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老師不是那老師
他做了個夢。
夢裡有人跟他說:「你真可愛。」
「那老師!起床了那老師!」
早上六點,尚麗尚女士準時準點地擰開兒子的房門,扯開嗓門兒喊。
被子裡頭滾動兩下,發出瀕死一般的聲音。每個工作日的早晨對他來說,都無異於一次從生到死的煎熬。
還伴隨著美夢的破滅。
「十分鐘,再讓我瞇十分鐘……」
尚女士「唰」地掀開被子,直接捲到他腳底下:「什麼十分鐘!趕緊刷牙洗臉了!要不是等你我跟你爸早吃上飯了!」
接著扯開窗簾,看她兒子像被陽光照到的吸血鬼一樣扭曲呻吟,四處找被子而不得,最後拿枕巾蒙臉上了。
「年輕人睡那麼多覺幹麼,這都幾點了?戴維都起來兩個多小時了!你這『二道班主任』還不以身作則!別逼我發火兒啊那老師!」尚女士叮叮咣咣摔摔打打,把吸塵器開到最大,美其名曰「例行打掃」。
「媽……戴維是狗啊……」
聽到叫自己的名字,他們家的「戴維」—洋名兒David,牙齒地包天的白色傻京巴「啪嗒啪嗒」地跑進來跟尚女士搖尾巴。
門開著,窗開著,穿堂風嗖嗖吹著。過了十一黃金週,季節已經進入初秋,早間的氣溫遠遠不是一套單薄睡衣能抵抗得了的。
「趕緊的那老師!你想看你爸活活餓死啊!」
「那你們就先吃唄……」
「一家人吃兩桌飯,像話嗎?」尚女士把吸塵器刷頭拔下來,一管子杵到他兒子背上,強勁吸力把他睡衣都吸起來了,吸得他皮肉發緊,嗷嗷直叫。
給他折騰清醒了,尚女士功成身退。
她兒子氣得在床上直蹬腿,僵屍似的直挺挺地呼啦一下坐起來,踩著拖鞋氣呼呼地去洗漱。正刷著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莫名地笑了一下。
「你笑起來很可愛。」
可愛嗎?還從來沒人說過他可愛。
左瞅瞅右瞅瞅,被自己臊著了。趕緊揩掉眼角的眼屎一邊猛刷牙,心想:你可太不要臉了!被一個男的說可愛,至於這麼高興嗎?
還高興得每晚都得夢見他一次?
嘴邊牙膏沫還沒洗掉呢,尚女士路過衛生間:「別臭美了那老師。」
他崩潰似地抓了一把龍飛鳳舞的天然捲,閉了下眼睛。草草洗了一把臉,一邊往客廳走一邊喊他爸:「章科長!你老婆都給你兒子改姓了,這事兒能忍?」
章建武正慢悠悠地給一家三口盛小米粥,當老師的兒子胃不好,尚女士就開始每天早上煮小米粥養胃,配煮雞蛋、小鹹菜,主食就很隨意了,有時候是油條有時候是發麵餅,取決於樓下小攤兒誰家先出來。
「改姓?你媽還想給你變性呢。」
「那老師」並不姓那,正兒八經地姓章,大名章心宥。他每次還要補上一句「立早章,不是弓長張」。
叫他「那老師」,是因為他從小到大一直有個毛病,著急了說不清話就用「那什麼、那個誰、那個啥」來代替。平時上課還好,生氣了訓學生就犯病,學生私底下給他起了個「那老師」的外號,不知怎麼著傳到他老媽耳朵裡,給她樂得,從此就從「小章」變成了「那老師」。
他這一輩兒堂表親裡全是男孩,所以尚女士著了魔似的就想要女孩兒,名字都起好了,叫心幽。等他出生那會兒,據章科長說,尚女士在產床上一邊使勁一邊喊:「大夫!必須得是閨女!兒子就塞回去!」
僥倖沒有被塞回去也沒有被送人,把「心幽」改成了「心宥」,用尚女士的話說:「一時心軟,對付著養吧。」
一路對付著,就對付到二十八歲了。
章心宥本年度最大的願望,就是在二十九歲生日之前結束單身,千萬不要拖到三十變成魔法師。
吃完飯還不到六點三十,章心宥回屋把書桌上攤得亂七八糟的課本、教材歸攏到背包裡,戴上頭盔,推著自己心愛的死飛準備出門。
尚女士喊:「那老師你不梳頭就見人?」
自行車頭盔一扣上,唯獨把章心宥耳朵兩側的兩撮小捲毛露在外頭,呼扇呼扇跟小扇子似的。頭髮早該打理一下了,可是他一直沒倒出工夫來。
章心宥氣不打一處來:「您兒子自來捲兒隨誰您不知道啊?」
他們娘倆兒都是天生捲髮,生長起來十分地無拘無束,尚女士還可以照著韓劇時不時給自己換個造型,章心宥就慘了。年幼無知的時候拉直過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阿飛老師」手藝不行,那叫一個慘不忍睹—好像在頭頂上戴了一頂廉價假髮,害他整整用帽子遮了一個多月。後來乾脆燙了滿頭捲兒,像個變形不成功的綿羊。
他倒也很想找個靠譜兒的美髮店給自己捯飭一下,只是動輒幾百上千的費用實在讓人心疼。他一介普通小老師,五年教齡,每個月工資發到手四千塊冒個零頭,上繳尚女士一千充當「伙食費」,再買兩件衣裳看個電影吃個飯,還能剩下啥?
手底下推著這輛AW死飛,勉強一個入門級別,他還攢了大半年的錢呢。
尚女士卻很有道理:「隨我算你幸運,隨章科長你就後悔去吧!」
章科長放下粥碗,低聲地抱怨:「捎上我幹麼呢。」頭頂上毛髮稀疏的部分似乎更加閃亮了。
跟尚女士結束每天早上的戰鬥,章心宥推車出了家門按下電梯。時間尚早,電梯來得很快,門一開,他看見電梯裡的人心裡就「咯噔」一下。
住十二樓的劉奶奶,大家都叫她「老劉太太」。
這稱呼裡多少摻雜著無奈和不客氣。沒人知道她到底多大歲數,七十多還是八十多?似乎她在旁人的記憶裡最初時就已經是這副垂垂老矣的模樣,弓著背,拄著老人專用、帶板凳的助行拐棍,永遠用「你不是好人」的目光瞪著每一個人。
她就站在電梯口,好像沒看見章心宥還推著自行車,絲毫沒有讓一下的意思。章心宥在心裡嘆了口氣,扯出一個笑容:「我等下趟,您先您先!」
老劉太太用枯瘦的手指狠戳電梯鍵,彷彿責怪章心宥耽誤了她的時間。等著她下去了,章心宥再次按亮下行鍵,翻翻眼睛。這要是尚女士在場,保準就二話不說擠上去了。
尚女士跟老劉太太頭兩年結下了恩怨,彼此看不順眼,雖然老劉太太看誰都不順眼。
老劉太太討厭人也討厭寵物,貓狗都不能近身,小區裡遛狗的人也自動繞著她走。有一天尚女士跟人聊天聊得歡,沒注意就把狗繩放長了點兒,戴維離老太太近了點兒,被她飛起一腳踹在了身上,說牠:「見我就張嘴,這是要咬人!」
平時走路不利索,這一踢卻是力道不小。
那時候是夏天,戴維一出門嘴巴就沒合起來過,且不說「張嘴」是不是要咬人,戴維當時都狗齡十一了,老得走路呼哧帶喘,滿嘴牙沒剩幾顆,心臟也不好,這一腳差點給牠踢上了天國。尚女士氣得當場發飆,要不是戴維看著要不行了,她差點就給老太太一頓打了。
可惜章心宥髮質隨了尚女士,脾氣卻跟尚女士差得老遠。
反正學校離家近,他也不差這幾分鐘。出門上路,把愛車蹬得飛起,七點還不到,章心宥人已經衝進辦公室了。
他任職於自己的母校,安寧市西關區第五中學,簡稱西五中。是一所公立普通中學,區內排名中上,歷史不算悠久,師資得腆著臉才敢說雄厚—尚女士說了:「畢竟那老師這樣的都能進去當班主任了!」在尚女士的印象裡,班主任那必須得是多年經驗的老教師才有資格當的。
初中二年級教職員工辦公室在一號樓,三樓盡頭的兩間。章心宥到的時候,年級組長陳正已經坐在座位上看教案了,見了他就問:「章老師,發言稿不行啊,回頭再改改!」
今天下午有期中考試後的家長會,也是章心宥的第一次班主任家長會。
「還改啊……?」
章心宥念書的時候,陳正就是他的班主任。現在他做了班主任,陳正當上了年級組長,正奔著教務處主任使勁呢。年紀比章心宥父親還大幾歲,頭頂更光滑,一副老花鏡在鼻梁上長年架不住,總往下滑溜。
「你自己寫的啥玩意兒你不看看?之前宋老師的稿子寫得多好,你連人家一半兒都沒有!流水帳似的,沒有重點,家長知道你要說啥啊?」
章心宥跟要死了似的。身為一個數學老師,一個天然的理科黨,他對文字報告恨之入骨,學生時代的八百字作文就能廢光他的腦細胞,何況家長會發言得洋洋灑灑小兩千?簡直就要了他的命!
老陳還在那兒火上加油:「這有什麼難的,我手寫一個小時都寫完了。」
章心宥嘟囔:「您是教語文的啊……」
「那我教你的語文你都學哪兒去了?高中老師教的呢?都讓你吃了?」老陳耳朵多靈啊,馬上就給他懟回來了:「學生時代就偏科,一直偏到現在,當老師是這麼多年了一個發言稿寫半個多月,像不像話!」
「改改改,我回頭立馬就改!」章心宥苦不堪言,藉著早自習時間到的理由往教室跑。轉身跟教英語的柴明打個照面,兩人不約而同地做了個苦瓜臉—都是寫報告困難戶,被年級組長批完了說不得還要被教研組長批。
先去洗手間把頭髮仔細打理了一下,章心宥這才夾著名冊來到五班,往講臺上一站,陸續到來的學生們挨個跟他打招呼「老師早」。
初中三年,人生中最敏感的年紀開始了。彷彿出生不久的幼鹿,漸漸開始認識到世界,對一切感到好奇,捕捉所有能接收到的信息。而身體也開始了急速的發育,促使他們急不可耐地想要探知奇境,嘗遍新奇的滋味。
懵懂、躁動,青澀又混亂—超不可愛。
章心宥在心裡嘆了口氣,看看錶七點半了,打開點名冊準備點名。如果不是當了班主任,他其實還可以再晚點上班的。
直到上學期為止,他還只是五班的數學科任老師而已。國家開放二胎,原班主任宋銘銘冒著做高齡產婦的危險,在四十二歲又勇敢地懷孕了。可是妊娠反應太劇烈,孕中期就不得不在家休養,章心宥便「臨危受命」半途接了她這個班主任的任務。
操心事兒多先不說,這都初二年級了,別的班主任都跟學生磨合了一年了,到他這還得重新來。別說他不樂意,學生不樂意,家長更不能樂意啊。
所以尚女士才叫他「二道班主任」。
有不少家長跟學校反映:「怎麼就不能帶完畢業班再懷孕呢?」「年輕老師能行嗎?」「這多影響孩子學習啊!」
得虧是他平時在班裡人緣還不錯,學生對他沒什麼抵觸心理,壞處是班主任的架子端不起來,見著他就嘻嘻哈哈,非得板著臉發火才能聽話。
點完名是早讀時間,各科課代表收完作業,八點開始第一節課。章心宥教四、五兩個班的數學,今天分別在上午第二節和下午第一節。七點四十不到,他的課代表舒星憶就把作業收齊送過來了。
「有沒交的嗎?」他問。
小姑娘搖搖頭:「沒有。」
「行。」他從那一摞作業紙最上面,拿下面前這位課代表的,「我先批妳的,妳午休提前三十分鐘過來。」
「知道了老師。」
他之所以選擇她成為課代表的原因,跟其他老師不太一樣—是因為她數學成績太差。其他科目不說名列前茅也基本都在中上,唯獨數學一科幾乎全班墊底,把她好好的成績一下子拉低到水準線以下。
這簡直就是對數學老師教育工作的否定和羞辱,所以從初一下半學期開始她就成為章心宥的重點關照對象。
「下午家長會,妳家長能來吧?」
舒星憶來自單親家庭,由媽媽一個人撫養長大,對方是典型的職場女強人,據說工作很忙,家長會也只在開學時來過一次。
小姑娘點點頭,看著章心宥突然微微一笑,然後說了句摸不著頭腦的話:「老師,別怕。」
章心宥臉一熱:「我怕啥?」
「我是老師的粉絲,我會支持老師的。」她昂起頭,腦後的長馬尾跟著她的動作甩動,面無表情地比了個拇指。
「什麼時候就成我粉絲了?」被學生察覺到緊張,章心宥覺得很沒面子,臉有點紅。
「得知您有全套正版《JOJO》的時候。」
「那就好好補數學。」章心宥故意板著臉,「我替數學感謝妳。」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門板之後,隔壁同樣第一節沒有課的同事悄悄問他:「那個就是舒星憶?」
章心宥點點頭。
是的,舒星憶,以特立獨行而聞名的學生,被前班主任宋銘銘列為「刺頭兒」名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