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相信,最深遠同時也最具潛能的基進政治,就直接來自於我們自己的認同⋯⋯(We believe that the most profound and potentially most radical politics come directly out of our own identity⋯⋯)──〈康比河聯盟宣言(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註1)
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寧賣祖宗坑,不忘祖宗聲。──客家諺語(註2)
一、前言:「認同政治」在臺灣島內外
本書的主題為「客家認同政治」。在書寫本篇導論的當下,筆者正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擔任訪問學者。由於學校附近的房價過高,便租住在離學校四個捷運站、一個名稱為Richmond 的小鎮,社區內有不少族裔身分為非洲裔和拉丁裔的少數族群人口。嚴格來講,這個小鎮無論是離臺灣、還是離客家都頗遙遠,似乎沒有太多可以和認同政治有所連結的素材。不過,就在這幾天,忙著翻看和認同政治有關之學術文獻的筆者卻突然發覺,車上的廣播也好,網路上的新聞也好,認同政治似乎都還是一個各方人馬激烈爭辯的熱門新聞議題,雖然是處在這樣的一個小鎮當中。
事情當然是和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John Trump)有關。川普政府下的司法部在今年(2018)4 月開始,以備忘錄方式宣布將執行「零容忍」(zero tolerance)的移民政策,透過強制分開孩童與父母的行政作業方式,來遏止美國南方邊界非法移民的入境問題。由於Richmond 當地有一個和「美國移民及海關執法局」(U.S. 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簽有合約的郡屬監獄,收容等待法庭審理程序的無證件移民,因此,一些人權團體就於6 月26日在該監獄前舉行了一整天的抗議活動,大聲疾呼灣區民眾要站出來反對川普的移民政策。也是在同一天,Richmond 所屬的康特拉科斯塔郡(Contra Costa County)通過決議,宣布該郡為「移民和難民的『歡迎之郡』」(”Welcoming County” for immigrants and refugees), 和川普打擂台的意味濃厚(Davis 2018;de Guzman and Costley 2018)。移民,無論是對哪一個國家而言,都是「認同政治」要思考的重要議題之一。
不過,任教於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的人類學者Vasiliki P. Neofotistos,在其替《牛津書目》(Oxford Bibliographies)所寫的〈認同政治〉條目中,倒是對這一語彙提供了一個相對明晰的定義。她這樣寫道:
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通常也被稱之為認同的政治(the politics of identity)或認同根基政治(identity-based politics),是個在社會科學和人文學中被廣泛使用的詞彙。[ 此一詞彙] 是用來描述在不平等或不正義的大脈絡下,以認同類別的運用(the deployment of the category of identity)當成工具來表達其政治宣稱、倡議其意識形態、或者去激發引導社會和政治行動,[ 最終] 目標為主張其群體獨特性和歸屬感,[ 並] 獲得權力和承認。 (Neofotistos 2013)
2. 行動:既然認同政治是某種形式的「政治」,上述行動主體就必須要有所行動,包括「表達其政治宣稱、倡議其意識形態、或者去激發引導社會和政治行動」(Neofotistos 2013)。《史丹佛哲學百科全書》(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認同政治〉條目的作者Cressida Heyes(2016)則認為,認同政治是指「共享不正義經驗之特定社會群體成員所展現的各種各樣政治行動和理論化[ 舉措](a wide range of political activity and theorizing founded in the shared experiences of injustice of members of certain social groups)」。顯然,這一定義的主詞,是由「各種各樣政治行動和理論化[ 舉措]」所擔任,意味著「政治行動」這一要素的重要性。
4. 目標:即使是處在「不平等脈絡」下,此一展現政治行動的集合體如果沒有一個相對清楚的「目標」—「主張其群體獨特性和歸屬感,[ 並] 獲得權力和承認」(Neofotistos 2013),也無法被稱之為「認同政治」。Heyes(2016)也指出,「[ 認同政治] 並不是僅僅以價值體系、綱領性宣言或者是政黨歸屬為組織基礎,認同的政治形成,通常都是以某大脈絡下被邊緣化之特定群體確保政治自由的目標(aim to secure the political freedom of a specific constituency marginalized within its larger context)為準」。
在某種意義上,「認同政治」和「社會運動」的確有相當程度的密切關係,特別是1970 年以降的所謂「新社會運動」(new social movement,以下簡稱NSM)。什麼是NSM 呢?簡單地說,NSM 在經驗上的指涉對象,是歐洲自1960 年代末期以來一連串以和平、環境、青年、反核以及各種以身分(status)相關議題(比如說婦女、族群、性取向等)為核心關懷的社會運動。對NSM的研究者而言,上述運動最重要的特質,就是它們和歐洲過去以「階級」為核心的運動—特別是勞工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在性質或訴求上的差異(Melucci 1985,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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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出處是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1983:212)。「康比河聯盟」(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是一個倡議黑人女性主義與女同性戀權益的組織,由一群非裔女性學者於1970 年代中期在波士頓所成立。這一組織的名稱,係來自100 多年前倡議廢奴的黑人女性Harriet Tubman 於南卡羅來納州康比河畔所領導的一場解放黑奴行動。〈康比河聯盟宣言〉(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則是此一聯盟於1970 年代末期發表的一篇重要文獻,通常被認為是運動參與者和理論家們正式使用「認同政治」這一概念的濫觴(Hayward and Watson 2010: 9; Wikipedia 2018)。
註2 出處是教育部客家語(nd)。
註3 比如說,在剛出版的新書《認同危機:2016 總統大選與美國意義的爭奪戰》(Identity Crisis: The 2016 Presidential Campaign and the Battle for the Meaning of America)(Sides, Tesler, and Vavreck 2018)中,三位背景為政治學的美國學者就指出,在白人共和黨員中,白人認同(white identity)的強度和對川普的支持程度有明顯的相關性。如果把時間再拉得長遠一點,川普效應顯然和過去8 年歐巴馬執政下的「種族化政治」(racialized politics)傾向—美國白人的種族態度和政黨偏好開始有越來越強的連結—有關(Edsall 2017)。另一方面,也已經有太多論者指出,希拉蕊(Hillary Clinton)的失敗,正是由於民主黨過於向「認同政治」靠攏,欠缺宏觀的總體綱領。在其於2017 年所出版的書籍《過去的和未來的自由派:在認同政治之後》(The Once and Future Liberal: After Identity Politics)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思想史教授Mark Lilla(2017:12)就故意用戲謔的口吻寫道:「在民主黨網站主頁,……如果走到頁底,你會發現題為『人民(people)』的一組連結。每個連結把你帶到一個特地裁剪好、以配合一個特定認同群體的網頁:婦女、西班牙裔、『族裔美國人』(ethnic-Americans)、LGBT[ 男女同性戀] 社群、美國原住民,非裔美國人、亞裔美國人及太平洋島嶼居民等。一共有17 個連結,以及17 種不同的訴求。你可能會想,你誤入了黎巴嫩政府的網站,而不是一個對美國未來有願景之政黨的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