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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克羅斯懷特看著那輛休旅車駛入停車場,注意到後座綁著一張兒童座椅,車窗吊掛著「車內有兒童」的牌子。下車的女子穿著黑色防彈背心、藍色牛仔褲,頭戴西雅圖水手隊的棒球帽。
「克羅斯懷特警官?」
崔西與女子握手打招呼,注意到她的手又小又軟。
「叫我崔西就可以了。妳一定是普萊爾警官。」
「請叫我凱緹。謝謝妳願意利用下班時間協助我練槍。」
「不用客氣,教學相長,對我的槍法也有幫助。有帶護目鏡和耳罩嗎?」
「我沒有自己的護具。」
崔西也不認為普萊爾這類人會有自己專屬的護具。「那我們去借一套吧。」
她領著普萊爾走進西雅圖警用靶場厚實的水泥建築。靶場大多設在偏僻的地方,這座警用靶場也不例外,位於巿區南方、車程二十分鐘的工業區內,一條小馬路的盡頭。
櫃檯後的男職員直呼崔西的名字打招呼,崔西為兩人介紹:「凱緹,這是拉扎爾.奧爾洛維奇。她需要護目鏡和耳罩,請給我倆一個靶位、兩盒子彈和一捲膠帶。 」
「為資格考試做準備嗎?好像再兩個星期,是吧?」拉扎爾對著普萊爾微微一笑,「妳找對老師了。」他從架子上拉出盒裝子彈和護目鏡,再從櫃檯後方拿出耳罩,「我們一直想把崔西挖角過來,全天候訓練菜鳥。妳怎麼說啊,崔西?」
「我的答案還是一樣,拉扎爾,等到人類不再互相殘殺,我就過來加入你們的行列。」
「好、好,等太陽從西邊出來吧。」拉扎爾四下張望,「我去後面拿膠帶。」
拉扎爾離開後,普萊爾問崔西:「為什麼要膠帶?」
「貼住妳槍靶上的洞。」
「我沒看過別人這麼做過。」
「那是因為妳以前練習的強度沒有今天這麼高。」
拉扎爾回來了,交給崔西一捲藍色膠帶。她道過謝,帶著普萊爾回頭往外走去。
「跟我來。」她滑進她的一九七三年F-150福特貨卡車。前陣子從雪松叢林鎮回來後,她就把速霸陸賣了。原本可以再買輛新車,但還是覺得這輛舊式貨卡車比較適合她。老車熱車慢,尤其是在寒冷的早晨,車身上也有一些刮傷和凹洞。除此之外,這輛二十多年的老車,外觀及性能上都相當不錯。更何況,這輛貨卡車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載她和妹妺莎拉去參加射擊比賽的那輛卡車。
在坑坑洞洞的石子路上開了將近兩百公尺後,她把車停在警用靶場的入口附近。一下車,充耳全是熟悉的砰砰槍聲和大狗的狂吠。她一直納悶怎麼會有人把警犬的狗舍設置在靶場旁邊,實在為那些狗兒感到難過,還有那些必須待在狗舍裡聆聽狂吠的職員一定也不好受。
靶場被二點四公尺高的網籬包圍,頂端還有一圈刺鋼絲。崔西在大門前一邊對著手哈氣,一邊等著普萊爾。氣象報告預測今晚是個典型的三月夜晚,寒冷,外加一些毛毛雨。這種天氣最適合練習了。
「我們怎麼開始?」普萊爾問。
「妳射擊,我在旁邊觀察妳的槍法。」崔西說。
靶場內有十五個夾板隔成的射擊臺,或稱「射擊點」;而大約二十五公尺外的山坡地上架著懸臂式鐵皮屋頂,坡地上散落著空彈。崔西挑中最左邊的射擊臺,雖然緊鄰狗舍,卻遠離了在右側射擊的兩個男人。她在吠叫聲和槍聲夾雜的喧囂中,大喊:「我們從近距離疾速射擊開始,妳站到靶前三公尺處,三秒四槍。兩槍瞄準軀體,兩槍頭部。」
「了解。」普萊爾說。
她們把一張漫畫版、有著毛茸茸手臂、面目猙獰的「壞人」夾到厚紙板上,再豎立在懸臂屋頂之下,然後回頭走到三公尺的標記處。
崔西指示:「槍口與視線呈四十五度角,預備。」
普萊爾拔出槍套內的克拉克手槍,槍口指著地面,兩腳跨開與肩同寬,左腳稍前,呈弓箭步站穩。崔西用腳頂著普萊爾左腳的內側,要她再跨開兩三公分,加大底盤的幅距。
「開槍。」崔西說。
普萊爾揚起槍口開了三槍。如崔西所料,她每開一槍,上半身就一震,造成槍管些微位移而失去準頭。這情況在菜鳥身上很常見,尤其是女性。
「預備。」崔西說。
普萊爾滑開左耳的耳罩。「妳不是—」
「槍口與視線呈四十五度角,預備。」她重複一次。
普萊爾將耳罩戴回原位,呈預備姿勢。
「開槍。」
普萊爾再次開槍。
「預備,」崔西說,「開槍。」普萊爾開始第三輪的練習。
崔西指示普萊爾一輪又一輪地射擊,直到子彈耗盡為止。普萊爾放下手臂時,已因腎上腺素的激發而有些喘氣了。
「妳的手臂和肩膀都痠了吧?」崔西問。
「有點。」
「不過妳進步了。」
「是啊。」普萊爾一邊說,一邊透過泛黃的護目鏡望著標靶。
「我沒辦法教會妳射擊,只能幫助妳更上層樓。」崔西說,「妳必須自己克服後座力。妳扣下扳機時,會因為預期中的槍響和後座力而身體抽緊,最後失去準頭。唯一的克服方法就是練習,很多很多的練習。妳平常多久過來練習一次?」
「我有時間就會過來,」普萊爾說,「但實在很難抽出時間,我家有兩個年紀還小的女兒。」
「妳先生是做什麼的?」
「他在一家建築公司上班。」
「他希望妳保住這份工作嗎?」
「當然,我們需要錢。」
「那他就要抽出時間照顧女兒,好讓妳出來練槍。」崔西讓普萊爾看看她的右拇指,「知道這老繭是怎麼來的嗎?」
「開槍。」
「是裝填子彈弄出來的。我一星期過來兩次,無論刮風下雨。妳沒通過資格考,就不能工作,就必須去上補救訓練課程,而這會是妳工作生涯中的汙點。妳是女人,凱緹,單單這點,就能讓那些男警視妳為不適任。」
普萊爾必須認清現實,她的丈夫也是。
「現在,下定決心練槍了嗎?」
普萊爾抽出牛仔褲後口袋的手機。「我打電話回家說一聲。」
崔西趁她走到一旁講電話時,幫她裝填子彈。本來在另一頭練槍的男人朝她走來。
「小姐們是來這裡釋放被壓抑下來的侵略天性嗎?」
強尼.諾拉斯克,重案組大隊長,崔西的頂頭上司,同時也是一個混蛋。
「只是來練練槍,大隊長。」
「資格考試快到了。」諾拉斯克說。天氣寒冷,但他仍然穿著短袖,徹底展示出右臂二頭肌上的鐵絲網刺青。「要不要來點樂子?」
崔西警校畢業時射擊技能測試的標靶,就掛在學校入口的榮譽櫃內,取代了原本掛在裡面的諾拉斯克的標靶。他保持了二十年、無人可超越的成績,卻被崔西破了。諾拉斯克受傷的自尊到現在都還沒復元。
「我很好,不用了。」崔西一邊回答,一邊裝填子彈。
「不見得吧。」諾拉斯克將普萊爾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離開。
普萊爾掛斷電話,朝崔西走回來。「那個人是誰?」
「他是妳必須通過資格考試的原因。」
***
黑夜降臨, 瀰漫一層薄薄的海霧,街燈的黃色光芒變得朦朦朧朧,眼前一片霧茫茫。崔西鼓勵普萊爾利用黯淡的光線,訓練不用眼睛來瞄準,單憑靈敏的感覺。
「一旦妳能在光線不佳、甚至惡劣氣候下射擊,妳就會更有信心,不會怯場。」
「妳最高的分數是多少?」普萊爾問。
「一百五十分。」
「好高的分數,妳在哪兒學的?」
「我很小就開始參加射擊競賽了,是家族的傳統。那時候競賽的重點在於速度和精準度。槍法和任何技術一樣,想要精進,就要用心,不斷地重複練習,培養正確的習慣。」
普萊爾活動活動手指,再朝拳頭呵氣。
「妳的手痠了。」
「有一點。」
「去買些氣球,填滿砂子,趁巡邏、看電視的時候捏一捏。」
「喂,崔西!」
崔西轉過去,但濃霧模糊了拉扎爾的輪廓,只見他站在他紫紅色普利茅斯車的外面,車門已經打開。昏暗的光線打在他背上,只見他兩手高舉過頭。車頭燈照著濃濃的霧氣,排氣管噴著白煙。「辦公室已經鎖上了,妳們待會離開時,幫我把大門鎖上。」
「沒問題,拉扎爾。」
拉扎爾又揮了揮手,才鑽回車內,引擎像大船般轟隆隆駛離。
崔西和普萊爾繼續練槍,直到子彈告罄為止。普萊爾心滿意足地笑,她仍然需要練習,但已進步不少。
「我跟妳一起撿銅殼。」普萊爾說。不過練習用子彈的彈殼是鋁製的。
「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崔西有些歉疚。氣候不佳,她卻讓普萊爾待到這麼晚。「妳快回家吧,太晚了,視線又不好。」
「那妳呢?」普萊爾問。
「家裡只有一隻貓在等我,但妳家人在等妳,快回去吧。」
收起普萊爾的槍靶後,崔西送她到大門口。普萊爾將護目鏡和耳罩交給崔西,請她幫忙還給拉扎爾。「真不知道該如何謝謝妳?」
「只要妳通過測試,就算是謝禮了,然後再把我教給妳的槍法傳授給別人。」
一等普萊爾的引擎聲消失,崔西從控管塔下拿出一個四公升水桶,再朝靶臺走回去撿彈殼。彈殼在桶子裡像零錢一樣叮噹響。在普萊爾射擊結束後就安靜下來的狗舍,此時又傳來大狗的狂吠。崔西停下來,狗兒應該不是因為桶裡子彈的叮噹聲而吠叫。她好像隱約聽到了引擎聲,於是往馬路瞥去,但濃霧中並沒有車燈光束。這時頭頂突然嚓一聲,柱燈瞬間熄滅,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她拿高手機看時間,21:00,拉扎爾設了定時關燈時間。
接著,她聽到網籬震動一聲,敞開的大門邊好像有人站在那裡,但霧太濃,無法確定是不是她眼花看錯了。她放下桶子,屈手按在手槍槍托上,在吠叫聲中大喊:「我是西雅圖警局警官,我有槍。如果有人在那裡,請喊一聲。」
沒有回應。
她按著槍托,另一隻手拿起桶子,轉身朝控管塔走回去。她將桶子放到牆邊,拿起普萊爾交給她的護目鏡和耳罩,朝出口走去並順路將它們塞進辦公室門上的還物口,同時兩眼不斷掃視馬路的動靜。
就在她要踏出大門時,一個粗糙的東西輕拂過她的頭頂。她嚇得往後一跳,一手往空中揮,另一隻手拔槍,但一個人影也沒有,於是她抽出手機,按下手電筒圖示。刺眼的光束照著黑夜中的濃霧,更令人看不清楚。她往大門跨出幾步,調整手機的角度往上照明。
只見半空中一個絞刑繩圈,從大門上方的刺鐵絲網懸吊下來。
崔西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此時此刻,偌大的靶場中只有她一個人,而且我明敵暗。她趕緊關掉手電筒。
普萊爾離開的時候柱燈還亮著,並沒看到這個絞刑繩圈。之後,崔西也沒聽到聲響和動靜。所以她剛才沒有聽錯,真的有車子開進來,也沒有眼花,的確有人站在大門口。這個人實在囂張,膽敢在警用靶場留下絞刑繩圈。他是知道她還在,或是以為這裡人都走光了?大霧中視線相當差,別人很難看到她。但她隨即推翻了自己的推測,事情不可能如此之巧,偏偏就在她過來練槍的夜晚,留下的又偏偏是絞刑繩圈。這表示她被跟蹤了,而且對方是有預謀的,只是不清楚是否針對她而來。近來,婦女團體不滿北西雅圖脫衣舞孃於汽車旅館被絞索勒斃之案的結果,重案組成為了媒體追逐的焦點。妮可.漢森命案本來是崔西負責的,但她中途告假回雪松叢林鎮,出庭涉嫌謀殺她妹妹的凶手的庭訊,該凶手當庭釋放。就在她請假期間,諾拉斯克將漢森案送進冷案中心,招致漢森雙親與女權團體群起圍剿。
她按了按手機的數字鍵,接通後再報上她的姓名、警證字號和所在位置,要求警力和鑑識組的支援。
她掛斷電話,繼續評估此時此刻的處境。她不喜歡現在這樣暴露在開闊的空地上。她的貨卡車就停在門口的左邊,如果能順利上車,就能開車回到靶場入口,等待援兵到來。
她舉著槍,緩緩往貨卡車走去。閃過絞索,踏出大門,將背貼在網籬上,靴子底下的小石子嚓嚓作響。她來到卡車邊,最後走到駕駛座的門邊。拿出車鑰匙,垂下視線將鑰匙插入,一轉,車門鎖啪地彈起。她又等了一會兒,才拉開車門。就在要坐進駕駛座之前,她注意到車子後方有個東西突出來,後來才看出是車斗罩的上掀式窗戶被打開了。
她往後保險桿潛行而去,停頓一下。一轉身,舉槍掃視車斗—沒人。她再一轉身,槍口掃視背後一圈,但只看到籠罩在濃霧裡的電線杆輪廓。
她拉下車斗罩的窗子,轉動把手,聽著窗閂嚓一聲卡住。
等她再回到駕駛車廂時,警犬們又狂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