呢?魯智深完全沒有頭緒。路過的人一個也沒有,附近靜寂無聲。試著推開幾個佛堂的門,但每一個都上了鎖,打不開。
突然注意到似乎有說話的聲音,往那個方向去看看,只有櫻樹枝枒搖動,卻已不見人影。
在似有若無的微風中,如雪般的花飄落。淺紅的空氣,微甘而溫暖。
(慢慢地賞花吧!)
反正,沒有什麼要事必須急著進入那令人心煩的法堂。
這麼一想,便抬起頭來賞花。突然颳起一陣風。
櫻樹的小枝翻動,花如蝴蝶般飛上天空。
在飄落的櫻花雨中,魯智深不自覺地閉上眼睛。
風停,再次睜開雙眼時,看見飛落的白花瓣裡,站著一個男人。
夾雜櫻花的春風中,深綠的戰袍輕輕飄動。
雙肩承接落花,仰望著遠處的樹梢。
那個姿態,彷彿是與風同時從天而降一樣。
第七回 清明
風停,花開始無聲飄落。
「法師,有什麼不對勁嗎?」
爽朗的聲音把魯智深從片刻的幻想中拉回來,出乎意料,好像看見了很多東西似地。在飛舞飄散的花瓣中,男子直接回看著魯智深。那個沒有破綻的站姿和眼神,很明顯是個習武之人。不過,男子的目光卻是平穩而深邃。
「沒有。您知道知客寮在哪裡嗎?」
男子的目光讓魯智深瞬間搖晃了一下。但被詢問的武人雙唇浮起微微的笑意,他仔細地說明了前去的路徑。
「很想為您帶路,不巧正在這裡等人。請原諒失禮之處!」
舉止始終符合禮儀,高尚的、真正的武人。
(在某個地方見過嗎?)
忽然有這樣的感覺,可是沒有任何記憶。
道謝後正要離去時,男子的眼睛停在魯智深的禪杖上。
「利刃啊。可以演練一下嗎?」
毫無習武者身上經常出現的那種不甘落後,而想向他人挑戰的態度。他低聲問道。
「拙僧乃是在五台山出家的魯智深。」
就這樣錯過實在可惜。
「請教您尊名大姓?」
想到的時候,話已脫口。
(有點唐突吧。)
然而,男子瞬間看了魯智深的眼睛,回他一笑。
「余乃擔任禁軍槍棒教頭的林沖。」
「那麼,是『豹子頭』嗎?」
魯智深不覺發出讚嘆聲。
「豹子頭」林沖。
一個在國內武術界聲名大噪的名字。即使在擁有八十萬兵將的禁軍中,也是屈指可數的高手。據說,一槍在手,就算大宋國,也無人能出其右。
(正想著他是更可怕的男人……)
林沖,連誇耀勇武之名的樣子也沒有,客氣地點點頭。
魯智深對他的清爽,再次感動,這時候,從附近的佛殿傳來衣服摩擦聲,同時出現一位年輕的佳人。
「你──」
非常純真無邪的夫人,一邊優美地微笑,一邊從櫻樹的下方走過來。輕盈搖擺的淺紅色裙子上,沾上走路時揚起的花瓣。
「內人。」
林沖介紹之後,夫人文雅地行禮。洋溢著笑意的眼睛,很美。雖然不屬於那種讓人驚艷的華麗面貌,但在端正美麗的姿態上,有著彷彿飄著芳香的感覺。
「若還有話說,那我先回去吧。」
仰望林沖時的臉,還殘留著少女的天真爛漫。連對於不在乎女人容貌姿態的魯智深來說,那也是令人難為情的美麗姿態。
「不,雪蘭,那樣太危險,因為集市聚集了許多無賴。」
林沖阻止妻子,轉向魯智深。
「本想請您到朋友開的酒樓喝一杯,但只好改日再接受余的邀請。」
的確,帶著女人出入酒樓實在不便。魯智深點點頭。
「明天,余來僧坊拜訪您。」
林沖拱手與魯智深告別,帶著雪蘭往開市中的院內走去。
「那位和尚像是個豪傑。」
「你第一次見面就和人如此融洽,很少見!」
「說得也是。」
與人來往,謹慎小心,不太交際應酬。雖不乏崇拜者,可是朋友不多。
林沖把手放在妻子的肩上。
「多虧你參拜的時間夠長。」
「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呀。」
把手伸向飄來的花瓣,雪蘭淡淡地微笑。
「還記得嗎?」
「記得什麼?」
「十年前的清明節,我們第一次相遇在這相國寺的櫻樹下。」
在落花的另一側站立的那個人的模樣,至今雪蘭仍歷歷在目。
母親剛去世,在掃墓回家的途中。
「我太愛哭的緣故,受不了的父親帶我來賞花……。你恰巧在那裡。」
從落英繽紛的另一邊出現的年輕武人。
包住你的深綠戰袍的肩上,白花靜靜飄落。
「你買了蜜餞給我。」
「啊,是嗎?」
在甦醒的記憶中,林沖的嘴邊現出微笑。
少女雙眼含淚仰望樹梢,用手掌承接飄落的花瓣。父親張徹是禁軍的武術都教頭,也是當林沖還只是個小兵時的師父。那位張教頭把獨生女託給林沖,去年逝世,待喪期滿了以後,兩人才結婚。
「女人,總記得瑣碎的小事。」
「不是瑣碎的小事喔。因為,我從那時開始就下定決心了。」
「決定什麼?」
「你猜。」
身體靠著林沖的胳膊,雪蘭輕輕閉起眼睛。陽光明亮通透,微微溶入淺紅色。
「明年的清明節,再來吧。」
吸一口淡淡的甘甜的空氣。
「不論哪個春天,都要到相國寺來賞櫻唷。」
花的純白閃爍,那炫目的程度,能直抵闔起來的眼瞼中。
「還有,萬一我不在的話──」
突然,風颳起來。
「你一個人仰望櫻花時,要想起我喔。」
在仰望的瞳孔中,白花搖曳。
風吹過,花零落。
林沖停下腳步,俯視天真爛漫的妻子的臉。
「為何說出那樣的話呢?」
「……為什麼呢?」
雪蘭微微地歪著頭。
白色的樹梢沙沙作響,飛舞的花瓣穿過兩人之間。
搖晃的樹枝,將淡淡的影子落在閉起雙目的雪蘭臉頰上。
「買蜜餞給你吧。」
好像要去除不祥的陰影似地,林沖笑著說。
「已經不是小孩了喲。」
以袖子遮住小嘴,雪蘭嗤嗤地笑著。
「不過──即使現在也喜歡。」
魯智深目送著兩人彼此溫柔地笑著,在飄零的落花中離去的背影。
那是明亮清澄,卻又似乎帶點哀傷的風景。
(一對奇妙的夫婦……)
想要形容他們兩人的樣子,但粗魯的魯智深連一個詞藻也沒想到。
然而,彷彿窺見虛幻的彼岸景色,不由得感到某種奇怪的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