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本書收錄了我在2008—2016年期間創作的圖畫報導。那幾年間,我前往俄羅斯的城市和鄉村,與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交談。這些創作按年代順序排列——政治局勢和俄羅斯社會生活在不斷變化,我選擇的主題、主人公和工作方法也隨之改變。本書分為兩個部分:「不可見的人」和「被激怒的人」。
「不可見的人」講述了少年教養所學員、鄉村學校師生、外僑勞工、在正教中尋求庇護的老人、性工作者和俄羅斯外省單身女性的生活。在所謂的「普丁穩定」時代,媒體對此類題材漠不關心。對我而言,「不可見的人」並非某些特殊的邊緣人物;在俄羅斯,多數居民都是不可見的人:社會群體彼此孤立,無法獲得上升管道、進入公共領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個系列可以無限制地擴充。不過,2012年俄羅斯發生了大規模抗議,出現了新的主人公。公民參與在當代俄羅斯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現象,於是我立即開始描繪人們如何試圖從國家手中奪回自己的聲音與權利。
「被激怒的人」中收錄的報導包括:2012年莫斯科反對派大規模集會以及隨後對抗議者的審判;LGBT社群如何努力讓自己被看見,儘管當局通過了恐同法律;還有2015—2016年全國性的以及地方基層各類「壓力團體」發起的公民抗議運動。本書反映了俄羅斯社會近年來的轉變:無孔不入的審查;管控生活各個方面的各種新法律;俄羅斯正教會與國家機器的徹底合流(試比較〈為了抗議總體規劃而祈禱〉中的邊緣人群和最後一篇報導〈長途貨運司機、泥炭公園和橡樹公園〉裡正教運動「四十教區」那些自信滿滿的成員)。另一方面,不滿和憤怒也在不斷增長,並且波及了從前忠於當局或不關心政治的各個社會階層。
「圖畫報導」可能會讓西方讀者覺得是一種奇怪或混合的體裁。他們很可能會從歐美紀實漫畫傳統的視角來理解我的報導。然而,這些作品創作於不同環境之下,回應的是不同的藝術傳統。蘇聯解體後,國家不再向藝術家訂製描繪社會題材的現實主義風格作品。取代美術家協會的是同樣僵化的當代藝術機構,推崇西方觀念藝術,鄙視一切類似「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具象作品,尤其是寫生。著名俄羅斯藝評人葉卡捷琳娜・焦戈季在2007年寫道:「如果今天一位藝術家想製造出點真正足以讓他被拒絕參展的風波來,那麼他無疑應該畫一幅寫實油畫。或者用鉛筆在紙上畫一個人像。」
在一所較傳統的大學獲得藝術學士學位後,我進入一所時髦的藝術學校學習,我的第一件圖像報導作品就被斷然拒絕。我被告知,21世紀沒人會畫寫生。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在事件現場把作品畫完,從而能傳遞事件的節奏和能量。
我不臨摹照片和影片,這是我的原則,我也很少創作多格漫畫,因為分隔布局與現場報導的即時感格格不入。由於在同時代人中找不到參照,我轉而研究19和20世紀的實踐,例如俄羅斯士兵、集中營囚犯和納粹圍困列寧格勒經歷者的畫冊。它們不僅是藝術品,也是重要的文物。這樣的緊急工作往往是在此類殘酷環境下僅有的報導,這些畫冊也是唯一的視覺證據。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家應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我所要做的,首先是突破自我,更直接地把握、反映身邊的現實。
這種對寫生的追求也是我抗議俄羅斯藝術界自我封閉,以及藝術家在社會層面上完全疏離觀者(反之亦然)的一種方式。我希望了解我生活在其中的國家和時代,創作任何教育水平的觀眾都能理解的作品,並維繫與蘇聯藝術成就的關聯。我發現,我所報導的不同社會群體的成員對自己國家其他社會階層的生活狀況也知之甚少。我也意識到,為了展現俄羅斯社會的真實面貌,我必須成為一名獨立研究者、記者和行動主義者。在新聞和人權運動的十字路口創作——我把這當作自己的創作方法。
幾年過去,我的方法也發生了變化。2008年,我僅有的願望是不要被困在畫廊那毫無生氣的白盒子裡,克服對接觸「普通」人的恐懼。起初,我回到了在公共空間寫生的做法,但在畫中加入了我的描繪對象的對白——我偷聽、偷瞄他們。後來,我鼓起勇氣加入他們的對話並提出問題。再後來,我開始學著像新聞記者一樣接觸我的採訪對象,前往各地去研究那些令我著迷的話題。與此同時,文字在我的報導中的角色也日益重要,起初只是簡短的評論,後來變成了完整的陳述。
我希望我八年來的圖畫報導能讓觀者/讀者認識到俄羅斯社會發生的種種變化。我將其視為社會政治大背景下展開的「普通」人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