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一
西邊的阿嬤
阿嬤住在靠近後陽臺的西房間,小學放學後,我和哥哥在家裡到處奔走玩耍,會繞到後陽臺,藉著下午的陽光打進房裡時,窺看阿嬤在做什麼。
其實阿嬤大半時間什麼也沒做,只是用一臺小收音機播放念佛的錄音帶,不然就是轉開廣播,聽著那些我從來都沒聽懂的閩南語廣告和聊天,邊笑邊鬧,逗得臉上撲著白粉的阿嬤單邊嘴角上揚起摺,難得地笑了。即便後來牽了有線電視,從老三臺的時代換成百餘臺的頻道,阿嬤從來都沒有離開她的西房間和收音機。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她的晚年了,每每看著一個遲暮之年的她臥床,放任小錄音機嗤嗤擦擦地響著,花布床單上的她看起來很寂寞。
偶爾哥哥想跟阿嬤玩,從後陽臺叫阿嬤阿嬤,阿嬤穿著蕾絲滾邊衛生衣躺在床上,沒反應,幾次後遂拿起象棋從窗戶丟進。阿嬤最嚴厲的指責,就是壓著被擊中的頭杓,說,麥安捏好某。
阿嬤的桌上總是會放著一張觀世音菩薩的畫像,還有一串晶黃色的佛珠,她常常向佛像膜拜,想合十的雙掌總是有落差的錯開,左手顫顫巍巍,癟了的嘴吃力地喃喃自語。
她總在祈求什麼呢?我偶然逮到機會問:阿嬤,你跟觀世音說什麼願望?
「身體健康啊!」
幼稚園大班的我很吃力的用注音符號拚這句閩南語,ㄒㄧㄣ,ㄊㄟˋ,ㄍㄧㄢˇ,ㄎㄨㄥ,腦袋裡沒出現對應的字。拉拉像豆皮包著雞骨的阿嬤的手,問,這啥米意思?
小時候做錯事,父親會抓著藤條往哥哥和我身上猛抽。
大半都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了,脫不開是偷父親放在冰箱上的零錢,還是兄弟因為一罐飲料吵架。哥哥閃躲著父親的藤條,母親肉身阻擋。阿嬤聞聲,終於從西房間出來,喊著:好啊啦,甭通擱打啊。護子心切的母親和口頭勸諭的阿嬤無疑火上添油,父親下手更狠,以現在眼光看是一場俗濫發噱的肥皂劇中,藤條揮舞幾個空檔,我看見阿嬤手腕上的晶黃色佛珠,像只為了緊緊繫住她衰老而細瘦的手,就用光了它自身所有神佛之力似的,那麼勉強。
有一天下午老師叫我收拾書包,說媽媽來接了。以為是終於要帶我去哪裡玩了,開心得隨意拾掇就出教室,結果母親騎著小綿羊機車,繞過大公園,來到舊家,只見叔叔姑姑等人圍著在廳堂裡,一張隨意鋪著的床上躺著阿嬤。
母親揪著我到床邊,跟阿嬤說,嬤,細漢孫仔來呷你看喔。
阿嬤沒有反應,看上去就像平時午後聽著收音機念佛睡覺,半閉的眼睛透出一條縫,好像在偷瞄著這些子孫打量著。其中一個姑姑不小心嗚咽出聲,被父親阻止,我還是沒有確認眼前是什麼事件正在發生。
還缺少一臺念佛機罷了,我這麼想。
有些事似乎已經發生,變成完成式。像我平日在後陽臺看著從水牆角的小洞中爬出的螞蟻,一隻一隻被我用食指輾斃,接續而來的螞蟻似乎毫無知覺前方發生的事件,只是對著同伴屍體稍稍猶豫,原地繞了兩三圈,繼續跟著原本路隊往前行走。
母親告知我接下來幾天不用上學,跟學校請了「ㄙㄤ假」,假期間我都住在舊家三合院。第一天看見幾臺卡車來來回回,載著鋼架、帆布,在稻埕架起雨棚。我看見其中卡車上面載著花圈和罐頭飲料塔,問哥哥那些汽水能不能喝,哥哥蹬蹬蹬跑去問父親,蹬蹬蹬回來,不行啦,白癡。那些是辦阿嬤「ㄙㄤ事」用的啦,阿嬤要走了啦!
走去哪?
去西邊啦!
阿嬤臨終,父母依習俗,把彌留之際的阿嬤載回舊家,壽材喪禮老早連繫好,等阿嬤在熟悉的故居嚥下最後一口氣,就送她上路。
傍晚我偷偷跑進工人搭起的喪禮雨棚裡,看著高處掛著一張又一張的圖畫,十八張畫著十八種殘酷刑罰,數不清的人就在裡頭歷經刀山油鍋,拔舌焙烙等刑罰,這幾幅圖畫並沒有告訴我受完這些刑罰之後會去哪裡,彷彿人們會在這十八張連環漫畫中不斷循環,從第一張到第十八張,接著又是第一張。
臨行的阿嬤要去這裡嗎?我將來也有一天要去這裡嗎?
隔天幾位披著華麗袈裟的師公來念經,我和哥哥躲在布幔後看著師公不知道念什麼鬼東西,哥哥就學著師公嗯嗯啊啊念了起來,旋律套進小雞雞和大小便的詞語,惹得我也發噱。在場大人看了兄弟倆嗤嗤笑著都尷尬起來,原是跪著的父親氣沖沖起身,腳麻踉蹌地走來,刮了哥哥和我兩個耳光後立刻喪氣癱坐。師公假裝沒聽見,只是配合著休止符敲了一下大缽,繼續念唱自己的歌。
晚餐後,我和哥哥認真地替阿嬤在小鐵盆裡燒起金紙橋。把金紙對摺,沿鐵盆一張搭著一張,讓火綿延,說是在替阿嬤鋪路,如果火滅了,橋斷了,阿嬤會在這茫茫無垠的接引之中失了方向。
喪禮漫長,數日間,助念師公師姐一念數個小時,有時大人跪,有時我跪,幾分鐘受不了倒地,父母要我再忍忍,幾秒鐘後我又倒地。去休睏啦,父親一句話,我立刻起身無事般跑去後頭吃湯麵鹹粥,回來不願跪就繼續搭金紙橋,摺歪歪扭扭的紙蓮花,偷聽大姑姑小姑姑和阿妗開始討論三合院該如何處置。彼時父親一家已經住在新家,姑姑們出嫁,住在三合院的叔叔經濟總有困難,常跟兄姐調頭寸,阿妗也向姑姑低訴衷曲。姑姑表情雖然安慰,卻像是酸著自己的弟弟,說阿妗眼光真好,嫁這種人。她們笑咪咪地說這些話,彷彿說著誰家的瓜熟了,誰家的爛了。直至出殯時,金紙銀紙,與我摺的歪歪扭扭的紙蓮花,以及阿嬤隨身的佛珠終於一起封棺,沉悶而漫長的日子就像金紙橋一樣循環地燒成灰燼。
那年我沒有過生日,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也被我遺忘了。只是想起棺木裡的阿嬤睡覺的模樣,假如用象棋丟丟看會不會醒來。
最後的夜裡,馬戲班子在稻埕外的空地架起舞臺,倒立雜耍,唱歌跳舞。阿嬤高齡仙逝,還請來脫衣舞女郎慶祝,穿著亮片水鑽衣,銀皮魚般蠕動身軀,高高開衩中踢出黑絲網襪包覆著的肥美的腿,接著瞬間脫開上衣又遮回去,老中青少男滯傻數秒,回過神問到底有沒有露啊,再一次啦!夜色混進霓虹乾冰,煙塵中看什麼都是幻覺。女郎不疾不徐抱著魚皮衣退場,雜耍少年再度登臺,還將硬幣一把一把往臺下撒,我們這群孩子可真是樂壞了,急著撿錢當零用。我手小,勉強撿了一小把,黑天裡一個絆腳,錢全部灑進草叢,怕黑又怕鬼的我只能隔天來找。
當晚喪禮的鐵架雨棚都速速撤去,只留幾個寫著大大的奠字的罐頭飲料塔還留在原地。姑姑說可以拿飲料來喝了,我興沖沖拔了罐葡萄汽水奔回房,蠻勁扯開易開罐拉環,汽水像手榴彈一樣炸得房間都是紫色斑點。
我沒有搖啊!它自己炸開了!堂哥堂姐急忙幫忙收拾房間,不聽我的辯解。我抱著歉意,喝著葡萄汽水時,每喝一口都有偷腥般的祕密甘甜。
隔天早上,我回來跌倒的地方撥開草叢一看,找不到半個十塊錢,只有幾顆碎石子和蝸牛屍體,直覺那些硬幣根本就是鬼錢。鬼錢就這樣融進地底,被阿嬤當盤纏帶去西邊了嗎?
阿嬤走後,房間多了一個,哥哥先是搬進了阿嬤的房間,住了一學期彼此交換房間,輪到我搬進去時,阿嬤的藤編櫃仍舊擺在房間一角。藤編櫃約兩百公分高,上半是半圓形的開放式空間,下半隔成了兩個抽屜,底下是門片式收納櫃。我拉開抽屜,看見許多阿嬤過世前穿蕾絲滾邊衛生衣,發出一股她身體如陳倉枕頭枕心的鬆軟味道。再打開底下的櫃層一看,有我小時候用的燈心紅小尿桶,一旁擺著幾包成人紙尿布,側仄邊一瓶明星花露水,一罐藍色扁鐵罐的百雀羚。
原來如此,晚年我再也沒有見她起身,無論是要我們不要調皮,或是擋下父親手中教訓人的藤條。多年後母親忽然提起,一次父親拿藤條抽你們,是因為你們拿象棋丟到阿嬤頭頂一小塊瘀青。
紙尿布、衛生衣、百雀羚、明星花露水、佛珠與佛像,阿嬤與時間對抗的最後道具。
小時候我偶爾會聽到母親的齟齬不快,直到聽得懂複雜的句子後,才理解母親會一邊煮飯一邊抱怨阿嬤家裡吃的多鹹多油,小時候頻頻落枕的我就被母親責怪,說謝家人都有高血壓、心臟病,青菜吃太少,肉吃太多。「血太濁」總是最恫嚇我的詞彙,在午後的老三臺看見賣藥廣告動畫描繪血管阻塞如淤積的河道,下一幕就是老伯老嫗雙手捧心蹙眉倒地,不省人事。你看你姑姑、叔叔、還有你從來沒見過的阿公,通通高血壓中風,送病院好幾次,抽菸喝酒擱愛吃肥肉,講嘛講未聽。工人父親退休前即開始長期到醫院領處方籤拿血壓藥,退休後日日走路去市場買菜,或是到附近國小操場走幾圈當運動,好不容易死的死走的走,把病弱的家族維持得和樂康泰,母親對此總有些自鳴得意。
母親所言不假,父親祖輩曾是地方望族,舊家三合院的稻埕以往可是風光熱鬧的,賭客食客雜沓而至。一次爬山,父親認出山間小路旁的一大塊地本是自家的,「賭博的時候沒錢了,隨口說出後山哪塊田幾甲幾甲拿來抵押,還不是全部輸光光。」是了,有錢人何必像電影演的那樣,身披羊毛長大衣,裝模作樣推著那些塑膠玩具籌碼說梭哈。
祖父輩家族中落,阿嬤拿出金子在自家稻埕上買了一坪的土地,而後被捷運局徵收,變成了捷運站。為了徵收金,父親幾次代表出席協調會,早已經搬離三合院的叔叔頻頻打電話來催什麼時候拿得到現金,而嫁出去的大姑姑小姑姑曖昧不願表示意見,讓父親主動向她們提起徵收金會均分。
那一坪小得可憐的錢。
還有一個關於阿嬤的軼事,是祖父當年賭博賭輸了,再也沒有辦法隨口說出哪一塊地拿來當賭注的時刻,居然抓著他的妻子說要賣掉換錢,繼續賭博,鬧得整個三合院不得安寧。正在照顧剛出生的哥哥的母親在邊廂房裡聽到這樣的消息,感到無甚意外。最後父親和著弟妹湊錢還賭,結束鬧劇,不久之後,祖父過世了。
阿嬤過世後,我好奇地在西房間裡到處搜索她的遺物,從衣櫃夾層背板後搜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看見一個古人穿著汗衫,喜孜孜地站在稻埕中。母親說,那是你阿公,站的地方是阿嬤買的僅僅是一坪的地,面對不熟悉的照相機,露出微笑,拍照。
母親偶然談起我小時候偶爾會說出莫名其妙的話,除了被藤條抽時說「我要到立法院告你們虐待兒童」;因為太胖自卑,到親戚家烤肉時說「我已經開始吃素了」;還有一句是「以後我要到東京念大學」。
那一刻,我想起一次阿嬤抱著我看電視,電視裡的某某日本臺在每個小時前五分鐘都會播放日文五十音的卡通教學,我學得很快,而身後早已經學過這些的阿嬤,陪著我一起念。
時間縫隙中掉出,在我因年歲增長而追憶無法溯及既往時,攔住我繼續盲目論述的去路,並提醒我一些事情:阿嬤的身體很溫暖,像夕陽照進西房間,那裡有將被遺忘的日文、經文、電臺雜訊娑娑聲響,在無垠的時間之中,替早逝而未曾謀面的祖父,以及差點被賣掉的祖母,留下一枚黃昏色標籤。●
試讀二
靈魂的蝴蝶
日本《怪談》中,小泉八雲改寫自〈南柯太守傳〉的作品〈安藝之介的夢〉,主角安藝之介和朋友飲酒談笑,酒後睡意襲來,在杉樹下睡著。睡夢中,安藝之介到了常世國,受到國王青睞。國王賜公主為安藝之介為髮妻,並以萊州島為領地治理。安藝之介任職萊州太守數年間,政通人和,妻子也為他生下五男二女,齊家治國,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願望了。
但本以為順遂的夢中人生,因為妻子因病驟逝,安藝之介不堪喪妻之悲傷,厭世的念頭湧生。國王見狀,允准他掛冠歸隱,整理心思。安藝之介自萊州島乘船返回常世國,行船途中,本是風光明媚的海洋景色漸漸灰暗,直至全然朦朧,不辨方向,他才從夢境醒來。
小泉八雲的改寫版本主軸和〈南柯太守傳〉近似,也是須臾頃刻間的時光夢完了一生,但〈安藝之介的夢〉有一處和〈南柯太守傳〉不同,令我非常在意──
安藝之介醒來後向朋友訴說夢境,朋友反而告訴他:當他睡著時,有一隻黃色的蝴蝶在他臉上飛舞,並在一旁停了下來,此刻,一隻大螞蟻自蟻穴跑出,將蝴蝶捉回蟻巢。片刻,蝴蝶又從蟻巢飛出,盤旋臉上,接著憑空消失,不知去向:另一位朋友看到的,是蝴蝶似乎飛進了安藝之介的口中,令他甦醒。
蝴蝶是安藝之介的靈魂,螞蟻是常世國公主,指涉顯而易見。蟻與蝶,現實與夢幾經拉扯,至終夢醒,他們果然在蟻穴中發現迷你版的常世國,以及公主的墓與墓碑,底下還有一隻雌蟻的屍體,故事終於此處,沒再說下去。當然,我仍可以將故事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做「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一般,將浮生解為夢境後捨棄故事,寫閱讀心得一般地留下一句寓意。但如此一來,小泉八雲何須加油添醋地改寫?大可以單純仿照原版,以夢中的榮華對比夢外的蟻墟,最後作者再跳進敘事,說明故事的真實性,彷彿標榜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以假擬真,嘲弄現實。
但小泉八雲像是反其道而行地刻意刪節許多評述,將故事還給故事,最多,夢醒的安藝之介只是認出了蟻墟中的蟻屍的性別為雌蟻,敘述就停在這裡。
那穿梭於蟻巢,返還安藝之介身邊的靈魂的化身,何以是美麗的黃色蝴蝶?小泉八雲又何以要將靈魂具現,讓未睡的友人看見。故事的主體,究竟是走歷夢境與現實間的主人翁;還是夢境外,望著蝴蝶飛舞著,訝於靈魂有形體的看客?或者是置身故事外的小泉八雲,與讀著這則怪談故事的我?
或者,小泉八雲要說的,是這幾個維度的重合?
幾天後,母親和我一起翻著數十年前的舊照片。照片裡的父親和母親正好在男女朋友交往時期,經常四處遊玩。家境小康的父親買了一臺相機,每每出遊,必然會帶去攝影留念。拍照在民國六、七○年代的當時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光是擁有一臺相機就十足困難,加之出遊前得去買捲底片,安裝在相機上,出遊後得跑一趟照相館,照相館老闆沖洗照片得等上幾天,拿回底片、相片和相簿,一張一張檢視,並在照片背後寫上攝於何時何地。光圈與對焦,主題與構圖,相機可曾假他人之手留下自己剪影?按下快門瞬間,機器到底有沒有補景留映於底片上?或者攝影者一廂情願的想要記得某些事情,但相機只是一個空眨眼,什麼卻也不曾記得──這些,通常是等到了結果才知道。
我拿到其中一張父親的獨照,是在登山步道間,供人小憩的石桌石凳。石桌上擺著水與食物,桌旁的父親側身坐在石凳上,眼神望向右方,像是不知道在跟誰說話。攝影者取鏡的景框無心卻巧妙,隔著無甚相關的物件,失焦,唯有主角在焦點上,彷彿一群年輕朋友圍坐成圈談笑,而攝影者只是回眸瞥見,眨眼,就那一瞬,無限時空重合在此一點之上。
那是藉由當年的戀人之眼所捕捉的側影,後來,攝影者與影中人結婚,成為了我的母親與父親。
照片外,父親自陽臺收下晾晒好的衣服,摺疊整齊,團抱進房時,無意間闖入了母親與我的翻閱時光,指著那張留著厚劉海,濃眉大眼的年輕時的自己說:緣投齁?
是呀,非常緣投。以當時的父親的造型來說,就跟今日時下流行的韓系男星無異,別張照片還有父親以空軍外套帥氣披身,或是單穿套頭毛衣,或在海灘邊折起褲管,戴起大墨鏡,一派自然地側身,網美網帥般欲彰卻避地展現百分之八十的自己,剩餘的二十,請畫外人自己走進。若不是照片泛黃,洩漏了時間的祕密,我險險難以辨認照片中是哪一朝的光陰。
時間彷彿轉世投胎而來。
繼續翻閱父母與我幼時的照片,我漸漸辨認出自己從父親處繼承了一部分臉形,而自母親繼承五官。母親與我的合照宛如兩張臉的複製,若我戴上假髮,就是母親的縮小版公仔。許多事物自血與水灌漿般直接遺傳而來,外顯的長相最明顯,那些尚未經歷環境時空等等變因歪曲的我的外貌原形,清清楚楚的,即是他們的拼貼。
但小學畢業至高中時的我,外貌丕變,不只抽高長胖,本該是青春飛揚的少年,臉上卻總掛著淡漠悲苦的表情。看到照片不免要想,總是羨慕著而想要回到學生時代的自己,怎麼那個時期看起來這麼愁苦?那麼我想回去的,到底是誰的青春?
母親拿著我的照片,一張一張說明,這是你國中的畢業照,這是你去搭遊輪時照的,這是你剛上高中時照的。你以前滿好帶的,都靜靜的,乖乖的,但就是不愛講話,生起氣來很恐怖,大考前還對我摔書本爾爾,隱然覺得母親指著別人的照片,卻說著我的故事。
彷彿有一隻蝴蝶在照片上飛舞,搜尋著,但並不闔翅端立於任何一個時空,最後只是飛向我,接著倏地消失無蹤。
或許此刻與母親一起蹲坐在地的我,已是某個時間的轉世投胎。●
試讀三
青瓷裡的貴族
這世界上有一種水泡眼金魚,一出生臉頰就腫了兩個囊泡,這種囊泡沒有任何功能,裝滿了水,游動的時候在眼前晃來晃去,十足礙眼但也無法去除。囊泡一旦破掉,水裡的各種細菌和生物就會開始附生並攻擊毫無防護的細胞內裡,不出幾天就死掉。
於是水泡眼金魚一輩子的任務就是小心地活著,吃飯睡覺、前進後退,甚至跟其他金魚相處也要格外小心,它們不像刺蝟擔心會傷害著別人,卻要隨時擔心別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要了自己的命。
形成水泡的原因是基因的變異,長久以來,嬌弱的金魚為了適應複雜的水生環境,雜交繁殖了不少變異的品種。有的變異成功了,更能適應綠水或是湍流的環境,有的變異失敗了,變得更脆弱更難生存,水泡眼就是其中一種。本以為這種更難適應環境的品種會被自然淘汰,卻被古老的中國人發現了,保留下來,養在青瓷水盆裡,裝著晒過日光的清水,飾著幾株挑過的水草,只有達官顯貴才能擁有,揮霍著銀兩差人飼養著這種脆弱嬌貴的魚。一方面自豪地跟別人炫耀:我是貴族因此我如此嬌弱。另一方面又不免取笑著這樣的魚:樣子真怪,怪得很可笑又美麗。
有的時候我會想起一個小學同學,印象中他好像叫王聰明,我知道他不可能叫這個名字,但每次想起他的臉就浮現這名字:王聰明,你作業沒交,王聰明,你的五分考卷。王聰明一點都不像哆啦A夢的王聰明那麼聰明,我認識的王聰明迷迷糊糊的,穿著大家都羨慕的日本小學生一般的訂做制服,衣服衣角燙得挺挺的,看起來就高人一等似的(只有看起來)。他會迷濛著厚重眼鏡裡的小眼睛(像大雄拿下眼鏡,眼睛會變成「3 _3」的樣子),想躲過收作業同學的逼催,到最後沒辦法,就打開完全沒寫的作業本,像是動物翻過肚腹,把最脆弱的一面袒露給同學任意攻擊。「我就沒寫嘛不然你想拿我怎樣」,王聰明其實沒有講這句話,這句是收作業的同學解讀他的表情的。
同學們覺得他很特別,想學著老師的表情口氣對付他:王聰明,作業又不交,你完蛋了。考五分,到底有沒有念書啊?是啊,很久以前的時候每個老師都對成績好的、好控制的學生笑臉相向,對這種不能適應規矩的學生就冷言冷語。反正老師們也是這樣做的,跟著老師大人的表情語氣總不會錯吧。
孩子的相處,總是因循苟且的吧。
我們總好奇王聰明怎能一次又一次躲過作業和考試的檢查,安然無事地活在這個班上,對一般的小學生來說,考試考爛還稍微情有可原,作業沒交可就是死罪了,不過,那也只是僅限在考了六十分這樣的分數。後來發現每次上課到一半,門外就出現王聰明的媽媽,招招手,老師就到走廊盡頭與媽媽密談。學生們好奇地向外張望,還爬過窗戶看著他們的嘴形想知道說了什麼,只有王聰明一個人定定坐在位置上,偶爾會大吐一口氣,卻又皺著眉頭。
到底是放鬆還是緊張呢?我看不出那個表情,也不敢跟他說話,這個班上跟他說話的真的是少數中的少數,只有換座位後第一次收到他作業的同學,生氣地罵他:你就是每次都不交作業,才會被大家討厭,討厭鬼!王聰明白反駁說:我不是討厭鬼!然後打開空白作業本夾在其他同學的作業上頭。接著就坐在位子上一直哭。
後來我們都不太敢跟他來往了,還常常幫忙他寫作業、做打掃工作,但始終沒有人敢跟他玩,把他供奉著,當成貴族一樣。
我到國中之後才聽到國小同學談起他,說原來每次媽媽來學校都是帶他去看診的,看眼科,他天生視力就不好,但又不到盲的程度,專心坐下來還是可以寫作業寫考卷,但他不想,因為上課總是跟不上同學,索性都放棄了。他很想跟同學玩,卻看不清楚同學的樣子,也跟不上大家的速度,跑步總是會跌倒。偶爾,他也會被帶去諮商,有畫畫的,有聽音樂的,也有單就跟醫生聊天,什麼事情也沒做的。回到班上來跟大家好好相處幾天,幾天後,好像又回到原本的樣子。
我想到他,想到水泡眼金魚,想著這世界上的所有變異下來的個體,都不是心甘情願變成這樣的吧。
現在只要稍具規模的水族店都看得到水泡眼金魚,小心翼翼地活在這好不容易的世界上。牠大概也曾猜想過,不傷害別人的牠,為什麼也得活得這麼小心。老天爺也會有忘記事情的時候吧,忘記這世界也有人不為什麼地就容易揮手離開人世,而活著的水泡眼──靠著別人無心的悲憫活了下來的──卻成了青瓷裡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