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瑜替自己倒了酒,這是第八杯,還沒醉。
反正一個人的夜晚不差幾杯酒,再多黃湯下肚,也麻痺不了精神痛苦。
臺北的夜裡霓虹五彩斑斕,像個活潑的叛逆少女,渾身透著香甜又迷人的氣息。而酒吧的角落陰影像道保護層,把受傷的人藏在懷裡撫慰。
程瑜抽出一根CASTER 5咬在嘴裡,雖然其實他早就戒菸了。
他試圖點菸,點了兩、三次,拇指都磨得痛了,卻連打火機都與他作對,依然無動於衷。
酒保湊過來,指節敲敲他桌前的菸灰缸,笑著問:「小寶寶要睡覺了嗎?」
酒吧內播放的音樂是流行RAP,歌手有著頹廢遺世的嗓音,酒保的聲音似乎也因此不由得矯揉了些。程瑜抬起頭,眼前這個人就是所謂的「男大姊」,豔紅的唇與一頭柔美而捲翹的奶茶色假髮,掩蓋不了酒保那線條充滿男子氣概的下顎。
程瑜淡淡地笑,狀似微醺:「現在還早,睡什麼睡?」
「姊姊想陪你睡,小帥哥想不想跟姊姊睡?」酒保雙手環胸匍在他的桌前,低胸上衣之下是結實的胸肌。他抽出程瑜嘴裡的菸,充滿暗示地含上,拿起打火機一點就著,「不回家睡覺是想等人來撿嗎?那姊姊可不可以排第一個?包準小瑜弟弟隔天腿軟得不能上班。」
「真剛好,我明天休假。」程瑜笑的時候露出了潔白平整的牙,讓他那張冷淡的面相消融出生嫩的稚氣。
酒保挑挑眉,呼出嘴裡的菸洗過程瑜的臉,話語帶著露骨的慾望:「小處男想發情了?」
「想發情的人不是我。」程瑜伸手抽出酒保嘴裡的菸,指尖碰到柔唇染上一抹紅焰。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讓毒素浸潤肺部,消弭心臟的疼痛,「怎麼可能會輪得到我。」
在酒吧裡獨自喝悶酒的,只有兩類人。一類是專門釣人調情,一夜以後拍拍屁股走人;另一類則是心裡受了傷,傷痛難癒,只能等人救贖。
酒保挺起胸膛,雙手插腰:「小瑜,你乖乖在這喝酒,乖乖的不要亂跑,姊晚點送你回家。」
程瑜笑著再度豪飲一杯威士忌:「秋香哥人真好。」
「叫什麼哥,叫我姊姊!」被稱作秋香的酒保捏著程瑜的臉頰,「乖,在這等姊姊下班。」
當程瑜吞下第十二杯酒時,秋香還正與年輕的小狼狗玩得歡樂。於是他趁機溜走了,悄悄地從後門離開。他走出巷口,走沒多遠就轉往附近某家知名的GAY吧。
像這種場所,程瑜還真不常來,一方面是他有男朋友了,穩穩定定地生活,不需要來這種地方尋求撫慰,另一方面是他自己還真不太敢來,怕生,也害臊。
GAY吧裡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穿著緊身皮衣的帥哥勾搭著西裝精英,雙方在暗處裡接吻,也有年輕敢玩的大學生,在舞池裡跳著極為豔色的舞蹈。
他說過,今天晚上是林蒼璿的生日,就辦在這間店的第八號包廂。
程瑜推開人群,酒精使讓他腳步有點不穩。
第八包廂,真是個富貴的數字,數字本身就充滿了各種暗示,第八,聽起來就是四平八穩兼發發發,拿來當生日包廂真不知是俗不可耐,或是法喜充滿。
還沒摸到包廂門,門便被由內推開,走出來的人讓程瑜心頭一跳。
「小瑜,你怎麼在這?」對方看起來稚氣得像個大學生,如果不說,誰都猜不出他的年紀快奔三了,「我不是說了,今天晚上一定會早點回家。」
「齊劭。」程瑜被齊劭拉到走廊的末端,手腕有點疼,步伐有點踉蹌,「等等……很痛,你等等。」
「今天是學長的生日,你不用擔心,幫他慶祝完以後我就回家了。」齊劭的表情焦灼,不斷地往後方探看,似乎怕被人瞧見,「你回去等我,先睡也沒關係,不然你明天上班會太累。」
「我明天請假了。」程瑜極少微笑,他平時太過認真,經常板著一副臉孔,以至於太常被誤會為鐵面無情、難親近,但今天他喝了些酒,酒精令他失去了武裝,「我能參加生日Party嗎?」
齊劭流露出一點難色,他拉著程瑜的手腕,輕輕揉著:「對不起,小瑜,我有感覺到蒼璿學長他……他比較不喜歡外人。生日嘛,就幾個朋友幫他慶祝一下,你不用擔心,我很快就回去了。」
程瑜忍不住笑出聲:「你那個林學長明明知道你是我男朋友,邀請你卻不邀請我,不是很弔詭嗎?我們跟你學長一起去吃過幾次飯了?」
齊劭憂愁地蹙起眉頭,滿懷愧疚說:「寶貝,對不起,學長在職場上幫助我太多,我不能選擇得罪他。」
這句話就像醒酒液,太過猛烈了,程瑜連人生都快頓悟了。只要有心,什麼藉口都有。
程瑜的腦子像熱過頭當機了,好一會才逐漸冷卻。他拿開手,有點絕望。
齊劭發覺自己說錯話了,心頭一疼,又抓住程瑜的手放軟姿態地哄:「寶貝你忍一下,我們多賺點錢,以後就能一起變老、一起住在海濱的養老度假村,這樣不錯吧?我也不喜歡這種應酬,你不要難過,這只是暫時的,不好意思,讓你這麼難受。」
「不會。」程瑜搖搖頭,他總是對齊劭狠不下心,「其實我就是在家裡太閒。」
程瑜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道喚著齊劭的聲音打斷。
從廊道上走來的那個人,氣質天生如精雕細琢的藝術品,高䠷的身材、俊美的臉孔,多少人都為他傾倒,程瑜被他的光芒刺得自慚形穢。
「我走了,你慢慢玩。」程瑜急忙撇開齊劭的手。他怎可能比得過林蒼璿?論職業、論容貌,程瑜只有自卑的份。
「程瑜,你怎麼在這?」林蒼璿彷若未察覺兩人之間的古怪氣氛,笑容甜得可以溺死一個人,「齊劭說你明天要上班,所以我才沒找你,怕你明天上班沒精神就慘了。」
「抱歉,我明天確實要上班,先走了。」程瑜亟欲逃離現場,急著想扯開齊劭如鐵箍的手。
但齊劭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或許是突然想起自己身為男朋友的本份,關心地說:「寶貝,你喝酒了,酒味好重,你騎車來的嗎?等等我跟你一起搭車回去好嗎?」
「我自己想辦法。」
「等、等一下,你、你這樣可以嗎?」齊劭一瞬間慌了。
他怕自己的男朋友為這件事糾結,也怕酒醉的人會出什麼意外,可在眼神接觸到林蒼璿的那一刻,他膽怯了。齊劭鬆開手,不安地想從林蒼璿那雙漂亮的眼睛中尋找譴責的意味。
程瑜二話不說轉頭就走,他與林蒼璿擦身而過,連句生日快樂也沒說。
「齊劭。」林蒼璿依然舉止合宜,一言一行帶著自信與優雅,「你還是送程瑜回去吧。」
這是程瑜離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那口氣彷彿林蒼璿才是齊劭的男朋友。
他原本想搭捷運,但身上酒氣太濃,恐怕剛踏進捷運站就會被警察攔下。
於是他穿出酒吧後,過了馬路,把自己的銀色檔車扔在秋香的店前,緩慢地一路朝西走。他也沒打算搭計程車,畢竟一個月才賺幾萬塊,能省則省,他還想到了齊劭說的養老度假村。
就這樣一路走著走著,經過數不清有幾個的紅綠燈,只有手機陪伴孤獨的他,播著一首又一首的流行樂,最後鞠躬盡瘁地黑掉螢幕。
不敢搭捷運、不想搭計程車,說穿了只是用來掩飾他不切實際的期盼,程瑜始終期待著後面會有人追上來,攬住他冰冷的手,溫暖他,和他牽著手一起回家。
秋末的夜晚有些冷,走了許久連醉酒也清醒了,程瑜暗地嘲笑自己,自己都老大不小了,對愛情的期待也太戲劇化了。
幻想終究只是幻想,齊劭選擇了討好得罪不起的上司,重新回到應酬的懷抱。這段路程瑜走了兩個小時,回到家已經是凌晨三點,家裡空無一人。
他與齊劭交往了一年三個月,當初就是在那間知名GAY吧「Drambuie」認識的。
位於鬧區精華地段,宛如天上明珠鑲在不夜之城,這間極負盛名的潮流GAY吧朝聖者無數,即便只是瞧一眼,都能覺得自己在GAY圈有了一個地位。
那天「Drambuie」有個七夕的特別節目,說起來會讓所有成年人一陣尷尬,年輕小朋友笑倒在地──老掉牙的紙卡傳情,粉紅色的紙卡上還印著「月老祝福」四個字。程瑜第一次來GAY吧,就碰上這一等一雷人的活動。
只要在紙卡上寫下手機號碼,投入抽籤箱,就可以得到一張寫著陌生人電話的紙卡。參加者可以選擇等待別人撥電話給你,也可以主動出擊,尋找手上號碼的主人。
一個打扮成邱比特造型的熱褲男孩笑得花枝亂顫,光裸的上身長出一對小羽翅,粉紅色的乳尖掛著星型乳飾,一笑便跟著晃動,愛神儼然被曲解成性感之神。
男孩笑得臉色漲紅,尖聲說:「這不就約炮嗎?搞得這麼噱頭!真棒!我也想來個真愛!我撥出去一通,再接到一通,最好能來個3P!」
說完,小弟弟立即接到電話,歡快地溜去找他的愛侶了。
這番剖析大膽又直白,在場的GAY眾們對此自然心知肚明,包括程瑜在內。事後回想起來,他還真搞不清楚那天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地走入「Drambuie」,簡直替自己的大膽感到害怕。
程瑜覷著自己手上的那張粉色紙卡,字跡工整漂亮,還畫了顆小愛心。這瞬間,所有的罪惡感跟羞恥感一湧而上,他覺得這地方果然不是他該來的,他還是當個深櫃,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此時,程瑜的手機響了,螢幕上並未無顯示來電號碼。
他的心跳跟著鈴聲躍動起來,有些驚慌的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然後是短促的一聲「你好」。四周太吵雜,聽不出對方大約的年紀與情緒。
怎麼會這麼有禮貌?程瑜略感訝異,也有點害臊,也只是平板地回了句同樣的話。他四下張望,想尋找電話那頭的人,但周圍全是拿著手機講話的人,根本分不出是哪位。
很快,電話突然被掐斷,斷訊的聲音讓程瑜不禁愕然,以為是自己的表現不符合對方的期望。他盯著手機看了許久,腦子裡一直想著自己哪裡做錯了,直到一個乾淨的大男孩撞進他的眼簾。
程瑜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與齊劭見面的這一刻。
「嗨,你好,是我拿了你的電話。」齊劭喘著氣,露著牙笑得陽光又帥氣,頰邊浮現一個迷人的酒窩,「抱歉,剛剛從二樓包廂看到你以後就跑下來了,現在有點喘。」
程瑜還記得昏暗的酒吧內,只有齊劭的笑容彷彿點亮了宇宙。
那時播放的歌曲是MUSE的〈Hate This And I'll Love You〉,琴弦撥動心弦,混雜著菸酒的迷幻氣息。而這首歌的詮釋,彷彿注定了他與齊劭的關係終究只能如此。
程瑜打開冰箱,撿出兩顆雞蛋,再挑了木耳、青蔥與老薑。
喝了酒,又走了這麼久,胃部早已發出嚴重抗議。他把食材洗淨,軟嫩木耳切絲,碧翠青蔥切段,再添上少許老薑,他喜歡在接近冬天的時節補充屬於夏季的溫暖氣味,薑很適合,尤其是老的,切出一點點,隨著香氣,彷彿渾身的血液又活了起來。
昨夜餐廳裡用來提味的大骨高湯還剩一些,程瑜的老闆脾氣雖差,卻不是個吝嗇的人,至少她還願意讓員工帶回店內的食物,一點都不浪費。聽說有的主廚為了保護商業機密,通常都會選擇毀屍滅跡,程瑜總是覺得這類不尊敬食物的人,怎可能對上天的賜予心存感激?
薑先爆香,用熱火逼出香氣,下蔥段的時候不要太猛烈,讓熱氣賦予辛辣溫存的空間。接著是木耳,溫柔拌炒之下彷彿活了過來,由柔軟轉成嫩脆。雞蛋打散隨著下鍋,蛋香猶如交響樂中溫柔的豎琴,充分平衡了所有角色,達成一片和諧。然後是用大骨湯川燙的麵條,入鍋後那股溫順的香氣瞬間濃烈,伴隨著火辣的嗆醋,宛如少女情竇初開後,誘人的熟成韻味。
沒有花費太多時間,程瑜完成了一道自製的簡易炒麵。
他把料理端到小小的飯桌上,滿懷感激地開動。他喜歡這樣安靜地吃著自己做的料理,慢慢品嘗。
料理是種撫慰,他的工作是解救飢餓的蒼生,但現在的任務是解救他自己。
飽足過後的短暫偷閒,是他最喜歡的時候,全身放鬆,什麼都不用想。這一刻或許最接近佛說的涅槃,無欲無求、四大皆空,程瑜認為,這就是至高無上的人間極樂。
眼皮慢慢沉重是享樂過後的副作用,程瑜努力打起精神,將桌上與廚房的鍋碗瓢盆洗得乾乾淨淨。他這人有個優點,一旦專心致志就精神飽滿──可惜此時不是發揮優點的好時機。
夜仍深沉,程瑜打算洗個澡結束這一天的疲勞,在此之前他去陽臺抽了根菸,算是最後的慰勞。
晚風涼,城市高樓林立,在四樓很難遠眺,只能勉強看見對樓的人。夜裡留了盞燈,發著小小的暖光,像座遊子的燈塔,沒日沒夜祈禱遠方的人能看見港灣。
半夜四點,程瑜在陽臺抽了第二根菸,他比對樓的更悽慘,直接站上望夫崖。
這裡是齊劭的家,他們兩人的愛巢,這個詞講起來肉麻至極,可齊劭總愛這麼說。這間套房是齊大少爺的父母買的,地段好、格局佳,程瑜住起來卻不太習慣,於是仍堅持自己再租一間房。
齊劭常說他浪費錢,不過程瑜心裡頭認為,萬一有朝一日兩人吵架了,他總該有個退路。
八成是預設了這樣的結果,種下了因,導致齊劭老在這點上挑毛病。抱怨程瑜不夠信任他,慣用情緒勒索的手段把愛與不愛掛在嘴上。
秋香曾帶著鄙視與嫉妒的心態分析,其實程瑜就是太愛對方,卻又害怕有朝一日受到傷害,患得又患失。
程瑜抽完菸,準備洗澡睡覺,突然見到樓下停了輛計程車。他眉一挑,三更半夜的,該不會是對樓的遊子歸家了?
結果,從計程車出來的是齊劭,讓他有些意外。
齊劭腳步是穩的,衣服是整齊的,代表沒喝太醉。後座的車窗搖下,本欲離開的齊劭又彎著腰與後座的人說話,從程瑜的角度看不見車內的人,齊劭說沒多久,樂得仰天一笑,也不怕驚擾左鄰右舍。
雙方談笑了一陣,最後後座車窗裡露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深藍色的袖口上掛著一只漂亮的錶,程瑜記得今晚林蒼璿正是一身深藍色西裝。
程瑜熄掉菸,轉身進入室內。他覺得秋末的未央天太冷,太冷了。
*
事實上,齊劭叫的那聲林學長,只是硬要扯上兩人高中時同校的關係。
畢竟林蒼璿是CEO身邊的紅人,因此這聲稱呼雖然簡單,卻意義十足,讓齊劭能比一眾螻蟻更往上爬一步,好貼近神佛的存在。
對於齊劭常把林學長掛在嘴邊,程瑜已經從吃盡老醋變成哀莫大於心死。只要他欺騙自己,程瑜就能假裝齊劭心上的那道白月光,只是水泥牆上的一塊灰斑,誰留下了痕跡,他重新粉刷過就好。
程瑜洗完澡擦著頭髮出來,齊劭才在玄關脫著鞋。四目交接的瞬間,齊劭瞪大的眼瞳中流露出了慌張,彷彿小孩子做錯事被逮個正著。程瑜覺得好笑,他又不是老師,發現學生作業沒寫就要處罰。
大概是酒精作祟,齊劭的模樣透出點稚嫩的傻氣:「你怎麼還沒睡?」
程瑜隨口回答,卻也不假:「剛剛餓了,做了道炒麵。」
「你一直在等我回家?」
「想太多了。」
齊劭蹙著眉:「我說你不用這樣,先睡也行。」
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程瑜明白齊劭的個性,直接透徹的,心思掩藏不住。對於齊劭的那一點慌張,他只覺得好笑,不打算去細思對方是愧疚還是惱羞成怒。
「我在沙發上小睡過了。」程瑜毫不猶豫地撒了謊,「剛好餓了才起床炒頓麵,所以現在才洗澡。」
初戀之所以難捨難分,就是因為自己作賤太深。
六點起床,程瑜替齊劭做了早飯,並沖了咖啡,然後利用剩餘食材準備好既完美又豐盛的午餐便當,接著睡了回籠覺。
十點起床,他隨意打理好,雖然請假了,但沒有休假的理由,所以他還是直接去上班。
東區有一家知名高檔餐廳,灰白磚與透光玻璃打造出建築外觀,門口不起眼的招牌以燙金字體字體寫著「Hiver」,是年年都被知名美食雜誌評為「此生必去」的餐廳之一,程瑜已經在這裡工作了九年。
餐廳內,廚房的所有員工見程瑜來上班,都像看到上帝賜予的光芒,彷彿耶穌食指點在額上說「你得以復生」。
因為「Hiver」的女主廚就是撒旦,是看誰不順眼就到處噴火的母夜叉,所以程瑜猶如「Hiver」中救星般的存在,每每母夜叉抓狂摔盤子的時候,就得靠他擺平。
也是這般毅力,讓程瑜從助理廚師慢慢茁壯成「Hiver」唯一的副主廚。俊帥溫柔又富有耐性,最重要的是能鎮壓瘋狂母夜叉,程瑜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為女性員工票選最想嫁的男人第一名。
要不是他左手無名指上戴了戒指──程瑜總說他有女朋友了──否則女孩子們萌動的春心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
有些人認為,程瑜之所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一定是身為母夜叉的小白臉才有這種能耐,不然誰有辦法在這環境下忍耐九年?
對此程瑜感到無辜,他不是被虐狂,也沒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他只是喜歡「Hiver」每一季極富創意的菜單。
在藍帶女主廚的巧思之下,春水穀雨、夏釀甘果、秋分豐收、冬至雪藏都能成為一道又一道令人驚嘆的料理,使他每每為此折服。每一季菜單亮相的同時,程瑜總是由衷地激賞她的才華。
「程哥……」實習服務生小茹淚流滿面地走過來,拉著程瑜的袖口,絕望地哀求,「我剛把Riedel玻璃杯打破了,一整組的玻璃杯全沒了……」
程瑜扣上衣領的最後一顆扣子:「沒事,再買就有,別擔心。」
「我、我把玻璃杯摔在工作臺上。」小茹搖搖頭,止不住地啜泣,「碎片、碎片掉進今天的湯品裡了。」
程瑜臉色一白,知道事情不妙了。服務生的工作通道與內廚房是不同的區域,但外場總是在和時間競賽,服務生有時會便宜行事抄捷徑走,結果終究釀成大錯。
「程哥、程哥。」見程瑜悶不吭聲,小茹哭得更加淒慘,「我不能被解雇,我的實習學分如果毀了,獎學金就完蛋了。」
「Hiver」的名氣經常吸引明星學校或成績優良的孩子來此實習,可是說實話,以程瑜的立場實在無法替這孩子求情。廚房講究的就是規矩,在嚴謹的高檔餐廳更是如此,然而人心都是肉做的,就像法官審理案件時,也需要兼顧情、理、法。
小茹是隔代教養家庭,半盲的奶奶在市場賣菜維生,收入微薄,因此小茹也得賺錢養家,可以想像少了這筆獎學金對她的衝擊將會有多大。
程瑜拍拍小茹的肩,示意她放鬆心情,接著立即前往內廚房檢查今日該配妥的所有菜色,廚房內的所有員工戰戰兢兢。
今天的湯品是馬賽魚湯,一道充滿地中海陽光的料理,用最新鮮的時令魚片下鍋與番茄熬煮,配上洋蔥、月桂葉、百里香及番紅花,辛香襯托出肉質的甜與大海的鹹。這道普遍的料理最令人驚豔的享用方式,就是將血橙與龍蝦碾碎成半泥狀,沾上一點點湯一起食用,或是配上簡單的韃靼醬。
──這鍋湯是毀了。
客人的安全不是能開玩笑的,程瑜不能冒這個風險。湯內有玻璃碎片,這種事情足以毀了一間餐廳歷經千辛萬苦打造出來的名聲。
主廚還沒上班,重新採買新鮮食材也已經來不及。程瑜莫可奈何,緊急把本日湯品換成黑松露鼠尾草搭配熱熬朝鮮薊與羚羊骨,清甜的湯與黑松露濃烈的麝香後韻,猶如與情人牽手的那夜綻放的煙花,柔美而撼動人心,殘存的餘韻將刻入記憶裡,永不消逝。
很快,內廚房開始動起來,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使命,機械般活絡運作,流暢無比。程瑜像交響樂團的指揮,舉手投足之間串連起每一個音符,他監督每一種味覺、嗅覺,組織出富有情調的視覺饗宴。
由於「Hiver」的女主廚以嚴厲出名,快嘴毒舌,在她長期的「精神訓練」下,程瑜也練就高度的抗壓力,即便十一點半的開店時間在即,他也絲毫不顯懼色。
十一點十二分、十三分、十四分,餐廳內的所有員工如臨大敵,一心一意只為呈現給客人最完美無瑕的形象。
十一點二十分,女主廚毫無預警地駕臨「Hiver」。她今年不過四十五,就已經打造出全亞洲最負盛名的餐廳之一,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說三十歲也有人信。她像個養尊處優的貴婦,美麗的臉龐上薄唇緊抿,嘴角微微撇向左邊,姿態高傲而充滿防備。
程瑜與她打招呼,開始匯報今日的狀況。
女主廚緩緩地巡視她的領地,從餐廳外場的桌巾細節,到廚房內場的地板清潔,全數被她的手摸過一遍。程瑜耐心地陪伴她,她問一句,他便答一句。
女主廚巡視一圈,停在那鍋湯品前方──浮著朝鮮薊葉片與羚羊骨的湯。
她轉身,不由分說送給程瑜一巴掌。
巴掌聲響徹雲霄,嚇傻所有人。
女主廚怒道:「你改了我的菜單?」
一旁的小茹瞬間抖如篩糠,知道自己禍闖大了,害怕連累程瑜她趕緊解釋:「若蘭姊,不、不是……」
「妳給我閉嘴!」李若蘭抓狂似的尖叫,從美貌貴婦轉眼化身成母夜叉,「程瑜,你以為你自己權力多大?你以為你多厲害?敢改我的菜單?想搞垮我的店嗎!」
李若蘭連珠炮一般狂吼,程瑜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他還處在那一巴掌的震驚當中,臉頰熱燙疼痛,在「Hiver」九年的時光中,甚至是他二十九年以來的人生中,他可從來沒受過這等殊榮。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外面開店!不要來我這!你這個性向有問題的廢物!」李若蘭發起瘋來六親不認,「從現在開始,這家餐廳不需要你,你以後都不用來了!去外面等人操你吧!」
程瑜腦中一片空白,他毫無預警地被解雇,還被強迫出櫃了。
*
全「Hiver」知道他是同性戀這個祕密的,只有李若蘭,原因程瑜有點難以啟齒。
程瑜五官深邃、身材挺拔,求學時代本就不乏少女倒追。而李若蘭單身,沒有家庭,沒有男朋友,自然對這位脾氣溫和又善解人意、廚房裡最帥的一道風景深深動心,頻頻暗示好感。程瑜完全招架不住,在猛禽女多次的求愛攻擊之下,差點沒嚇壞的他只好坦白性向。
李若蘭敢愛敢恨,喜歡就要,要不到就算了,也不會因此由愛生恨。被拒絕的當下,她只是推翻了一只熱鍋,手掌還冒著熱煙,嚇得程瑜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一幕。
李若蘭吼完,程瑜就換回自己的衣服默默下班了,沒人敢在李若蘭的氣頭上安慰程瑜。不過,他收到了一封接一封來自「Hiver」員工趁空檔偷傳的訊息,內容全是慰留及為他打抱不平。
惡龍自然要有騎士來鬥,如今唯一的騎士壯烈犧牲了,員工們的噩夢要來臨了。
到家後,程瑜累了,累慘了,他點開訊息,統一只回謝謝。不知道回到了第幾封訊息,等他點開以後,才發覺不是來自公司的同事。
傳訊者的名稱是邱泰湘──也就是那位男大姊酒保,秋香。然而在通訊軟體上,邱泰湘的頭像是個肌肉猛男,跟他晚上的打扮截然不同,不僅略微粗獷,還帶著一點雅痞氣息。
邱泰湘的訊息寫著:「這是你男朋友嗎?」
配圖是一張照片,地點在CBD經貿大樓的十七樓露天廣場用餐區,齊劭端著程瑜極為熟悉的午餐便當盒,用筷子親暱地餵著對桌人吃飯。
而對桌的人是程瑜最過不去的那關,林蒼璿。
照片有點模糊,像是偷拍,這張照片比李若蘭搧的那巴掌更疼,痛得程瑜喘不過氣。
程瑜記起來了,邱泰湘的正職是AI研發公司的股東,地點剛好在CBD經貿大樓,與齊劭是同一棟。
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犯賤,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程瑜整個人癱在沙發上,感覺渾身逐漸失了力氣。
他很清楚自己的確踩了李若蘭的地雷,沒有一個主廚能忍受自己的心血遭到侵犯。不過李若蘭脾氣雖壞,只要給她一點時間冷靜,並且再向她解釋,給她一個臺階下,李若蘭通常不會繼續刁難他。
但程瑜累了。
身體機能隨著焦慮煩躁呈現錯亂,胃部抽痛,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工作再找就有,該換就換,那情人呢?
他實在想不透,如果林蒼璿這麼喜歡齊劭……不,應該說如果齊劭這麼喜歡林學長,為何還要巴著他不放,放他自由不是很好嗎?
大概人都是貪心的吧,手裡握著一個,卻又覬覦得不到的那個。
林蒼璿是天上那道柔軟的月光,讓齊劭憐愛地捧在手上,也是上輩子點在齊劭心口的硃砂,想捨也捨不掉,可惜他的手掌心只有一抹紅蚊血,平庸得刺眼。
程瑜攤開掌心,冷眼瞧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銀戒。
他們交往的第五個月,齊劭就忍不住買了戒指,用承諾把程瑜緊緊箍在身邊。程瑜內向寡言,朋友極少,更別說認識圈內人了,然而在交換戒指後的隔天,樂昏頭的齊劭臨時舉行了一場小小的派對,邀請的都是圈內的朋友。
那天,林蒼璿很賞臉地來了,一身輕便的打扮,還拎了只禮物。
交際並非程瑜的強項,炒熱場子的任務只好交給活潑的齊劭,他自己則躲在廚房忙著張羅一道又一道的美味佳餚──花卷壽司搭配綠橄欖、紅酒浸潤的伊比利火腿夾著蓮子與花生粉、清爽的山羊起司佐檸檬堅果、炸天婦羅配上微酸清淡的Petit Chablis白酒,簡單又不昂貴,且十分絕配。
當菜餚一一上桌後,程瑜也鮮少加入話題,只偶爾舉杯感謝道賀的人。齊劭卻像花蝴蝶一樣四處流連,程瑜完美的料理就像光環披在他身上,替幸福潤色不少。
程瑜注意到角落的林蒼璿,對方像個走錯場合的王子,安安靜靜地品著酒,與喝醉酒的眾人格格不入,連捧著酒杯的手都散發出慵懶高雅。
林蒼璿搖著酒杯,輕輕說:「他一定很幸福吧。」
程瑜一不留神就讓這句話溜進耳裡,話裡聽不出真心,反倒嗅出一股不甘不願。程瑜與齊劭口中的林學長並不熟,可這句話就像鉤子,把程瑜的心吊了好長一段時間。
像林蒼璿這種身分的人,身旁自然會聚集一票自願服從的僕人,而僕從當然要迎合主人的喜好,旁邊一個跟班立刻附和地說:「程瑜運氣真的很好呢。」
運氣好不好,甫和齊劭交往五個月的程瑜還不知道。
此後,無論是一起去峇里島旅遊,還是社交應酬,愛熱鬧的齊劭都免不了邀請林蒼璿。這根刺越扎越深,刺得程瑜渾身不舒服,但林蒼璿八成同樣不快,因為他開始忽視程瑜,且態度越發明顯,最後連聚會都只邀請齊劭一人,對程瑜視而不見。
朋友圈不同,程瑜也不勉強。
何況,每每碰上林蒼璿,程瑜始終覺得沒有自信能贏得過這個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