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欣的記憶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例如,她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奇怪的地方。
她用力敲了敲額頭,昨夜的宿醉似乎尚未消退,記憶也像團漿糊一般,令她腦袋沉甸甸並且頭痛欲裂。
但仔細一瞧,自己穿著正式,腳踩黑色跟鞋,以及貼身的黑色A字裙,配上新漿棉質襯衫,而長髮整齊地梳在後腦束成俐落的馬尾。
啊……是了,昨天是公司的創立紀念會,自己一手經營起的網拍事業這兩年終於轉虧為盈,今年甚至接下了東南亞的長期合約,讓昨晚的紀念會更增添了歡樂的氣氛,一同打拚許久的同事們甚至掉下了眼淚。
公司雖然規模不大,但總歸是自己歷經一切的心血,更是改變她人生的契機,為此她十分珍惜,也因此得到成就時才會更加高興,導致在紀念會上喝了超過負荷的酒。
想到這,徐欣不禁一笑,五年前她的酒量可遠遠不只如此。
一陣冷風吹過,讓徐欣打了個哆嗦,但也讓她頭痛的感覺和緩許多,頓時清醒不少,她終於能環顧四周。
自己身處於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段,周遭全是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的高級大廈,但即便高樓林立,卻人煙罕至。
每戶住家都點著燈,甚至可以從窗戶看見裡頭虛晃而過的人影,但徐欣卻聽不見任何聲響,乾淨平整的柏油路上無車無人,連紅綠燈都沒有運作,她邁出腳步,只有自己的跟鞋聲響迴盪在大樓之間,顯得格外清晰。
「有人嗎?」一開始,她只是輕聲呼喚,但到了後來已成為高聲吶喊,但無論她往哪條路走,朝哪個方向嘶吼,皆無人,亦無聲。
她可以瞧見隨著她的聲響,某些建物中的影子會站在窗邊好奇地看,但即便他們貼在窗前,徐欣也看不清他們的容貌,這讓徐欣不太想靠近,更別說進去那些建築物了。
轟隆隆───
忽然一陣像是地鳴般的巨響,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徐欣嚇了一跳,但沒猶豫太久,便朝聲音的方向跑去。
即便周遭的大樓大同小異,但徐欣對於自己的方向感還是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她很確定這地方方才走過,並沒有這棟三層樓的建築物。
暗紅色的面磚建造的西式建築,正中央的圓頂格外醒目,入口處是朝外對開的黑色大門,一旁的紅磚有著許多浮雕,分別是十二生肖,個個栩栩如生。
從白色格窗中發出的黃色燈光,一抹白色的身影從窗邊掠過,徐欣瞪大眼睛,立刻朝這平空出現的建築物跑去。
當她來到黑色巨門前時,那門卻自動朝內開啟,她以為有人在裡頭幫忙開門,但進去後卻空無一人。
她還來不及思考緣由,便對眼前的景象感到目瞪口呆。
這棟帶有西洋風格卻又不失東方色彩的建築物,裡面居然是直通天頂的偌大書櫃,環繞著周邊的牆,滿滿全是不同語言的書籍,這裡是圖書館。
「哇……」徐欣忍不出發出讚嘆,站在原地抬頭轉了一圈,每層深褐色書櫃塞滿了書籍,分門別類並且依照書籍大小,井然有序的放在書架之上。
「妳怎麼會來到這裡?」一道聲音從前方出現,徐欣嚇了一跳,順著聲源看去,一位穿著黑衣黑褲的纖細少年,手中捧著一本偌大的暗紅色精裝書,從另一扇門走出來,他看起來有些訝異。
「我、我不知道,這是哪裡?」來到這裡這麼久,終於看見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這讓徐欣十分欣喜,像是抓到了浮木般趕緊朝那少年走去。
少年看似十六,絕不超過二十,皮膚淨白,雙眼深邃,貼身的黑色衣裳襯托他膿纖合度的高䠷身形。
此刻他眉宇帶點不解,拿著那本百科全書走到一張胡桃木的大書桌,那放有文房四寶,桌面上還有放滿各種大小的毛筆架。
少年坐到了書桌後的木椅,徐欣跟著跑向前,少年卻示意她坐在桌前的另一張檜木椅上,但徐欣愣了下,她坐不慣木製家具,但才這麼一想,她眼前卻換成了暗紅色的皮質沙發。
她揉揉眼睛,方才的方形木椅彷彿是錯覺一樣,消失無蹤。
「妳怎麼會來到這裡?」少年又問了一次。
「我、我說了我不知道,忽然就在這了,我明明昨天才參加過公司開創紀念會……這是哪裡?為什麼外頭都是黑的,建築物裡面好像都有黑影,但是都亂詭異的,而且沒有聲音、也沒看見其他人,你是我來這看見的第一個正常人!」徐欣亂糟糟地簡單敘述了剛才看見的一切。
但眼前少年卻了然於胸地一笑,「所以妳是忽然聽見怪聲,循聲過來才發現這囉?」
「是,這是哪?」徐欣又問了一次。
「這是圖書館。」少年兩手一攤,雙眼朝左右看了看,又轉回徐欣身上,彷彿這是多麼明顯的答案。
「我知道……但為什麼……」
「妳叫什麼名字呢?」少年起身,沒來由地問。
「欸?徐欣……雙人徐,欣賞的欣。」
「徐欣呀!」少年忽然綻開笑容,像是久違的老熟人一樣,「原來如此,是呀,所以妳才會來到這。」
「欸?」徐欣不明白。
少年走向另一邊的書櫃,手指在一排書籍上滑過,最後抽出了一本十分輕薄的黑色書籍,說是書籍,不如說是簿子。
他走回來,將簿子放在桌面上,黑色的皺面紙張,連封底都如此隨便,彷彿是書局隨意買的紙張,疊起來在左側釘上釘書針而已,如此簡便的裝訂,像是孩子的勞作般。
「這是怎麼回事?」徐欣問,因為她瞧見了簿子上頭寫著自己的名字。
「就像記錄簿一樣,既然指引妳來到這,那就有其緣由了。」眼前的少年愉快的打開了本子,並伸手拿起毛筆架上的毛筆,沾了沾硯台裡的墨汁,在白色的紙張上寫下六個字。
記錄者:陸天遙。
「這是我的名字,那請開始吧。」
「開始?開始什麼?」
「啊,差點忘了呀。」陸天遙將身子往後,看著桌邊下方,彷彿在摸索什麼般,等他手伸出來的時候,多了一支孩子吃的棒棒糖。
但是徐欣看到那隻棒棒糖卻愣了,她接過陸天遙給的騙孩子糖果,卻不禁陷入回憶之中。
「小時候,我媽常給我這糖果。」她撕掉了包覆在外的包裝紙,裡面的糖果色彩繽紛。
「嗯嗯。」陸天遙揮筆,在紙上右上角寫上了───徐欣。
她將糖果含入口中,酸澀與甜膩衝入舌尖,如此衝擊又矛盾的味覺,竟不知覺讓她濕了眼眶。
「嗚……」她趕緊低頭,不讓眼前少年看見自己掉下的眼淚。
「妳可以在那坐著,歇息一下。」陸天遙再次比了那深紅色的沙發,這一次徐欣含著糖果,沒有猶豫地坐上了那沙發,比外型看起來更佳舒適,讓她整個人陷入其中,像是被人懷抱一樣,充滿了安全感。
說也奇怪,她的手邊何時多出了一張圓桌,上頭甚至放著紅茶壺與巧克力餅乾,而頭上的圓頂為八角狀穹頂,並用黃色為背景底色,一旁的白窗彷彿有陽光照射進來,使她覺得好舒服。
於是,讓她不自覺地默默開口……
「我的媽媽,是被鬼殺死的,你相信嗎?」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先說出這句話,也許是陸天遙營造的環境太過舒適,讓她講出對自己最深的恐懼。
也許除了這句,她還會接著說:「我看得見鬼,你相信嗎?」
自從離開那個家以後,她再也沒向其他人說出這些往事,也許是怕他人不信,也許是怕他人排斥自己,但也許她更怕的,是厄運再次降臨,讓其他人離開自己。
她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自己對於周遭的事物只剩下怒火,也許是多年來許多事情都不明不白,又或者是她對記憶有所空白的關係。
她有時候會懷疑,那些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她幻想出來的?
所以她曾走上了偏離常軌的道路,也曾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此完蛋了,但當時深陷泥沼的自己,對於人生早已沒有其他奢望,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有一天能回到常人生活,更甚至擁有了自己的公司。
她原本想著,等公司穩定些了後,要將這個喜訊告知他們,她記得紀念會後,她藉著酒意,的確打了電話給她,但……
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她應該有接起電話,但她說了什麼?
還是她沒接電話?
她是打給了誰?打給她還是打給他?
忽然,徐欣覺得自己腦子一片混亂。
「也許妳可以嘗試著,從最一開始說。」陸天遙忽然插話,將她的意識拉回來。
「啊……」她差點忘記,自己身在圖書館之中。
「還可以喝一杯茶。」陸天遙笑著,歪頭比了一旁的小圓几,一壺熱騰騰的紅茶不知由誰倒入了一旁的杯中,冒著蒸汽,她伸手拿起,溫暖了口舌,也沁入她的心窩。
「然後,我們從小開始吧,從妳有記憶時開始。」陸天遙的聲音如此悠遠輕柔,像是有看不見的線一般,指引著她。
她的雙眼慢慢閉上,只剩下毛筆滑過紙張的順柔聲響。
徐欣,她有兩個手足。
哥哥徐禮,妹妹徐容,三個人的名字皆來自媽媽的名字拆解而組,媽媽是李欣容。
從媽媽身體內孕育而生的他們,各別擁有著媽媽的一個字,以及爸爸的姓氏,表示三個孩子都來自父母的愛。
有人說手足憑運氣,好的手足,就是彼此的支柱與父母給的最好禮物,但不好的手足,會將妳帶往人間煉獄。
徐欣自認自己運氣很好,她與妹妹以及哥哥從小便相處融洽,當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抱怨父母偏心,他們已經懂得分享。
不過比起徐禮,徐欣和徐容更加親密,或許是因為兩人相差不到三歲,又或許是兩人都是女生的關係,從小她們便有徐禮進不了的小圈圈,甚至兩人雖各有房間,但卻時常跑到彼此房間串門子甚至入睡。
徐欣對兒時的記憶大多都是美好卻又模糊的,她記得和徐禮、徐容在家中奔跑玩樂的畫面,也記得與父母出遊的畫面,又或是一家人窩在客廳看卡通吃爆米花的畫面。
但是真正深刻,宛如電影般清晰放映的記憶,大概是那一隻黑貓開始。
「喵~」
徐欣停下腳步,左右張望,在下雨的放學回家路上,撐著紅色雨傘的她,聽見了小貓的叫聲。
她以為是自己被大雨落在地板的聲響所搞混產生的錯聽,但她還是稍微看了看路旁的草叢。
「徐欣,妳怎麼了?」那是小二時期,總是與她一同放學的女孩方儀,她撐著藍色雨傘站在前方,嘴裡還吃著雞蛋糕。
「妳有聽到貓叫聲嗎?」
「貓叫?」方儀歪頭,安靜幾秒專心聆聽,「沒有呀,只有雨聲。」
「是嗎?」也許真的是自己聽錯了吧,徐欣邁開腳步,黃色的雨鞋踩過水窪,濺起了水花。
「喵~」
這一次,兩個女孩都停下了腳步對看,她們都聽到了。
接著她們分別往兩旁樹叢找,徐欣甚至彎腰用手撥弄草叢,最後在垃圾堆疊處發現了一個濕透的紙箱,裡頭堆疊了五隻小貓,有些一動也不動,但還是有幾隻浸在因下雨而積起的水中奮力掙扎,正咪咪叫著。
「快點!」兩個小女孩立刻將還有氣息的貓從箱子中抱出來,抱在懷中,企圖要增加點溫暖給牠,當時還小的兩人不知道要先將貓帶去動物醫院,直覺地先跑回離最近的徐欣家。
「媽媽!媽媽!」徐欣在家門外喊著,她感受到手中小貓的體溫越來越低,但也可能是雨水與緊張使她自身體溫下降,徐欣分不清楚。
聽見女兒匆忙的叫喊聲,李欣容趕緊開了玄關的門,只見徐欣臉色蒼白,身上還被淋濕了,連同後面的方儀也一樣。
「怎麼了?妳的雨傘呢?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李欣容趕緊彎腰,手放在徐欣的肩膀上,並且仔細檢查她的身體。
「小貓牠……」徐欣攤開掌心,手裡的兩隻小貓奄奄一息,而方儀的手中抱著三隻小貓。
李欣容明白了孩子在為貓擔心,趕緊讓她們進屋,準備好了毛巾與暖爐,讓小貓保暖,也囑咐兩個孩子快去洗澡。
當徐欣感受著溫熱的水花爬過自己身上肌膚,那舒適地溫度彷彿也減緩了她的擔憂,她想起方才一路奔往家方向的時候,小貓在自己手掌心的觸感,濕潤、柔軟,似乎一個不小心,就會將牠們捏碎一般。
當她擦著頭走出浴室,方儀已經在媽媽的照料下吹乾了頭髮,並穿著徐欣的便服坐在小貓邊,喝著熱牛奶。
徐欣聽見後陽台傳來烘乾機的運轉聲,李欣容也泡了杯熱牛奶來到徐欣邊,「寶貝,暖暖身子。」
熱牛奶發出的霧氣凝結在李欣容的眼鏡上,她勾起美麗的微笑,徐欣接過了溫熱的牛奶,喝起來十分順口。
但她同時發現,原本有五隻小貓,但現在一團毛巾之中,只剩下兩隻在取暖。
「媽媽……?」
而李欣容撫摸著她的頭,她瞧見了一旁放著一個紙箱,三隻小貓正安詳地睡在裡頭。
當時她對生死似懂非懂,只在李欣容的指導之下,與方儀用色紙做了許多小花,放在紙箱裡頭的小貓邊,幫牠們裝飾一番,之後說了些「不痛了」、「當天使了」之類的話語。
「我要將蓋子蓋上了。」李欣容對兩個小女孩說著,對小二的孩子來說,她明白也許太早,但這社會可不會因孩子年紀小就給她們寬容的世界,既然遇上了,便機會教育了起來。
畢竟生死,是人生遲早得面對的課題。
於是她教兩個懵懂的女孩,說著三隻小貓先行去了彩虹橋的那一端,牠們在短短的生命之中,會感謝曾經有兩雙小手,在雨天中奔跑,只為了給牠們一絲溫暖。
「我可以摸摸牠們嗎?」徐欣提出這個要求,李欣容雖猶豫一下,但還是點點頭。
所以徐欣將手伸到了箱子之中,碰觸了其中一隻閉眼小貓的頭頂,但卻不如她記憶中那般軟嫩,而是稍微冰冷又僵硬的。
這瞬間她彷彿觸電一般,趕緊伸回了手,一旁的方儀看見她這樣的反應,便不敢碰了。
還是太早了嗎?李欣容如此想著,但見徐欣並沒有哭也沒有被嚇到的感覺,於是她摸了摸徐欣的頭,將紙箱的蓋子闔上。
而徐欣搓著她的小手,轉身摸了在暖爐邊熟睡的小貓,牠們溫暖、柔軟,和在紙箱裡面的不一樣。
活下來的小貓一黑一白,方儀家中沒辦法養,所以都留在了徐家。
小六的徐禮對於家中多了兩隻貓沒太大的感覺,只抱怨過在半夜去廚房時,時常會被黑暗中發亮的雙眼嚇到。
而徐容當時才幼稚園,似乎還分不清楚貓與玩偶的差別,時常喊著小白與小黑的名字,抱著牠們到床上睡,還想餵牠們吃一些人類的食物,李欣容總是會阻止,但徐懿總笑著說孩子的純真得來不易。
過了童年,那份純真便會消失。
徐懿當時事業蒸蒸日上,一間小成衣工廠的老闆,雖規模不大,但也足夠生活優渥,他與李欣容相戀多年後完婚,接連生了三個孩子,一家五口好不甜蜜。
那大概是,徐家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了。
一切,都在撿到兩隻貓後起了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