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先介紹我自己,我叫陳鎧,大家都叫我「金山豆」,你問我怎麼取這麼像土產的綽號?這都要怪從小到大一堆人把我的名字寫成「陳凱」或「陳楷」,我這個人就是貼心,想了一個好記的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陳鎧,耳東陳,金山豆鎧。」結果大家都只記得「金山豆」。
其實小時候我是看得見鬼的。
記得第一次與鬼見面是一個白天,那時我九歲,剛睡醒坐在床上醒腦,爸爸媽媽就睡在旁邊,右邊的窗戶透進微微晨光,還有一位大叔趴在窗戶外,靜靜的看著我們一家三口睡覺。因為背光的關係我只看見一道人影,沒辦法看清楚五官,但可以感覺到當我發現他時,他的臉有稍稍側過來看我。
那時我並不害怕,不知道是剛睡醒腦子還沒開機,還是因為爸媽在旁邊而壯膽。就在我想仔細看清楚他是誰?幹嘛趴在窗戶上?動念的下一秒,那位「黑影大叔」竟然就不見了!
這件事情在午餐時被我端了上桌,兩位大人反應很激動,用當時我還聽不太懂的台語討論著,但我知道當他們說台語就是事情很嚴重的時候。上一次他們用台語溝通是在討論離婚,然後我學會的第一句台語,是當時爸爸吼出的「幹您娘」。
「黑影大叔趴窗事件」沒多久,家裡就裝了鐵窗,但我偶爾還是會看到黑影大叔趴在外面。差別在於多了一面鐵窗後,他爬起來更順手了,像隻蜘蛛一樣在外面平行游移,不過這件事情我就沒再跟爸媽提了,直到我跟我媽迷上每個禮拜六晚上十點的《玫瑰之夜》,我才明瞭黑影大叔是誰。
那時我們母子會縮在客廳的沙發,盯著電視聽《鬼話連篇》,很多藝人都會上去說鬼,明明聽得心臟很不舒服,但就是離不開電視,更離不開我媽。在沒冷氣的夏天,兩坨肉黏在一起,逼得我媽棄子而去。
「你過去一點,好熱!汗都黏黏的。」但我又默默的黏了回去。
除了說鬼,「靈異照片」的單元也很要命,好比人面魚、火車鬼駕駛、紅衣小女孩,都把我弄的要死不活。其中紅衣小女孩玩我玩最凶,那張猙獰的老人五官,灰黑色的沒有絲毫血氣,偏偏卡在一個小女孩的臉上,害我就算白天開房門都像在開鬼門,深怕紅衣小女孩就站在門後。
有次忘了哪位女藝人,說她晚上睡覺時有個人影趴在窗戶上看她,我馬上想起黑影大叔。隨後女藝人繼續說,那人影的移動方式不像人類做得到的,而是像昆蟲一樣在牆壁跟天花板爬。我當時還覺得這大叔真怪,怎麼老去看別人睡覺?直到法師解答那就是鬼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並驚呼一句:「幹您娘!原來我看到的是鬼啊!」然後就被我媽打了一巴掌。
從那一刻起,「鬼」這個概念開始在我腦袋蔓延。有一次放假,媽媽帶我去電影院看《黃飛鴻之鐵公雞鬥蜈蚣》,在買爆米花時我問媽媽:「為什麼男廁有個阿姨一直在裡面?阿姨是鬼嗎?」挖爆米花的姐姐嚇傻了,我媽則是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還有一次放學,爸爸來接我下課,路過中庭時我就問爸爸:「為什麼中庭的阿兵哥一直在那邊走來走去?阿兵哥是鬼嗎?」害得班導師不停左顧右盼,我爸則是大聲的罵:「幹您娘哩工三小!」
大人們的反應讓我漸漸知道,那些都是鬼。搞到最後即使我只是瞄一眼窗戶,都會被罵別亂看快吃飯,總之爸媽絕口不提「鬼」這個字,所以我只能自己找答案。那個年代家中還沒有電腦這種高科技產物,不過我打聽到一位前輩很懂鬼,他就是——《孫叔叔說鬼故事》。
但找他諮詢不便宜,那一套書要數千塊,爸媽知道我要去買跟鬼相關的書,打死都不給我錢,我只好跟有書的同學借來看。從那時候開始,我養成了寫「鬼筆記」的習慣,把有趣的故事、重要的資訊通通寫在筆記本裡。
很快的,「孫叔叔」被我榨乾了,但我卻還是解不開心中的疑問,於是我轉向家裡附近的金石堂。在一樓走到底左手邊底下的那一區,放了一整排的鬼故事,什麼《學校有鬼12345》、《軍中有鬼12345》,我在那個角落認識了陳為民叔叔,他跟我說很多鬼的事情,我也振筆疾書的寫下他口中的鬼。同時只要存到150塊,加上金石堂會員卡打個折,我就能買一本回家看得更仔細,讀完的鬼故事連同鬼筆記,一起藏在放襪子的抽屜底端。
我的陰陽眼似乎跟著腦袋的鬼知識一併大開,當我懂得越多,看到的也越多。我曾看過沒有腿的小男孩,躺在路邊的車子底下;也看過地下室大賣場的商品架上,放著一整排的頭顱。鬼在我眼前越來越具像化,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我很害怕但又不敢跟爸媽說,只能閉上眼不停的發抖。我想爸媽知道我看到什麼,但他們沒問,因為他們也怕。
直到有一年暑假,爸媽開車載我一路往南,起初以為要回爺爺奶奶家,但車子開過嘉義,到了台南才下高速公路。爸媽說要去見一位朋友,見了面卻稱對方「老師」,那是一位渾身散發檀香的胖大叔,長怎樣我忘了,只記得他笑的很慈祥。
檀香大叔跟我爸媽三人邊泡茶邊用台語聊天,我隱約聽到幾個關鍵字:「看到鬼」、「沒大沒小」、「頭殼抱著燒」。接著檀香大叔牽我去神壇面前跪下,我看見桌子下有隻黃底黑紋的小貓呼嚕嚕的在睡覺,前面有個碗放了幾顆雞蛋。隨後檀香大叔開始念咒作法,並在我的額頭和眼睛抹了濕濕的東西,還要我喝一大碗浮著黑色渣渣的溫水,當我喝完之後,桌下的小貓不知何時不見了。
之後爸媽帶我去喝牛肉湯,我喝到一半問爸爸:「爸,剛剛是在幹嘛?」
「保平安啊!快吃!」
「為什麼你們不用做?」
「別問!快吃!」
「剛剛喝那一碗水已經飽了,為什麼你們不用喝?」隨後我媽揍了我一拳,我就安靜了。
第二天車子一路向北,回到家後,爸媽串通好趁我洗澡時去翻我的房間,最後找到我一袋的藏書。爸爸如同秦始皇一般,把那袋書跟筆記本通通丟到金爐裡燒掉,我邊哭邊衝向金爐,被媽媽一把抓住,我用力的嘶吼卻阻止不了憾事發生。那一袋裡面有我跟同學借的巨乳女老師A漫啊!燒了怎麼還給人家?燒完的灰燼被爸爸拿去埋在院子的土裡,但說也奇怪,我的陰陽眼似乎也一起被埋了進去。
上了國中,爸媽說起當年「焚書坑乳」是檀香大叔的主意。當時大叔只是「暫時」關掉我的陰陽眼,因為陰陽眼是無法完全關閉的,如果我繼續看那些有的沒的,或是一直接觸鬼的話,陰陽眼還是會再被打開,如同縫合的傷口又裂開,那麼要再縫合就更難了。
看到鬼確實讓我很害怕,但犯賤的是,看不到之後又對鬼很好奇,寫鬼筆記的習慣更是難以改掉,三不五時聽到什麼鬼故事都會記錄下來。差別在於有了電腦之後,我把鬼筆記通通存到硬碟裡面,除非主機被燒掉,不然悲劇不會再發生。
但我還是有試著踩踩父母的底線,某次作文題目「未來我要當⋯⋯」的稿紙上,我寫了紙紮師跟林正英的道士,媽媽看完直接揉掉,要我重寫「未來我要當牙醫」,沒想到最後我當了記者,還是一位「找鬼記者」,為此兩老一個禮拜不跟我說話。
人就是這樣,好比你曾經跟一個女人發生過幾次關係,都還沒搞清楚彼此的關係,她卻在某次結束時點了根事後菸對你說:「我下個月要去美國念書,掰了小弟弟。」如同電影《海闊天空》那句——「她會像對待一件行李一樣來對待你」,那麼往後的人生你就會一直惦記著她,不停做著找尋她影子的事情。我這只是比喻,不過說到眼眶有點濕⋯⋯。所以我會當找鬼記者,是認為「記者的身分」可以讓我找到那位姐姐。說錯!是找到更多關於鬼的答案。
不過起初我是社會記者,不是找鬼的。直到有天晚上同業傳了一個臉書截圖,是某家電視台在找「民俗文化」專題記者的PO文,其中包含找鬼的新聞題材。她知道我愛鬼,所以慫恿我去面試。
我很興奮啊!但不認為自己可以勝任,因為「專題記者」這四個字,是要五年以上的新聞資歷才能擁有的封號。我只跑了兩年,越級打怪絕對被秒!但我還是不要臉的去面試了,反正就算死,至少可以知道自己缺什麼裝備,未來有方向補足再戰。
當天晚上,套上西裝外套就騎車去台北內湖公司面試。我坐在小房間裡等著,心想長官會問我什麼問題?該不會考我「一例一休」的最新看法吧?陰間應該沒有一例一休啊!剛開google要惡補,房門就被兩位長官推開,他們一位姓戴,一位姓賴,待長官坐妥後,我收起手機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叫陳鎧,耳東陳,金山豆鎧。」賴長官忽然抬起頭興奮的說:「喔,你姓金啊?好韓國的名字。」
我花了一點時間解釋我姓陳不姓金,金山豆是綽號也是個名。隨後留著短髮有雙大眼睛的戴長官,她似乎想結束這齣鬧劇,於是切開話題問我:「你敢不敢去鬼屋採訪?」我點頭說沒問題啊!她又問:「是要半夜進到鬼屋裡面喔!還有可能在裡面過夜喔!」聽完我拉了一個長音:「喔——那很好啊!」戴長官就沒說話了。
此時賴長官又開口說:「我覺得他可以耶,就他了吧。何時可以來上班?」
掛上找鬼記者證,我不再只是一味蒐集別人二手的靈異故事自爽。採訪過程中,許多人與我分享精彩甚至難以置信的故事,我開始從隔靴搔癢的記錄轉述,進展到猶如身歷其境的體驗和參與。所以我現在不想和寫新聞一樣,強調嚴謹、客觀、講求科學,我寫這些鬼筆記就是要表達我真正的感受與想法。或許你認為我只是滿口幹話,但是,講鬼輕鬆一點不是比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