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放棄,持續地寫,直到完成」
學術研究這條路並不容易,總是在面對未知。研究的結果必須有新發現,有創意,才比較可能被發表。這表示在開始一個研究問題時,前方沒有確定的路,沒有答案,必須能承受長期間在黑暗中摸索,得有不知路在哪的鎮定與挫折忍受力,怎麼急也沒有用。
不過一路走來,也不覺得這是大海撈針,寫論文是有方法的,只要有好奇心,有困惑,就會有動力前進,若能養成寫的習慣,寫了一句,下一句就會跟著出現,就好像右腳跨出一步,左腳就會跟著上來,答案總會在一陣摸索之後,令人驚訝地出現。
指導教授曾在我很挫折的時候對我: “Shuyuan, don’t give up, just keep writing until it is done.” (別放棄,就是持續地寫,直到完成)。這句話至今仍很受用,不僅是論文,每件事的完成大概也就是這樣。當年指導教授給我的最好禮物,我現在也一直將這句話送給我的研究生。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九日論文計畫書口試,沒有很順利,後來還花了一個半月修改並等學校倫理委員會通過審查之後,才能開始進行訪談蒐集資料。我重讀日記才發現,與指導教授之間也有多次緊張關係,對她也有些怨言;尤其讓我很詫異和難以下台的是,在口試時,她比兩位口試委員提出更多需要我修改或補充的地方,這讓我難以釋懷,為何她不在口試之前告訴我,反而在這關鍵的場合讓我措手不及?
好好清理過去,重新創造
以前覺得很受傷的事,此刻竟然忘了大半,是因為讀了日記才又想起。會被忘記的事,是否表示這些傷口差不多已經療癒了? 或者遺忘是一種防衛逃避? 那再想起,會舊傷復發嗎? 自己是否會再度耽溺在那樣的傷痛裡?
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有些事情即使不在意識裡了,但是當再度被意識喚起時,當時的不舒服感受的確會回來。也許,與指導教授之間在論文計畫通過之後,還有好幾年的密切互動,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好,隨著論文的完成,傷口也就療癒了。
但是,讀到C夢見殺了嘟嘟這一篇日記時,胃則翻攪想吐,還是像二十年前一樣難受,還是過不去。還好,被侵入的時間比較短了,僅盤旋這麼一兩天,心亂時,就開始清理家務,洗衣,外出走路,回來,心仍煩躁,就拿起毛筆,打開硯台,滴幾滴墨水,一筆一筆慢寫毛筆字,然後晚上認真睡一覺,隔天一早醒來,端一杯熱咖啡到電腦前,又可以繼續寫了。
現在的成熟度、對事情的反應、以及因應問題的各種裝備都不同了,每天有習慣想做的事,不再被失落的情緒困住太久,等一波情緒過去,就又有能量勇氣繼續潛入過去黑暗深處一探究竟,好好清理,重新創造。
每完成一個角落,就放置一盞柔和的燈,內在世界越來越清明寬廣,路徑清晰,可以自在穿梭,不容易再絆倒迷失。
再回頭,現在的我比當年更能同理C。他身體弱又勉強自己上班,照顧自己都很辛苦,已經沒有多餘的體力同理我或照顧小狗。那我自己呢? 我有同理自己,善待自己嗎? 有時覺得好與不好,是相對的。比起C,我的身體沒有大病,應該是很好了,但我也清楚看見,從他病發之後將近二十年,我常處於憂鬱與焦慮狀態,因為過敏體質,身體也多次靠近死亡邊緣,直到恐慌症突襲,身心幾乎全面潰堤時才大夢清醒,清楚看見自己少與自己同在,安安定定,實實在在地活著。我總是被外在人事物牽引,過去的創傷失落控制著現在的情緒,慌忙地像陀螺一般不停地轉轉轉,我的精神自我不夠堅強,重心不穩,輕易地被他者轉動。
我也看見那時的指導教授,僅大我三歲卻已經意氣風發,處在學術生涯的顛峰,算是人生勝利組,又生養了三個小孩,非常忙碌。我們見面討論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半小時,通常外面已經有下一個研究生在等待著。她對我的論文計畫建議無法一次到位,需要時間發展,這也很平常,自己當了指導教授,才知道指導學生寫論文有多難。
當我們脆弱的時候,大概僅能看見來自他人的壓迫傷害,不太容易看見自己是怎麼造成他人的壓力,或冒犯了他人的界線。是的,重新訪視過去,的確常有難受的時候,有時甚至失魂落魄。但,某種程度,我好像也在收驚收魂,一吋一土把失去的自己收回來,也看見了他人的生命限制,每個人在那當下都盡力了。
論文計畫口試完之後,覺得走了千山萬水,好不容易又過了一個關卡。歷經重重難關之後,再也不敢將任何事情視為理所當然,若非天地眾靈護佑,以及許許多多人的幫忙,是走不了這麼遠的。
我心存感恩,很想回到東初禪寺感恩禮佛。打電話詢問禪寺的活動,發現每週六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有固定的打坐共修活動,很特別的是,不一定要九點到,可以在這連續六小時中,靜靜地來,悄悄走,唯一的規則就是不說話,有一位義工負責監香與時間管理,會在每半小時靜坐之後輕輕擊磬,帶領大家做六式簡單瑜珈,舒展筋骨,休息幾分鐘後,再輕輕擊木魚,提醒大家繼續打坐,非常自由,覺得這方式很適合我。
在東初禪寺和Bill相遇
週末一到,我從曼哈頓東13街聯合廣場附近的住處坐地鐵到皇后區的東初禪寺,因為晚睡晚起的作息,我中午過後才到。自一九九二年底打了第一個禪七,再回頭,竟是五、六年後了,我心有些激動,輕輕禮佛,頂禮眼前的蒲團之後,盤腿坐定,就一直坐到共修時間快結束了,才起身跟著大家一起拜佛結束。僅是靜坐一個半小時,就已經全身舒暢放鬆,感恩淚流,好像回家的感覺。
當天我沒遇到聖嚴師父或其他法師,我與東初禪寺之間的連結既深且淡。在這空間,因為禪七,而有了很深刻難忘的個人生命體驗,發現很美好的存在可能。然而,打坐期間禁語,結束後又匆匆離去,與法師或任何義工少有其他的互動,我也覺得不宜攀緣打擾,因此,與禪寺裡的人並不熟識。但是,週六禪修活動很特別,負責帶領週六禪修的義工就是Bill,他認識每一個來打坐的人,那天我是唯一的陌生人,特別過來跟我打招呼。
因為與Bill相逢,人生開始大轉變,當然也是另一個巨大茫然的開始,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掉入一個讓我完全難以理解的世界。只是我不像童話裡的愛麗絲,有那麼大的包容與愛,自然地融入,自然地化解各種危機,自此之後二十多年的人生,依然像坐雲霄飛車般驚險,能持續到此刻,只能說是奇蹟。這使我相信,一定有更高、我還看不見的法則、宇宙道理、或天地諸神在幫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