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圓明園獻禮
英國使節團正使馬戛爾尼參觀完圓明園後,認為正大光明殿建築格局富麗堂皇、氣派非凡、視野寬敞,是大清帝國「觀瞻所繫,面積又廣大異常」 ,最適合用來陳列英國使節團隆重為慶賀乾隆皇帝壽辰所籌辦的珍貴禮物。
擁有「萬園之園」美譽的圓明園,它的結構布局匯集了中國明清林園設計之大成,更兼容西洋建築美學特色,是「大清帝國的一顆燦爛明珠」,「中國歷史上最偉大、也是最有名的大型宮殿式御園。」在這座美侖美奐的宮苑裡,尤以正大光明殿最引人注目。它就坐落在二宮門內正中央位置,名稱意指「胸襟開闊和崇高」,用以匹配偉大的統治君王。它的格局完全依據紫禁城內主殿太和殿複製而成,親臨參觀圓明園的馬戛爾尼副使斯當東(George L. Staunton),他筆下的正大光明殿呈現出「莊嚴偉大」的面貌:
大殿之前有三個四合院,周圍由許多不相連的建築環繞著。奠基在四呎高的花崗石平臺上。突出的殿頂由兩根粗大的朱紅木柱支著。柱頭上是油漆成鮮豔顏色的雲頭和花紋,特別是五爪金龍……大殿的飛檐和椽條外面由一層不容易看出來的鍍金絲網罩著,使鳥不能棲在椽條中損害建築。大殿內部至少一百呎長,四十呎以上寬,二十呎以上高。殿內南部有一行木柱,柱與柱之間安置窗櫺,可以任意開闔。
早在英國使節團出使中國之前,即一六五五年,荷蘭人曾致書剛剛建立滿清的順治皇帝,希望能在中國取得通商特權;為此,荷蘭人表示願意支付二萬克朗(crown),「購買」在中國的貿易權利。清廷拒絕荷蘭的這一提議,反而要求荷蘭東印度公司商人呈送適當禮物,做為通商的條件。清廷寧可捨棄國庫收入、只想要禮物的理由不難理解:如果接受荷蘭人的金錢交易,等於表示中、荷雙方是處在交易的對等關係。而收取禮物,則是要把荷蘭納入臣屬的朝貢架構,主導並控制與荷蘭的貿易協議,從而暗示雙方不對等的商業關係。
一個世紀之後,馬戛爾尼自然非常明白,中國期待的是禮物,以及禮物所蘊含的不對等朝貢關係。既然中國只收取適當的禮物,馬戛爾尼就必須決定什麼樣的禮物才能取悅中國皇帝,讓中國皇帝感到新鮮有興趣,並且符合中國文化所珍視的高價值,讓中國人能夠以互惠對等的原則接受使節團的要求和條件。同等重要的是,英國人準備的禮物,還必須能夠展示英國工藝的精湛技術,彰顯英國的國力與國威。英國使節團行前耗費巨資,不憚遠洋運送的風險成本,費心籌備送給乾隆的禮物,顯然是「期待這方面的損失,可以從在中國取得更多通商港口和建立更多商行獲得足夠的彌補」。同時,選擇拜壽的名義送禮,也有助於掩飾淡化背後的自利、商業利益的現實動機。
在英國使節團精心為乾隆壽辰所籌辦的豐盛禮物,斯當東在回憶錄裡提到,主要是以精密的天文科學儀器和雅緻的瓷器為主。根據法國歷史學家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的考據,馬戛爾尼所攜帶的瓷器是由英國陶藝大師約書亞.瑋緻活(Josiah Wedgwood)推出的「巴貝里尼瓶」(Barberini Vase)複製品,原件是一款著名的古代玻璃器皿,底色為深藍色,浮突的人物則是用白色玻璃製作而成。 這件具有復古精神的巴貝里尼瓶複製品,就是讓約書亞.瑋緻活引以為傲、帶動十八世紀英國新古典主義藝術風格的「波特蘭瓶」(Portland Vase)。這款瓷器堪稱英國瓷器工藝史上的里程碑,不論對約書亞.瑋緻活的個人事業,或者英國人的美學品味,都有深刻、長遠的影響。
一七八三年,英國駐那不勒斯大使、大蒐藏家漢彌爾頓爵士(Sir William Hamilton)買下巴貝里尼瓶,將之帶回英國後又再轉售給波特蘭公爵夫人;爾後,隨著公爵夫人過世,該只花瓶於一七八六年拍賣會上又由夫人的兒子三世波特蘭公爵標得,並將瓶子託付給約書亞.瑋緻活以他新開發的「浮雕玉石」(jasper)工法仿製。當時,英國畫壇巨擘雷諾茲(Joshua Reynolds)讚揚約書亞.瑋緻活摹製的作品說:「這是一件最微妙的、細部都唯妙唯肖的精緻仿製品。」
當然,波特蘭瓶不單純只是一種古希臘羅馬瓶子的模仿而已,它蘊含了技術的發現和革新。約書亞.瑋緻活對燒窯技術向來癡迷,一生從事成果豐碩的釉料與胎體實驗,他不僅是個成功的製造商、企業家,還是一位聲名卓著的科學實驗家,因發明高溫溫度計而獲選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他通過無數次實驗所開發出的「黑玄武」無釉黑色炻器,以及上述質地類似大理石的「浮雕玉石」微微半透明白色炻器,很適合用來表現當時盛行歐洲的新古典主義風格。以新古典主義古風設計,包裝新的技術創新,強調古典藝術風格的重新發現,不張揚技術的革新,正是約書亞.瑋緻活開拓市場的行銷策略,他要讓消費者感受濃濃的希臘羅馬古風,不刻意凸顯技術的創新,以博得市場的青睞;也是因為這股懷古情愫,使得約書亞.瑋緻活以古代義大利半島中部的一個城邦「伊特魯里亞」(Etruria)命名他的工廠。(關於波特蘭瓶,詳見第二章)
一七八七年,新古典主義畫派健將韋斯特(Benjamin West),曾受託為溫莎堡(Windsor Castle)的后閣(Queen’s Lodge)設計天井畫。在他題為〈不列顛製造廠〉(British Manufactory)的作品中,把約書亞.瑋緻活的伊特魯里亞廠轉換成古代世界的場景,畫面中依稀是「古典」作坊的前方,女性裝飾師身穿羅馬婦女般的服飾,在瓶子旁邊擺出慵懶的古典姿態,有位裸體小男孩用手環抱約書亞.瑋緻活燒製的波特蘭瓶仿製品。於是,波特蘭瓶從一種代表英國人追逐新古典時尚品味的狂熱,躍升成為英國整體工藝技術鬼斧神工的驕傲形象,象徵這個國家的現代化工業與文化,已經有能力讓古典世界的偉大成就恢復勃勃生機。
在所籌辦的禮物中,英國人選擇天文科學儀器做為賀禮比較容易理解,因為這有前例可循。自從西洋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以自鳴鐘為禮物,讓萬曆皇帝龍心大悅,開啟在中國傳教的契機,爾後直到清初,以洋傳教士為媒介,大量歐洲精緻的科學儀器流入紫禁城的後宮,幫助皇帝精準制定曆書,建立統治天命的正當性,同時也滿足了皇帝對西洋科學的個人癖好,洋傳教士成為大清國認識西方科技文明的獨特窗口。
然而,正如研究中國科技史的英國學者李約瑟(Joseph Needham),對馬戛爾尼選用瓷器做為賀禮發出的質疑,「在乾隆的眼中,英國瓷器與當時的中國瓷器相比,可能還太原始、太粗糙了」 ,英國使節團為何會選擇瓷器做為國禮?尤其送禮的對象是像十八世紀中國這樣的瓷器大國?這就比較令人費解。從瓷器發展的歷史來看,中國是瓷器的原鄉,瓷器做為一種全球化商品,一直由中國人獨領世界瓷器市場的風騷。中國出口的瓷器,壟斷了歐洲市場。在瓷器燒製工法方面,幾百年來歐洲各國的技術都無法和中國相提並論,想方設法要破解中國瓷器製造的祕方。在美學方面,中國瓷器的品味情趣同樣主宰了歐洲人的文化生活與流行時尚。所以,當時的歐洲,中國瓷器價值連城,向來就是社會地位和奢華精品的象徵,也就自然成為國際間外交場合競相選擇為禮物的珍貴物件:
外交禮物是近代早期的一種流通貨幣,每一位統治者都迫切需要特殊的物件(例如他自己製造的產品)當作禮品使用。這可以是一種天然的產物,比方說俄羅斯的沙皇送毛皮,或者漢諾威選侯培育特種的馬匹;要不然就像法國人那般,使用工坊裡打造出來的奢侈品。布蘭登堡選侯甚至有兩項獨特物品可做為珍貴禮物:他們在波羅的海沿岸發現的琥珀,以及從十七世紀下半葉開始有辦法提供的中國瓷器。
馬戛爾尼此行肩負英國政府重要的外交和貿易使命,使節團為何對約書亞.瑋緻活的瓷器有如此信心,而在這麼重要的場合選擇他的產品做為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