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補捉這個時代的學人群像,速寫近代學術的真精神。
那天深夜和余先生步行到唐人街吃宵夜,我聽余先生一再說:「學問說穿了就是『敬業』兩字。」從古人的「聞道」到余先生的「敬業」,我靈光一閃,似乎看到近代學術的真精神。[余英時篇]
/她為帶領這群懵懵懂懂的學生攻下英文的灘頭堡,讓我們不再懼怕外語閱讀,立意為小子打開窺探西方文化的一個小窗口,委實煞費苦心。[齊邦媛篇]
乍聽杜希德的讚美,令史景遷大大出乎意外,經我婉轉解說之下,蓋緣杜師酒後吐真言;史景遷方才釋然。剎那間,我頓時體會到,他終因嚴師的肯定,喜形於色的一面。[史景遷篇]
作者簡介:
黃進興,中央研究院副院長、院士。
研究中國近世思想史、宗教文化史、西方史學理論,著有《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優入聖域:權力、信仰與正當性》、《聖賢與聖徒》、《後現代主義與史學研究》、《從理學到倫理學》等書,著作有英文、日文、韓文等多語譯本。
學術論著外,尤擅散文寫作。嘗以「吳詠慧」為筆名,出版《哈佛瑣記》,風靡全球華文讀者,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學子,餘音不輟。
章節試閱
學人側影:我們的英文啟蒙者——齊邦媛先生
誰都難以料到,我們的英文老師竟是《巨流河》的作者——齊邦媛先生。
今(2019)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偕拙荊和王德威兄驅車前往桃園長庚養生文化村去探望齊邦媛先生。她大病初癒,剛回到養生村住所。齊老師高齡九十五,一生春風化雨,作育英才無數。台大歷史系和中文系研究生無不上過她的特訓班「高級英文」。她為帶領這群懵懵懂懂的學生攻下英文的灘頭堡,讓我們不再懼怕外語閱讀,立意為小子打開窺探西方文化的一個小窗口,委實煞費苦心。
記得當時的課本之一,便是名家史東(Irving Stone, 1903-1989)的梵谷(Vincent Willem van Gogh, 1853-1890)傳——《生之慾》(Lust for Life);讀來津津有味,感動異常。這也是個人生平第一本從頭到尾完讀的英語小說。書的封面上有梵谷自畫像,像極我們班上同學,林瑞明(詩人林梵)。他是老師最鍾愛的學生, 經不修邊幅,長滿了鬍鬚。有回老師給了他錢去填飽肚子,順便整理儀容。
上完一年「高級英文」,只有一回去西門町看電影,碰巧坐在齊老師和另位女士的後面,並不敢打擾她們。此後再見面已是二十多年後,王德威母親——姜允中女士作東,請齊老師、我們夫婦、李孝悌(他是老師的高材生),在「天廚菜館」吃午飯。該餐廳在台北以北方菜聞名。王家是長年老顧客,故老闆前來招呼,菜上得特別好。此回兩位年近古稀具傳奇性的女性,久別重逢,自然談笑風生,其樂融融。拙荊在宴席間,從各個角度拼命拍照;後來老師回了一張印有「打字機」的精美雅緻的小卡片,意味深長,令人遐思。
原來德威和齊老師有兩代的世交。德威兄的父親王鏡仁和齊老師的令尊(齊世英)在抗戰時,便曾是親密的戰友。來台之後,王先生無懼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每星期離家三天去幫齊先生編輯《時與潮》,家人均蒙在鼓裡。德威在離台赴哈佛任教之前,齊老師召故人之子敘舊,方得知此段原委。情誼自然非他人可比。而多年後,德威又協助《巨流河》各種外語的迻譯,俾便廣為流傳。兩代隆情高誼,直是佳談。
這回因齊老師擬把錢穆太老師的墨寶,贈送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收藏,以資紀念。德威兄要我親自前去接納,以示慎重,我遂欣喜交加,又有機會前去拜見老師。她一見面劈頭便說,你是那個「吳詠慧!」讓我相當詫異。和齊老師言談間,她稱和錢穆太老師因請教編譯館教科書的爭議,而成了忘年之交;曾多次去外雙溪的素書樓探望過錢先生,相談十分投趣。有天,錢先生便寫了一幅字,引用明代大儒高攀龍(景逸,1562-1626)的五言絕句贈她留念。齊老師如獲至寶,喜不勝收,掛在書房時時欣賞。但她最終考慮要將這幅墨寶送給史語所典藏,因為史語所有不少受教於她的高明弟子。老師用心良苦,非我們後輩得以窺知,只能說師生情誼所繫,感念再三。她復特別提到《巨流河》一書中,攸關錢穆老先生的敘述和評價,用了不少余(英時)老師的文本,卻未加以註明,頗感歉意。我安慰齊老師,您寫的是文學的自傳體,又不是撰寫正式學術論文,此事不用擔心。但她還是耿耿於懷,一再叮囑我要向余老師鄭重致歉,好似脫不了學人的習性。
齊老師和德威語及陳年往事,有一段攸關齊老師早年纏綿悱惻,哀怨感人的故事。原來年輕時她結識一位英挺有為的同學,後因世變,不得不分開。這位年輕人後來為了抗戰從軍去了。自忖性命難保,竟與老師訣別,誆稱已結交一位女友,勸老師自求幸福。沒想到,後來他在空戰中果真不幸殉職了。一九四七年,齊老師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靈,淚汪汪地離開了大陸傷心地,來到偏遠的台灣任教。日後和我們結下師生之緣。
多年之後,齊老師方知事情的原委。有次趁德威兄前去大陸講學,老師遂託他尋覓這位烈士的墓碑。南京郊外有軍人公墓,德威去「陸軍公墓」,找了許久,均未能使命必達。最後,齊老師自行前往,果在「空軍公墓」尋得烈士的墓碑所在。顯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如此堅貞不渝的戀情,今日的人都只會當作童話裡面才會出現的故事。
在那孤寂、幽靜的養生村,遲暮之年的齊老師卻能踽踽獨行,找到生命的寄託,逐字逐句完成風行兩岸三地的鉅著《巨流河》,過著「充實而有光輝」的人生。她與我們見面談話,時時洋溢著開朗樂觀的活力。齊老師對養生村甚為滿意,頻頻稱道企業家王永慶先生極有遠見的善舉,能設想至照料老年人的生活。她自己卻不期然也變成養生村的活看板,吸引不少名人前來安居。但回家後,半夜讀了老師送我的《一生中的一天》(2017年出版的散文和日記合輯),頓然墜入幽暗的深淵,全然有異樣的對比,似乎在老師內心隱藏了無比的孤寂與淒涼。
那回老師送的書,上面固然題了祝福我們的語詞,但腦海內浮現的盡是老師「最後的書房」所懸掛的「閱讀中的女士」(“The Reading Woman”)。哀傷、孤寂、專注而無奈。某夜,讀到一半,忽然心緒失衡,得了急性痛風。心疼和身痛遂合而為一。
學人側影:我們的英文啟蒙者——齊邦媛先生
誰都難以料到,我們的英文老師竟是《巨流河》的作者——齊邦媛先生。
今(2019)年七月二十六日上午,偕拙荊和王德威兄驅車前往桃園長庚養生文化村去探望齊邦媛先生。她大病初癒,剛回到養生村住所。齊老師高齡九十五,一生春風化雨,作育英才無數。台大歷史系和中文系研究生無不上過她的特訓班「高級英文」。她為帶領這群懵懵懂懂的學生攻下英文的灘頭堡,讓我們不再懼怕外語閱讀,立意為小子打開窺探西方文化的一個小窗口,委實煞費苦心。
記得當時的課本之一,便是名家史東(Irving Stone, 1...
作者序
日本文評家厨川白村(1880-1923)曾有一句名言,文學創作乃是「苦悶的象徵」。我想沒有人更能體會此中的真諦。
二○一六年九月,個人不自量力接下中央研究院人文組的行政工作。平時公務煩忙,雖說一心偶而可以數用,但又不能分心耽誤公事,所以只得利用夜晚和周末的有限時段,從事一些零星的探討,是故至多只能產出一些小品文。有天夜深人靜,突然靈光一閃,多年前書寫《哈佛瑣記》的經驗,給我一個及時的啟發:既然缺乏充分的時間可進行深度、廣度兼顧的研究,不如僅憑回憶,捕捉若干所見所聞,尤其是自己因緣所遇的學人,縱使是驚鴻一瞥亦無妨。因此拙作所描述的學人,其中有些人物僅止一面之緣,若哲學家桑代爾(Michael Sandel);也有歷數十年情誼的老朋友,若孫康宜、王德威、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田浩(Hoyt Tillman)等,另外當然包括惠我良多的幾位飽學的師長。之間熟識的程度雖然有別,但用心則無兩樣。
然而有些名家囿於只有一言半語,卻難以成篇。例如:史基納(Quentin Skinner),二○一三年在史語所所長室談到他年少輕狂時寫下他的成名作:“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1969),其自得之狀,猶歷歷在目。二○一五年,微觀史家金士堡(Carlo Ginzburg)於「傅斯年講座」,慷慨激昂闡述猶太人的歷史情境及政治立場,義正嚴詞,聲若洪鐘,震耳欲聾。二○一六年因擔任「中央研究院講座」來訪的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教授,多年來在倫理學、政治哲學,以及思想史方面成就斐然,業已躋身世界一流學者以及思想家之列。尤其他近年來關於世俗化(secularization)的理論,在學界舉足輕重;個人在從事孔廟聖地的分析時,曾有所參照。我也把握了他訪問中研院史語所的機會,與他當面討論在跨文化的脈絡下,神聖性與世俗化對立的不同可能樣態。雖至為景仰,然僅止於此,只得忍痛割愛。整體而言,這些書寫都僅止於個人的接觸,所以不免主觀成份居多,而局限於片面的觀察。記得英國史學大家伯林(Isaiah Berlin, 1909-1997)曾出了一本名人見聞錄:《個人印象》(Personal Impressions),運筆之間,或許對我多少有些微的啟示吧!拙作敘述的手法,約可比擬繪畫的「素描」或攝影的「快照」吧!
其它的學術論文的產出,大略也是處於同樣公、私交迫的窘境。學人札記約略只需兩、三天即可草就,但與「王國維」則足足奮鬥了不下三個月,方得下筆勉強成篇,寫成〈王國維的哲學時刻〉一文。本來三十多年前,我原擬以「王國維」作為博士論文,但與其糾纏了幾個月,便發現自己力有未逮,並沒有足夠的準備,可以處理像王國維這樣了不起的學者,其學問之廣博和運思之複雜,皆非初學者的我可以承擔,當時遂得中輟而滿懷挫折。歲月磋跎,即便今日智識稍長,個人也只敢擷取他問學之初的一小段,略作分析,淺嚐即止。但總算一償夙願,彌補了昔日的缺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陳甜女士復再三建議,收入若干討論思想史上重要學人的論文,與「素描」當代學人的札記並置,令思想史與學術界、研究對象與研究者作一對觀。其間究竟有何分殊,竟難以分曉?
末了,感謝允晨文化公司廖志峯先生願意刊行拙作台灣繁體字版。另外,我必須向陳靜芬女士特別致謝。多年來,她不辭辛勞而且極具耐心地整理了我塗鴉的文稿,俾便為來日刊行,做了最佳的預備。
日本文評家厨川白村(1880-1923)曾有一句名言,文學創作乃是「苦悶的象徵」。我想沒有人更能體會此中的真諦。
二○一六年九月,個人不自量力接下中央研究院人文組的行政工作。平時公務煩忙,雖說一心偶而可以數用,但又不能分心耽誤公事,所以只得利用夜晚和周末的有限時段,從事一些零星的探討,是故至多只能產出一些小品文。有天夜深人靜,突然靈光一閃,多年前書寫《哈佛瑣記》的經驗,給我一個及時的啟發:既然缺乏充分的時間可進行深度、廣度兼顧的研究,不如僅憑回憶,捕捉若干所見所聞,尤其是自己因緣所遇的學人,縱使是驚鴻一瞥...
目錄
序
一、我的老師
師門六年記:一九七七—一九八三
我們的英文啟蒙者:齊邦媛先生
哈佛之愛:追憶蕭啟慶老師
長者之愛:追憶余國藩院士
本土人類學的先驅:懷念李亦園老師
二、同門好友
杜贊奇,我的同學!
坐擁五個書桌的學者:孫康宜
真假聖人:側寫王德威
遇見「姚晨」
沙漠的智者:田浩教授
三、國際學人
與桑代爾教授一席談
東瀛學人印象記
杜希德與史景遷
唐獎點滴:斯波義信的兩隻鳥兒
與阿多格教授餐敘
四、學術時刻
文學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王冕之死
兩難的抉擇:王國維的哲學時刻
以序為書:評介《朱熹的歷史世界》
《野叟曝言》與孔廟文化
附錄(一):思想的蘆葦──一位研究者的告白
附錄(二):找到史家的恰當位置——台灣名學者黃進興的當代史學之旅
序
一、我的老師
師門六年記:一九七七—一九八三
我們的英文啟蒙者:齊邦媛先生
哈佛之愛:追憶蕭啟慶老師
長者之愛:追憶余國藩院士
本土人類學的先驅:懷念李亦園老師
二、同門好友
杜贊奇,我的同學!
坐擁五個書桌的學者:孫康宜
真假聖人:側寫王德威
遇見「姚晨」
沙漠的智者:田浩教授
三、國際學人
與桑代爾教授一席談
東瀛學人印象記
杜希德與史景遷
唐獎點滴:斯波義信的兩隻鳥兒
與阿多格教授餐敘
四、學術時刻
文學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王冕之死
兩難的抉擇:王國維的哲學時刻
以序為書:評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