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剎那與一輩子
我十五歲開始寫詩。當時的國文老師帶領全班同學登上集集大山,我在山頂上的竹林前面,遇見了一大片映照著夕陽的、遼闊無邊的雲海……在那種令世界秩序崩潰的、壓倒性的美之前,我頭一次發現:尋常的語言和文字完全失去了作用。下山後好一段時間,我思索著這不可言說之物究竟是什麼?然後,幾個字句浮現,我開始寫詩。
畢業後進入職場,我還是斷續地寫著,只是始終不得要領,下筆如有千金重,詩的產量也很少。一直到我30歲,在某次車禍中遭撞擊頭部而昏迷,奇妙的是,當我在馬路上醒來之後,我開竅了,會寫詩了,最重要的是,我終於發現了寫詩的快樂。從那時起到現在20年,我穩定且持續地寫詩,享受著寫詩的快樂——以及不可避免的痛苦。目前出了五本詩集,但15到30歲的詩僅收錄兩首。這20年間我經歷過一場大病,告別了婚姻和開了十一年的書店,並帶著五隻貓從台灣北部搬到南部,接著,便迎來了知天命之年。
「知天命」聽起來很厲害,但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以我來說,只是從過去的各種錯誤中,看清且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我沒有聰明才智、沒有學術基礎、沒有華麗的修辭、沒有足供套用的寫作策略,並且隨著年齡增長,連過去擁有的豐沛靈感和對詩的激情,都平淡了不少。每寫完一首詩,我彷彿失去了一切,不知道下一首詩會在哪裡,不知道依然糾纏著我的許多疑惑、不滿以及小小的領悟,將會如何跋涉過眼前這片漫無邊際的泥濘,找到屬於它們的字。然而,正因為一無所有且無依無靠,我似乎更接近了詩。
昆德拉曾說:「理解自我的不足,並將此轉化為自己的利器。」這是多麼激勵人心的警句呀,可現在我明白了,這樣是不夠的,接下來還必須丟掉手上的利器,什麼都不要,甚至連寫詩的念頭都不要,最好能像個不識字的人,來到了一個尚未命名的世界,而每次指認出一朵花、一座山,都像是第一次與詩相遇──如果真能作到的話,那麼我也可能因為無能為力而無所不能──只是,這想法實在太飄渺了,頗有講大話的嫌疑,但這就是我在接下來應該不長的人生中,依然渴望能看見的風景。
根據《摩訶僧祇律》,一日一夜有30個「須臾」,1.2萬個「彈指」,24萬個「瞬間」,480萬個「剎那」,由此推知「一剎那」是0.018秒……每一首詩的生發就在那0.018秒之間,只是詩人困在有限的肉身和文字的迷障中,註定必須為了那一剎那,而服一輩子的勞役。
我當然也是如此,每當我無論如何努力,都抓不住那不可言說的一剎那,每當我在詩行間不斷地迷路,我懷疑自己、懷疑文字、懷疑生命存在的必要性、我縮回母親的子宮內哭泣……然而,總是還有幾首詩,當它們終於完成的時刻,世界變得如此安靜,我抬起頭來,彷彿和宇宙中的某顆星連線了,空氣的粒子更改了結構,清新的風將我高舉、純粹的光照亮了我……每當這樣的時刻,我是如此地快樂,我快樂得就像是──回到了十五歲的雲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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