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我叫大河原番三,今年四十二歲,職業是縣警本部搜查一課的警部(*1)。每當命案發生,我便得率領部下趕往現場。
一如我顯赫的姓氏給人的印象,我在警局裡以相貌威嚴著稱,鼻子下方也留了小鬍子。只要我一聲大吼,那些新來的年輕巡查無一不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全身僵硬,戰戰兢兢。
然而,像我如此優秀的警部,卻有個不便大聲嚷嚷的缺點。那就是—打從我當上警部,至今尚未親自揪出凶手。喔,當然,在警局的紀錄上,我可是解決過不少懸案,也抓到滿多罪犯的,不然怎能每每當上搜查行動的指揮官。只不過,每次真正解決懸案或逮捕真凶的,其實另有其人。
那位仁兄,就是名聞天下的偵探—天下一大五郎。一身皺巴巴的西裝是他的招牌裝束,老是頂著一頭雞窩般的亂髮,手上還抓了根舊手杖。天下一總會找來所有案件關係人齊聚一堂,以一句陳年老詞「好了,各位。」開場,接著滔滔不絕地說明他的推理,最後拿著手杖一指,大喊「凶手就是你!」搞不好滿多人都在電影中見過這場面吧。
即使你不清楚天下一是何方神聖,讀到這裡,聰明的讀者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是的,我就是這部「天下一探案系列」的配角;幾乎所有偵探故事裡都會出現的、每次都被凶手的伎倆耍得團團轉的刑警……。沒錯,那個小丑角色就是我。
或許有人會這麼想:「什麼嘛!當小丑不是很輕鬆嗎?」
這個角色既不必親自找出凶手,沒掌握到破案關鍵也無所謂,只要隨便抓幾個關係人來懷疑一下就好,多麼輕鬆愉快的工作啊!—各位讀者一定這麼覺得吧!
錯了,大錯特錯。
沒有比這更辛苦的工作了。各位只要稍微想想就不難理解,這是比當偵探還要辛苦幾百倍的差事。
首先,關於「不必找出凶手」這一點,換個說法,就是「絕對不能找到凶手」。原因應該用不著我贅述吧,找出凶手是主角天下一的工作,要是我在劇情最高潮到來之前破了案,主角就沒戲唱了。最致命的是,這樣根本寫不成推理小說呀。
同樣的道理,我不得不刻意忽略破案的關鍵線索。隨便找幾個關係人來懷疑倒是無妨,難就難在,我就算用猜的也絕對不能猜中凶手是誰。
這樣各位明白我受到的限制是多麼苛刻了吧。就算是歪打,也不能正著,像我這種配角是絕對不能接近真相的。
那麼,想請教各位一個問題:為了不接近真相,我該怎麼辦?
沒錯!誠如各位所想—只要早早解明真相,然後迴避就好。也就是說,其實我每次都比主角名偵探天下一先找出凶手,之後才避得開他的正確推理來演出我的言行舉止。
就拿上次的案子來說吧。那是一起連續殺人命案,發生在一處人煙稀少的深山小村莊,凶手下手極其殘虐,被害者共三名,都是年輕女性。不過凶手真正想殺的只有當中一名,卻擔心如果光殺她一人,持有動機的自己一定難逃嫌疑,所以又接連殺了兩個女人來掩飾殺機。真不知該說這個人是腦袋有毛病,還是想法太不切實際,總之那是件非常殘忍的案子。
凶手是村中大富豪龍神家的遺孀,看她美麗又文靜,還常捐款做慈善,很難想像她會殺人。然而,命案一發生,我馬上察覺這個女人很可疑,於是在讀者視線所及之處,我都盡量表現出一副不曾懷疑她的模樣,不過,在讀者看不見的地方,我可是竭盡全力嘗試各種科學辦案的手法,試圖找出確鑿的證據證明她就是凶手。當然,這部分的努力是不能讓讀者諸君看見的。在讀者面前,我還是一如往常對著鄉下老巡查大呼小叫,裝出拚命尋找傳說中失蹤二十年的殺人狂,即使心知肚明根本不存在這號人物,聽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仍得表現出一臉驚恐神色。
撐到科學辦案有成、真相查明之後就輕鬆多了,只要不抓到凶手,要幹麼都行。所以我先逮捕一個明顯懷有殺人動機、怎麼看都很陰陽怪氣的男子,當然,沒多久就會證明他是清白,接著,我又抓來一名花花公子,這傢伙也是清白的,自然不久又得釋放他,於是我就得交抱雙臂照念以下臺詞: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是拿這件案子沒轍啊!」
就在我按著上述步驟打發時間之際,系列主角名偵探天下一也一步步進行著搜查。
不是我嫉妒他,他的角色真好演。不僅能將所思所想直接付諸行動,也能傾全力找尋線索,從失敗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而且整個過程都將成為小說的內容。有時他完全找不到線索陷入困境,我還得不著痕跡地將重要情報交到他手中。 不過,身為系列主角的名偵探,行動難免受到一些限制。即使故事進行到一半就知道凶手是誰,在最後一名被害者出現之前,他仍必須繼續裝傻當成不知道。為了讓整篇故事高潮迭起,他也不得不忍耐啊。
近來,讀者都看推理小說看成精,明明真凶的安排還算有點意外性,讀者卻絲毫不驚訝。依我的觀察,讀者根本打一開始就放棄從細微線索來進行推理,直接從「誰最不像凶手?」的角度審視所有登場人物,最誇張的是,這麼做還有相當高的機率猜中凶手。對這些讀者來說,像之前的龍神家遺孀大概就是最可疑的了。我和天下一承受著讀者這樣冷淡的視線,還得假裝我們做夢也沒想到她是凶手,想想實在滿糗的。讀者諸君或許看得很不耐煩,其實我們也很不好受。再說,天下一擔任結局揭曉謎底的工作,多少能扳回些面子,哪像我,直到最後都得硬著頭皮擠出出「哎呀,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那麼美麗的女子竟是殺人凶手啊!」
總之,當推理小說的配角是很辛苦的,不過,這一切似乎在今天就能告一段落。
回頭想想,我也當了好長一段時日的配角啊!一閉上眼,過去的種種離奇案件都宛如昨天剛發生,簡直歷歷在目。
想當然耳,最先浮上腦海的,正是那起密室殺人案──
第一章
密室宣言──詭計之王
就拿這種毫無創意的橋段開頭,真是不好意思。電話鈴響起,我還在被窩裡,拿起黑色話筒一聽,值班刑警難掩慌張的話聲就這麼闖入我耳中。
「警部,出事了!奈落村發生了殺人案!」
「什麼!?」我猛地掀起棉被。
奈落村,一座位於很深很深很深的深山裡的村落,我帶著部下跳上吉普車往村子疾駛而去。通往奈落村的山路沒鋪柏油,顛簸的路面積著昨晚下的雪,害我一路在車內搖來晃去,頭撞到車頂蓋好幾次。
前來迎接我們的是一名步履蹣跚的老巡查,看他怪模怪樣地舉起手放在鬢邊,還以為他想幹麼,原來是在對我們敬禮。聽說這個站都站不穩的老爺爺是唯一的駐村警察,我的老天,這村子根本就是犯罪者的天堂嘛,至今從未發生命案只能說是奇蹟。
老爺爺立刻帶我們前往案發現場,那裡早聚集許多看熱鬧的村人,見我們走近,紛紛退開。
「喔喔,警察大人來了!」
「交給警方就沒問題啦!」
「瞧,那位一定是總指揮官吧,鼻子下方還留著小鬍子,果然威嚴十足。」
村人望著我竊竊私語,我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飄飄。
「好了好了,各位讓一讓!」數十年來沒碰過像樣案件的老巡查,當成一生一次的大舞臺,賣命指揮著。
我們穿過看熱鬧的群眾,來到案發地點,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發出驚嘆。
那完全是標準本格推理小說的場景。
白雪覆蓋著寬廣的田園,在那片瑞雪之上,留有點點腳印。仔細一看,那些腳印似乎是好幾人往來雪地留下,而在數道腳印的盡頭,矗立著兩棟比鄰的古老平房。
煩死了,不會又是「那個」吧。我有股不祥的預感。
「死者是住在左邊屋子的作藏。」老巡查說:「發現屍體的是住右邊屋子的鐵吉。」
「這些腳印是誰留下的?」我問老巡查。
「一開始的腳印是鐵吉的,他一發現作藏的屍體,連忙衝出去通知其他人,於是穿過雪地。」
「其他的腳印呢?」
「是我和鐵吉留下的。」老巡查不知為何挺起胸膛,「接到鐵吉的報案,我研判必須立刻前往現場,便和鐵吉一起穿過雪地去到作藏屋裡。現場狀況一如鐵吉所述,確認之後,我們又一道走回來。」
「所以,雪地上共有五組腳印。」
老爺爺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沒錯!」
「鐵吉在哪裡?」
「呃,應該就在……啊,在那裡!在那裡!」
一臉落腮鬍、長得像隻熊的男子緩緩走出人群。
「好。」我望著部下,「我們去命案現場看看吧。鐵吉,你也一道。」
「請等一下。」就在這時,圍觀群眾中傳出熟悉的聲音。我回頭一瞧,一名身穿皺巴巴西裝、頂著一頭亂髮的男子,拿著手杖站在那裡。沒錯,這位就是本系列推理小說的主人翁—天下一大五郎。我不禁嘆了口氣。
「又是你啊!你跑來這裡幹麼?」
「大河原警部,好久不見。我有個朋友住這村子裡,昨天是他的結婚典禮,我收到喜帖。」
「哼哼,是嗎?不過,這不是外行偵探插得了手的案子,到一邊涼快去吧。」我照慣例來上這麼一句。
雖然在一些偵探小說裡,會見到積極尋求偵探協助的配角警官,演出讓人不禁想大罵「世上哪有這種警察啊」的荒唐情節,但在這部天下一探案系列裡,基本上沒那回事。
「我不會妨礙警方搜查。告訴我一件事好嗎?在鐵吉先生穿過雪地之前,積雪上是否有其他腳印?」
我看向鐵吉,他搖搖頭說:「沒有啦!」
「嗯,這麼說來……」天下一盤起胳膊。
「還不到時候。」我悄悄湊上他耳邊:「現在還不能確定就是『那個』,要是凶手在下雪前就逃走,雪地上不會留下腳印。」
天下一一聽,當場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反駁:「我什麼都還沒說耶。」
我拍拍天下一的肩,「我了解、我了解。別擔心,天下一探案系列故事裡一定會出現詭計。我直覺啊,這次的謎團十之八九就是『那個』。等一下最主要的謎團應該就會出現,到時候你就可以大聲宣布,就是你最愛講的『那個』。」
「我才沒有最愛講『那個』呢!」天下一生氣了,「哪個偵探會喜歡那種陳年老梗啊!」
「少來,別裝啦。」
「我是說真的啊!」
天下一鬧著彆扭時,部下走了過來。「呃,警部,我們差不多該行動了。」
我慌忙離開偵探身邊,乾咳一聲:「啊……那就請你不要妨礙我們搜查,知道嗎!」
「請放心吧。」天下一也換上笑臉點點頭。
作藏家撞壞的大門敞開,頂門棍落在一旁地上。我只瞄棍子一眼,便裝成沒看到,直接走進屋內。
作藏倒在火爐旁,頭顱被打破,一把染血的砍柴大斧就扔在他身旁。從現場狀況研判,凶手應該是趁作藏在火爐旁取暖時,持斧頭從背後偷襲。
我更在意的是牆上的血跡,與其說那是鮮血飛濺,更像是刻意塗上去。
「鐵吉!」我喚他過來,「麻煩你詳細說明一下發現屍體當時的狀況。」
於是,鐵吉嘰嘰咕咕開始說明。今早六點,他來找作藏一起去幹活,每到冬天他倆總是一道出門前往燒炭小屋上工。然而,鐵吉打不開作藏家大門,無論怎麼叫喊,屋內都無聲無息。鐵吉跑去窗邊,往屋子裡一瞧,赫然發現頭破血流的作藏倒在火爐邊。
「等一下。」我頻頻向天下一使眼色,一邊問鐵吉:「門為什麼打不開?」
「作藏昨晚睡前可能拿頂門棍頂住大門,雖然我們村子裡沒有小偷啦。」
「頂門棍啊……」我走回大門口,裝出現在才發現地上有根棍子,撿了起來。
「原來如此,他就是拿這根棍子頂住門吧。」
「我和著鐵吉抵達的時候,這扇門毫無動靜。」老巡查說:「我們便合力把門撞開。」
「這屋子沒有其他出入口嗎?」我問了一個想也知道答案的問題。
「沒有。」老爺爺答道。
「喂喂,這太荒謬了吧?要設置頂門棍,得在屋內才辦得到耶!這麼說來,你們兩人闖入時,凶手還在屋裡嘍?」
老巡查和鐵吉同時瞪大了眼。
「絕對沒這回事!我和鐵吉一進屋就仔細搜過一圈,這麼小的屋子,哪藏得了人?」
「這樣就說不通啦。」
「可是,沒人就是沒人啊!」
現場一陣沉默,大家都很清楚這個時間點該輪到誰開口。我的視線轉向天下一,他卻一逕沉著臉。
我走到他身邊,湊上他耳邊悄聲低語:「你在幹麼,這不是名偵探最喜歡的場面嗎?趕快發表那個宣言吧,想講就快講呀!」
「我沒有很想講啊。」
「好啦、好啦,總之隨便講一講,趕快結束吧。就是那個喔,一成不變又厚顏無恥的宣言。」我回到先前的定位,向天下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開始。雖然一臉不甘願,天下一還是向前踏出一步。
「警部,還有各位……」所有視線頓時集中在天下一身上,他似乎快哭出來了,不過他忍住淚水,自暴自棄地說:「這是一起完美的密室殺人案件!」
喔喔!大家很有默契地發出誇張的驚嘆。
「密室宣言」就這麼被宣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