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翻轉的分水嶺
如果要特別回憶人生中的某些重要事件,對於整個事件很可能再怎麼回憶也只會想起一個約略模糊的輪廓,但是對於事件中的情緒卻可以印象深刻。對我來說,這個早晨中一瞬間發生的事就是如此,當時的我似乎進入了一個既熟悉又難以擺脫的模式,然後產生了一個災難性的結果,而這個戲劇性的災難終於讓我清醒!
在我與思綺結婚禮拜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早上,我從房間走出來正準備趕去教會參加主日聚會,媽媽在我已經衝到玄關時將我攔住,不顧我正拔腿要趕往聚會就開始和我討論婚禮宴客的桌位安排,在她咄咄逼人與嘮叨的過程中(也許她只是想要把事情討論清楚),我失去了耐性,開始「直率地」表達我對於桌位安排的想法,就在我與媽媽從溝通逐漸進入爭吵的過程裡,爸爸加入了談話,很快地,局面演變成激烈的爭吵,我嘗試想要將自己想法說清楚(對爸爸來說,他大概覺得我是在咄咄逼人與否定他的想法),一如往常地我惹動了他的怒氣,而他也是延著一貫的處理模式,使用作為父親的權威要讓我知道:「身為兒子的我,必須要尊重(聽從)他的想法」。
當初針對婚宴桌位安排的爭執點到底是什麼,我再也想不起來了,但是突如其來、沒有預備的高強度討論,加上急著出門卻又硬被攔下來的煩躁,還有覺得自己的意見未被傾聽、想法遭到拒絕的感受以及在激烈爭吵後感受到父親以權威之名而來的壓迫感……這些複雜的情緒與感受瞬間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憤怒,讓我隨手舉起餐桌旁的實木椅子不斷地朝客廳地板猛砸,似乎是想透過這個瘋狂的舉動來抒發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除了憤怒之外彷彿也夾帶了許多怨恨:
「為什麼你可以如此不講道理?」
「憑什麼每次都用父親的權威來壓我?」
「為什麼你總是不能傾聽我的想法?」
我一邊失控地發出巨大怒吼一邊拿著逐漸崩解的椅子朝地板猛砸,瞬間一塊破碎的木片從地上彈起來劃破我的臉頰,當場血流滿面……在慌亂與片段的回憶中,我只記得最後我是抱著爸爸、像個孩子一樣地嚎啕大哭,長久以來的委屈、壓抑夾雜著發生意外的惶恐,我從憤怒的尖叫轉換成潰堤般的哭嚎,淚水與血水從我的臉上流至我與父親的肩膀。
「婚禮該怎麼辦?臉受傷怎麼參加自己的婚禮?等一下就是結婚禮拜的排演,我該怎麼面對大家?為什麼我會把事情搞成這樣?」痛哭的情緒也夾雜了許多從心底而出的懊悔──我到底為什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就在我走到廁所整理傷口、透過鏡子看見自己悲劇般的面容時,上帝對我說話了,一段經文浮現在我的腦海──人的怒氣不能成就上帝的義。
在傳福音的過程裡我經常面對一個問題:「如果上帝愛我們,為何不直接將苦難挪去?」然而卻也是總在放任自己走到艱難又困頓的局面時,才會願意真正憂傷痛悔、正視錯誤與問題,認真跪在上帝面前尋求饒恕與恩典。我心裡的問題除了侵蝕自己的心以外也已經開始造成了肉眼可見的傷害,當我看著自己被木片劃破掀開的皮膚以及不斷滲出的血水時,我向上帝禱告:「親愛的天父,我為自己的怒氣以及搞砸的一切事情向祢悔改,求祢改變我的心也醫治我臉上的傷口……」。
接下來的一週,我像是經歷了一場奇妙的重生之旅,如同下到陰間然後死裡復活一般。除了處理婚禮的事情以外,多數時間我都在與上帝對話,在每天更換紗布與敷藥的時刻,溫柔的聖靈彷彿也親自來造訪了我、對我說話也帶來奇妙的醫治。傷口結痂與恢復狀況實在是相當奇妙,並且在結婚當天傷口就完全癒合以致能夠上妝。感謝上帝!婚禮仍然順利舉行,當敬拜詩歌響起,上帝的同在充滿在會堂裡面,那是一場充滿愛、恩典與醫治的結婚禮拜,我與家人的關係也在這一週經歷了破碎與恢復。
上帝帶領每個人的方式都是奇妙且獨一無二的,雖然我當下可能不明白上帝的心意,但是在回顧祂對我人生的每一步帶領時,我都能感受到上帝的恩慈與良善。結婚前夕摔碎椅子、劃傷自己臉頰的事件是我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上帝在我生命中的影響力開始逐漸超越過去綑綁我的各種問題。當時的我,受洗信主將近兩年。
情緒失控
說來有些諷刺,我人生脾氣最糟的一年應該就是受洗後的第一年(當然這不是因為受洗成基督徒所造成的)。我在受洗約談過程中曾對我所犯下的罪以及各種問題(包含情緒問題)向上帝認罪悔改並且祈求上帝改變我的生命,成為基督徒後,只要因為脾氣又再度搞砸某些事情,我還是會在禱告中向上帝悔改,只是我發現這樣的禱告其實有點像是做錯事後憂傷痛悔的自言自語──雖然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實際情形卻是「立志行善由得我,行出來卻由不得我」。
那年我被父親外派到北京工作,接手中國地區管理部主管的職位,當時公司行政與日常運作狀態存有很大的改進空間、面臨相當嚴重的人事流動,重要崗位的主管與資深同仁相繼離職,在台北真理堂受洗不到幾個月的我就是在這種非常震盪時期收到了調派命令,於是拎著皮箱、買張單程機票就去了北京。我需要處理公司各種繁雜瑣碎的人事與後勤業務,這也是我在公司任職兩年後的第一份管理職工作,對於人手不足又缺乏資源的中小企業來說,外派中階主管就像是面臨激烈戰鬥又缺員嚴重的部隊主將,經常是一邊掏出腰間配槍加入戰鬥又要在砲火隆隆情況下負責戰術性的規劃,這並不是件好差事!
在北京工作前幾個月除了開不完的會議之外,只要我從會議室走出來坐在位子上,大概每隔五分鐘就會有同事來告訴我一些我最不想聽見的事情:某個員工再三天就要離職了,但是現在卻找不到人;某個商場主管又有麻煩了,需要緊急處理;從台灣來的貨物出了哪些狀況;總公司來電希望我們即時提供某些數據資料或報告……只能用焦頭爛額來形容當時的狀況,不過感謝主!因為祂的恩典總是夠我們用──在我抱著絕望心情禱告時,那些一旦缺員就會開天窗的職缺總會在最後一刻找到人手;當時的副總經理是位強悍幹練、經驗豐富的江湖老手卻總是多方指點我這個菜鳥主管;同樣派駐北京的業務經理:品喬,則是一位非常照顧我的基督徒,把我帶到她所屬的教會聚會,讓身處異鄉、空虛寂寞的我在心靈上有了歸屬。而在北京的教會裡,我認識了許多可以一生交往的朋友與我的太太──思綺。
日常瑣事雖然經常讓我不時地顯露情緒但是也不至於太誇張,而且就算公司真的出了值得大動肝火的事也還有副總頂著,不會輪到我出場。然而就在我抵達北京數月之後,副總辭職離開了,在營運主管懸缺的情況下,我被父親升職成了總經理特助(只可惜沒有加薪),協助他管理中國地區的各項事務,父親雖然固定往返二地,但是我們真正碰面的時間並不多,所以實際上我經常是處在需要「自己管理自己」的狀態。
當一個人缺乏約束時,許多生命問題就會逐漸顯露。雖然因著教會團契的緣故,所以我沒有沉迷於許多中國外派工作者通常會沉迷的壞事,但是只要在工作上遇到不如預期的狀況或是同仁持續犯錯,我火爆的脾氣就會在辦公室裡直接顯露,我相信也由於我的特殊身分,當時有許多同仁應該是敢怒不敢言。當時我認為自己不是沒理由就發怒的人,而是有一套自己的原則──我非常討厭虛與委蛇、得過且過的人,一個人的績效表現不如預期可能不會引發我的怒火,但是若績效不好又刻意隱瞞某些問題或者缺乏解決問題的企圖心的話,這就很可能會讓我在會議中發怒;我也認為如果沒有按照上次會議所交代去執行之後又出錯,那麼被責難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覺得自己的怒氣基本上都算是「情有可原」、「有理可循」,而且哪個主管不罵人?或許我真的脾氣有點不好但是至少也是「治軍嚴明」、「賞罰分明」,所以應該不算是很壞的主管吧?「至少」我是吻合於自己所設定的標準。其實我們經常是透過各種方式來合理化自己的問題,然而聖經的教導卻是「不輕易發怒、生氣不要犯罪」。諷刺的是,我除了經常在辦公室發脾氣之外也常常在辦公室傳福音,只是對許多同事來說,當時的我應該不像上帝從天堂派來的天使而比較像是燃著地獄烈火般的傢伙吧!不知道你是否曾經聽過「如果某位主管會上天堂,那我絕對不會去信耶穌」的這種話?雖然沒有人當面這樣對我說過,但是現在回想,彷彿就能明白為什麼在北京工作的那些年,我沒有帶領任何同事信主,因為對某些同事來說,我火爆的脾氣可能就是他們每天上班時的夢靨(當然我還是有照顧與提拔同仁的一面啦)。
我隱約感受到自己的領導風格似乎已經衍生出某些問題:團隊雖然有優異績效卻經常缺乏創意;團隊成員(包含我自己)經常處於緊繃與高壓的狀態,有些學弟妹對我相當畏懼、彼此關係並不親近,在團隊中總是少了一些歡樂。然而心裡卻一面又想著:「那又如何呢?這是一個競爭的社會,既然有競爭就有壓力,有壓力就要學習承受。我們不能成為草莓族,不是嗎?」雖然我知道自己容易有情緒卻總是能找到各種理由來告訴自己不要太在意。只是有個點一直讓我感到矛盾:雖然我是一位強勢的領導者,但是當我處於被領導狀態時卻無法接受這樣的領導作風,我內心深處是討厭被約束、討厭權威、討厭情緒化的領導者──我厭惡當年打斷一根又一根棍子的國中老師;厭惡總是不顧學生意見強勢執行各種政策的學校主管;討厭父親在會議中罵人拍桌。然而我卻在自己的領導風格中複製了這一切,我成了當年所討厭的那個樣式──嚴厲又情緒化的領袖。成年後的縮影,經常都是年輕時的模樣,我們的人生經常在不同場景中重複類似的事情,無論好事壞事,除非生命經歷了某些重大改變。然而有些根源性的問題總是持續被埋在內心深處,聖經說:「他們所種的是風,所收的是暴風」(何西阿書八:7)。大部分的人都會在某種程度上不願意去面對問題,非要到問題大到對人生造成嚴重影響後才願意開始正視與處理,就像即便我已經領受了上帝的救恩也明白福音的寶貴,但是當我的生命未經轉化,那些根源性的問題就還是存在。我是一直到後來才知道:唯有經歷轉化的人才能幫助身邊的人脫離老我、經歷更新、享受在耶穌基督裡死裡復活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