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轅庄

▍第一章　引子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一個冬天夜晚，北方祖塋縣的南轅庄總是那麼安靜，冷清和黑暗。到鄉下人認為該睡覺的時候了，申廣仁之妻趙氏把兒子順榮和兩個女兒都安頓的睡下，自己下炕出門，到灰圈去提尿盆。她往灰圈走時，聽見公公申士俊和繼子申順昌在南邊餵牲口的窯裡說話。她似有所警覺，於是向南窯的窗前蹭了蹭。窗戶上糊的紙根本不隔音，她把裡邊說話人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順昌的聲音：「你到底和我姑夫家說好了沒有？」

申士俊：「說好了，分他二十隻羊，三年後還他三十隻。你姑夫叫多分幾隻母子，我說好要十七隻母子，一個羊公子，兩隻羊羔。」

順昌：「我九大說過，叫家裡不要雇長工，說那叫剝削。」

申士俊：「不雇，順榮都九歲了，能放羊了，分回羊來就叫他放羊。」

順昌：「你一直主張耕讀傳家，到如今咋就變了呢？」

申士俊：「他媽的，耕讀傳家的意思是，一個家庭要有念書的，也要有耕田的，或者是念了書再歸來耕田，那也是個明白的，懂事理的耕田人。」

聽到這裡，趙氏已氣得直咬下嘴唇。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南窯的窗根，到灰圈提了尿盆，回到自己住的北窯，三個孩子都睡著了，廣仁在燈下正給順榮錐鞋。趙氏放下尿盆，上到炕上，對丈夫說，「聽下咧，」當地人在那個年代夫婦之間說話打招呼並不叫對方的名字，只是用一個「聽下咧」招呼一聲，另一方就知道對方要和他說話，所以廣仁就問，啥事？

趙氏一字一板地說，你明天一定要把他爺上會分羊的事給我擋下，我的兒子順榮不放羊，我要叫他念書，給我爭氣。

廣仁還在錐鞋，沒有說話。趙氏見他不說話，有些急了，你一向對你大是言聽計從，這一次你不能聽他的，不能叫我順榮當了放羊娃。你要是依了他爺的，我跟你拼死活。我可給你說明白，你也看見了，我打進你申家的門到如今，這十幾年裡，我什麼症沒受過，什麼委屈我都能忍受，我有兒子，我總相信我會有出頭之日；可是你要讓我的兒子將來也打了牛後半截，我就永遠無出頭之日，你也一樣，人家瞧不起我，也就瞧不起你。誰叫你死了前房不鐵心打光棍又續我呢？你既走了這一步，就要做在這條路上該做的事。

廣仁終於開口了，你說我對他爺言聽計從，那也看在什麼事上呢。當初要續你，我就沒有聽他的。

趙氏，你沒有聽他的，可他還是看不起我娘家，還把我當下賤人看，總找茬欺負我。

廣仁說，我能不聽他的，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叫他不再瞧不起你。其實他瞧起瞧不起又能頂個啥，咱自己活得有骨氣比什麼都強。

趙氏，你這話說到我心裡了，我要活得有骨氣，也要叫我的兒女都頂天立地，要他們為我爭氣。

廣仁把順榮的一雙鞋錐好了，從炕塄上下來，揭開炕洞門，把鞋靠在炕洞門兩邊，又把炕洞門攔上，然後出了屋門不大功夫又回來了。趙氏仍盯著他，問，我說了那麼多，你到底聽到耳朵裡了沒有？我給你可說清楚了，在我兒子這事上，你要依了他爺，我跟你拼死活，要不，我就帶著我的三個娃另過。我吃屎喝尿都要把我的兒女扶到人路上。

廣仁有點不耐煩，你的話序子就是長，啥事說一遍人知道了就行了。睡覺。

趙氏沒得到任何答覆，仍然放心不下，都吹熄油燈了，還在叮嚀，一定要廣仁把他爺分羊的事擋了，送順榮念書。廣仁仍是不說什麼，只是叫睡覺。

第二天吃罷早飯，陽光明媚，但仍然很冷。申士俊抽完最後一鍋旱煙，下了炕，蹬上布鞋，把煙鍋和煙袋往脖子上一架，出了踅窯的門，到餵牲口的南窯門後摸起鞭子返身出來。廣仁站在當院問，你今日上會有啥事？

申士俊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說好了今天分他姑夫家二十只羊麼。

廣仁平靜地問，你分回羊來叫誰放呢？

申士俊似乎有點意外，肯定地說：「叫順榮放麼。」

廣仁幾乎是斬釘截鐵地說：「順榮不放羊，我要叫他念書。」

申士俊更覺得意外，因為他的這個長子從來沒有以這麼強硬的態度和他說事，而且他從來沒有想到廣仁居然要讓他壓根就瞧不起的這個孫子念書。於是他狠狠地說了一句：「順榮要是能把書念成，豬也能念成，狗也能念成。」

廣仁聽了這話真有些上氣，大著膽子頂了老爺子一句：「你一輩子都主張讓後人念書，說念書是走人路，到這會兒咋變了另一個人，你難道要後人從順榮開始不走人路了？」

申士俊沒好氣地說：「念了書也保不住就走人路！」說完，把手裡的鞭子扔到南窯的窗臺底下，返回踅窯裡。老父子倆在院子裡頂碰時趙氏和孩子們，還有婆婆王氏都在廚屋屏聲聽著。到申士俊進了踅窯以後，趙氏拉過順榮半真半假地說：「聽見了沒有，你爺說了，你要是能把書念成，豬也能念成，狗也能念成。」

順榮冷不丁地說：「豬和狗都不是人，都不會念書。」

※※※

▍第一章　引子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一個冬天夜晚，北方祖塋縣的南轅庄總是那麼安靜，冷清和黑暗。到鄉下人認為該睡覺的時候了，申廣仁之妻趙氏把兒子順榮和兩個女兒都安頓的睡下，自己下炕出門，到灰圈去提尿盆。她往灰圈走時，聽見公公申士俊和繼子申順昌在南邊餵牲口的窯裡說話。她似有所警覺，於是向南窯的窗前蹭了蹭。窗戶上糊的紙根本不隔音，她把裡邊說話人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順昌的聲音：「你到底和我姑夫家說好了沒有？」

申士俊：「說好了，分他二十隻羊，三年後還他三十隻。你姑夫叫多分幾隻母子，我說好要十七隻母子，一...

南轅庄這個地名在中國的地圖上是不存在的，不是因為其小而上不了祖國的版圖，而是因為此村名壓根就是作者造出來的。所以南轅庄是虛擬的。不僅如此，許多與南轅庄發生關係的地名在祖國版圖上都不存在。但是發生在村名是虛擬的村子裡的故事卻是真實的，這個村名是虛擬的村子裡的人物，以及和這些人物打交道的其他人也都是曾真實地存在於陜西北部這塊黃土地上的。我肯定地說，《南轅庄》是一部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作品，也同時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同樣，南轅庄裡的人物的名字和姓都是作者給取的，所以頂著虛名的人也都曾實實在在地存在過，《南轅庄》裡講的故事就發生在他們身上。

南轅庄及其鄰村，生活著各色人等，都以各自的方式適應著當時的社會環境，並利用那種環境力圖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況。《南轅庄》講的是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農村的故事。這裡的農民忠厚樸實，勤勤懇懇勞動，生產，以保證生存；也有勾結土匪，企圖快速致富的；還有人忍氣吞聲讓地方上被收編的土匪頭子光顧自己漂亮的媳婦，希望從中得到好處，以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的。常年扛長工的申幼平的特色就是貧窮，他居然從未想去鬧革命，打倒地主分田地，以改變自己的境況。從新中國建立，直至八十年代初，南轅庄則是另一幅情形。

所以說，《南轅庄》講的是曾經發生在中國農村的故事，但是不像柳青的《創業史》裡講的農村的故事，也不同于李准的《不能走那條路》和《人往高處走》裡講的農民的故事；與周立波的《暴風驟雨》裡講的農村的故事也沒有相類的地方，更不同於浩然的《豔陽天》、《金光大道》裡講的農村的故事；當然也有別于趙樹理的《田寡婦看瓜》和《地板》裡講的故事，截然是中國北方農民的本來狀況，沒有政治色彩的農耕社會裡農民的原生態面目。

毛澤東曾斷言，貧雇農最熱心革命，最願意積極參加革命，而且革命最堅決。也許當時湖南的貧雇農們是這樣的，南轅庄裡最貧窮的申幼平自始至終並沒有要打倒地主分田地的念頭，而是堅持辛勤勞動，艱苦創業，以改善自己的生存狀況。申幼平的父親也很貧窮，他也從來沒想到以暴力革命的手段從地主富農那裡奪得土地和財產，而是利用他的優勢，傍著土匪，想致富，想成為人看得起的人。這是申幼平的父親的秘史的概述。當時南轅庄的人看到的和感覺到的確實是這麼回事，但是誰都不將其說破。因為這是人們不齒的作為，事主很忌諱人們提這個茬。這也很正常，誰都不願意別人揭自己不光彩的歷史。幹了光彩的事，沒有不願意讓人說的，甚至讓人反覆歌頌。

南轅庄有另外一個貧農，其貧窮程度不亞于申幼平。此人自小父母雙亡，他一直給人熬長工，到十七、八歲時，染上了賭博，輸的直把老子留下的地產賣得幾乎到家門檻底下了。他當時也不曾想到革命，把自己失去的土地從地主手裡奪回來，只是在解放軍來到面前，向他宣傳了革命，說明革命就是要窮人翻身，打倒地主分田地。這之後，他才對革命有了認識，才開始積極支援革命。

總地看來，農耕社會這一塊天地裡的人們似乎有個概念，即企圖以革命的手段改變自己的命運要付出的代價太高昂，不可取。所以，他們那時認為革命與己無關。他們甚至認為，不管革命者說得多麼動人，老百姓始終是暴力革命的受害者。說這個地區的人全都對革命的態度漠然，那也不是事實，申濟仁和他的拜把大哥馬騁就放下教鞭去共區鬧革命了，申立仁也去投奔了申濟仁，還有跟著申濟仁打遊擊受傷的許增財，但是，他們參加革命的初衷卻不是要為貧苦農民打天下。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的秘史的一個章節，不可以不瞭解。

田保榮

2017年11月6日，於西外大陋室

南轅庄這個地名在中國的地圖上是不存在的，不是因為其小而上不了祖國的版圖，而是因為此村名壓根就是作者造出來的。所以南轅庄是虛擬的。不僅如此，許多與南轅庄發生關係的地名在祖國版圖上都不存在。但是發生在村名是虛擬的村子裡的故事卻是真實的，這個村名是虛擬的村子裡的人物，以及和這些人物打交道的其他人也都是曾真實地存在於陜西北部這塊黃土地上的。我肯定地說，《南轅庄》是一部實實在在的現實主義作品，也同時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同樣，南轅庄裡的人物的名字和姓都是作者給取的，所以頂著虛名的人也都曾實實在在地存在過，《南...

003 作者感言
005 自序
009 第一章　引子
021 第二章　奇娶
035 第三章　禍福莫測
046 第四章　書香禮儀相傳
060 第五章　治安的憂慮
065 第六章　捍衛尊嚴
070 第七章　新作物
073 第八章　提升
080 第九章　集團
087 第十章　戲
101 第十一章　善始，善事，善終
111 第十二章　家事，公事，煩心事
121 第十三章　時有漣漪的湍河
133 第十四章　家業與敗家子
147 第十五章　遭遇革命黨人
162 第十六章　革命理論的運用
176 第十七章　自強
188 第十八章　商機
201 第十九章　滾雪球
217 第二十章　在劫難逃
232 第二十一章　傳說與現實
245 第二十二章　天亮了
259 第二十三章　土阱
275 第二十四章　毒咒
290 第二十五章　靜靜的山莊
306 第二十六章　糜子黃酒和麥芽醋的結局
320 第二十七章　餘波
333 第二十八章　踏上金光大道
348 第二十九章　酷暑
362 第三　十章　荒誕
376 第三十一章　藤上的瓜
393 第三十二章　裡子
409 第三十三章　金光大道上的落伍者
423 第三十四章　尷尬的喜訊
435 第三十五章　黃柏林裡的琴聲
453 第三十六章　啟示
467 第三十七章　豔陽天下
482 第三十八章　殘陽如血
499 第三十九章　復活的烈士
505 後記

003 作者感言
005 自序
009 第一章　引子
021 第二章　奇娶
035 第三章　禍福莫測
046 第四章　書香禮儀相傳
060 第五章　治安的憂慮
065 第六章　捍衛尊嚴
070 第七章　新作物
073 第八章　提升
080 第九章　集團
087 第十章　戲
101 第十一章　善始，善事，善終
111 第十二章　家事，公事，煩心事
121 第十三章　時有漣漪的湍河
133 第十四章　家業與敗家子
147 第十五章　遭遇革命黨人
162 第十六章　革命理論的運用
176 第十七章　自強
188 第十八章　商機
201 第十九章　滾雪球
217 第二十章　在劫難逃
232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