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可以遠離校舍的喧囂。吃完午餐後,我躺在水泥地上。
春天的陽光好溫暖,讓人昏昏欲睡。
徘徊在夢境和現實間淺眠一段時間後,我的臉上出現了影子。
閉上眼之前,天空有好幾朵雲朵。
要是陽光繼續被雲朵遮蔽就會變冷啊,我這樣想著,稍微睜開眼睛。
「——嗚哇!」
一開始還以為是夢境的延續,但不對。
眨了兩、三次眼之後,景色仍舊沒變,讓我知道這是現實。
為什麼在這裡?
為什麼知道這裡?
但是,除了剛睡醒時被闖入者嚇一跳,我還有種上了好幾道鎖,僅屬於我的寶物箱被擅自打開的感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葉晴夏雙手合十對我說: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嗎?」
是被嚇到嗎?還是因為生氣,我也不太清楚,但血液撲通撲通地流過,我的耳朵都痛起來了。
「……妳為什麼在這裡?」
我坐起上半身,瞪著她。
但她一點也不害怕,用在寵物店裡陪喵喵玩時的感覺對我說話:
「吃完便當後,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問瑞穗之後,她說你午休時總不會待在教室裡,所以我想,你應該有固定會去的地方吧。」
「了不起的推理啊。」
「完全算不上推理啦,比較像用腳查案的感覺。因為我最先去了圖書館,接下來去了體育館,又去保健室,再去教務處,那之後原本打算去屋頂,但門鎖著……然後,就覺得,真的沒理由,就覺得你應該不在校舍裡,想著『你會去哪呢?』後,就覺得你應該在可以看到河川的地方。」
「……為什麼會那樣想?」
「因為你第一天來救我啊。」
「但是,從下面應該看不見我啊。」
「是這樣沒錯,但我在這棟大樓旁邊逛了一圈,發現有人踩過草叢的痕跡。還有,入口處的封鎖線有一點鬆了。」
將近一年,都沒有任何人來到這裡,沒想到她才轉學三天就找到了。
我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僅僅只能嘆氣。
「妳將來去當偵探或警察如何啊?纏人到這種程度,應該可以成為優秀的搜查員吧。」
我當然是在挖苦她。而且說起來,連童話世界裡也不會存在會迷路的警察。
但她似乎聽不懂我的挖苦,不僅如此,還一臉認真地回問:
「警察有自然組的職缺嗎?」
「……應該有吧?」
「這樣啊,嗯,雖然我現在完全沒思考那個方向啦……」
二葉晴夏突然舉起右手,擺出端正的敬禮姿勢。
「還是我去查一下?」
「……隨妳開心。」
她在我身邊坐下,邊發出「嗯~~」的聲音邊伸懶腰。
「這裡好舒服喔。」
因為現在是春天,到了仲夏,這邊和地獄沒兩樣。
但是,我沒有必要對她說明。
「……然後,幹嘛?」
「什麼『幹嘛』?」
「妳來打擾人午睡的目的是?」
「啊,對了。我有東西想給你。」
二葉晴夏從掛著卡通人物的包包裡,拿出好幾個小盒子。
Pocky、餅乾、巧克力,都是超商裡常見的零食,其中,有非常多巧克力。
「這什麼?」
「零食。」
我還以為她當我是笨蛋。
「這種事我也知道,但我不知道妳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謝禮啊。」
「我只是告訴妳醫院的名字而已,妳自己吃吧?」
「你討厭零食嗎?」
「……不討厭。」
「那要不要一起吃?我最推薦的是……這個吧。」
二葉晴夏拿起一個據說是新商品,加入橘子皮做成的巧克力。
「我不要。」
「你肚子飽到吃不下巧克力了嗎?」
「不是那樣。」
「那你是討厭巧克力嗎?」
「我不是才說我不討厭嗎。」
「那一起吃嘛。」
我的聲音已經越來越不悅了,她還是繼續說。
我已經忍不住了。
「不是那樣!我剛剛也說了,只是告訴妳醫院而已,不需要特別謝我!如果妳真的想謝我,讓我一個人待著更讓我感謝!」
笑容一瞬間從二葉晴夏臉上消失。
我沒有錯。闖入這個地方的人是她,只是,我也覺得——有點說過頭了。
但是,我的後悔在一瞬間之後就結束了。
打開盒子遞給我巧克力的她,已經露出笑容了。
「給你,橘子皮的微微苦澀,會讓你想拿第二個、第三個,然後發現的時候,已經吃完一整盒了。」
相當幸福……就像海苔在喵喵面前時一樣,二葉晴夏眼中只有巧克力。
我覺得反抗只是白費力氣。
「吃完一整盒後,妳不會後悔嗎?」
「嗯,那之後會被嚴重的『糟糕了』感襲擊,然後就會想著明天開始要節制,但隔天還是會繼續吃。」
如果真的想節制,就別買這麼多零食來啊。
我斜眼看著包包裡滿滿的零食說:「說要道謝也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這是要謝你在河邊救了我,感謝救命恩人是理所當然的吧?」
「然後自己也跟著吃嗎?」
「因為就算放著,感覺藤倉同學也不會吃啊,比起自己吃,兩個人一起吃比較好吃,零食也會覺得被美味品嚐比較幸福啊。」
「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妳強詞奪理,結果只是想吃零食而已啊。」
「才沒有,是事實。」
二葉晴夏像喵喵惡作劇時一樣,小小吐著舌頭。
啊,原來是這樣,我之所以會被她耍得團團轉,是因為我找到她和喵喵的相似之處啊。
正如她所說,沒特別喜歡也沒特別討厭的巧克力,總覺得今天吃起來特別好吃。
「小喵喵好可愛喔。」
「是啊……」
「你從牠小貓時開始養嗎?」
「對。」
「養在室內?還是會讓牠待在室外?」
「室內。」
「家裡照顧牠最多的人是你嗎?」
「嗯。」
「晚上會一起睡嗎?」
「偶爾。」
「該不會是睡到一半,突然發現牠鑽進被窩裡來了吧?」
「是啊。」
「冬天會很溫暖呢。」
「嗯。」
「喜歡吃什麼?」
「海苔。」
「是這樣啊,那我下次不帶零食,帶海苔來囉,雖然覺得在屋頂上吃海苔相當特別。」
「嗯?」
我發現我們的對話有點對不上。
「……海苔是喵喵愛吃的東西,不是我。」
「是喔?我是在問你喜歡吃什麼耶。」
「剛剛那一串話,一般來說都不會以為是在問我吧。」
二葉晴夏小聲說著「這麼說來也是耶」,把手伸向最後一塊巧克力。
「那你喜歡吃什麼?」
「沒有特別……」
「討厭吃什麼?」
「沒有討厭到難以下嚥的東西。」
「這樣是很好啦,但我覺得有個喜歡的東西會比較好唷。」
「不用妳操心。」
一般女生早就離開我身邊了,但二葉晴夏完全沒那種舉動。不僅如此,還繼續把手伸進包包裡。
「要吃餅乾嗎?」
「不要。」
「這樣啊……」
「我才剛吃完午餐而已。」
「沒聽過零食是另外一個胃嗎?」
「人的胃只有一個。」
「但聽說只要看見好吃的東西,人的胃就會空出一塊空間來容納喔,電視上播過。」
那我也有看過。
但是,我沒有光靠餅乾就能驅使胃蠕動的力量。
「妳吃就好。」
「算了,我不要吃了。不管再怎樣,現在就算靠意志力,也沒辦法空出空間來。」
也就是說,她似乎是飽了。
她把掛著卡通人物,裝著所有剩下的零食的包包推在我身上。
「回家吃吧。」
「……謝謝。」
我想著,只要我收下,她就會離開這裡了吧。
但是,二葉晴夏還是繼續待在我身邊。
這裡是我的地盤。
雖然我想要如此主張,但話說回來,我根本沒有這個權利。
要說權利,全校學生都有權利,而且既然禁止進入,本來就沒有人可以進來。
結果,只能繼續對話。
「喵喵這個名字是誰取的?」
「……我。」
雖然不後悔,但每當有人問名字,我回答時都會覺得有點害羞。
我真想要告訴小學生的自己:「只有在動物醫院的問診單上寫上『藤倉喵喵』這件事會讓你後悔。」
我想,反正二葉晴夏也會笑我,她的反應卻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不可以忽視從天而降的靈感啊。」
「嗯?」
「直覺感到『就是這個!』之後,不管想再多名字,都覺得奇怪啊。」
「該不會鈴乃介也是……」
「被你發現了嗎?嗯,因為牠脖子上的鈴噹『鈴鈴』響,所以才取名鈴乃介。我爸爸叫龍乃介、爺爺叫行乃介,然後來我家的貓也是小男生,所以自然而然加上乃介,就變成鈴乃介了。雖然親戚說太隨便了,但我就覺得這樣好,也沒有辦法啊。」
「我也常常被別人說隨便。」
「但真要說起來,三毛、小玉也很隨便啊,反過來說,要是取小亮或是小博之類的名字,又會被說些什麼。」
大概覺得「找到同伴了!」吧,她繼續說貓咪的話題,但關於這點,我倒是沒有異議,至少比零食的話題開心多了。
「小喵喵很黏你耶。」
「才沒這回事。」
「但之前,你把牠放進外出包裡後,牠比我想像的還要乖耶。」
那是因為……借用水野阿姨的話來說,是因為有可愛女生陪牠玩啊。
但為了喵喵的名譽,我還是別說好了。
「叫也叫不來是常有的事啊。」
「我們家的鈴乃介偶爾也很隨心所欲,明明超級愛撒嬌,卻陰晴不定。」
「因為是貓啊。」
「嗯。但只要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希望牠在身邊時,牠就絕對會靠近。所以我都覺得,貓咪應該聽得懂人話吧。」
我嚇了一跳,因為有人和我有相同想法。大概是我沉默不語,她完全往相反方向解釋。
「啊,你那個臉,不相信對吧?但我覺得牠們聽得懂喔,至少我們家的鈴乃介很聰明,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
「真要這樣說,我們家的喵喵也很聰明。」
「才沒有,我們家的鈴乃介比較聰明,所以大概都知道我在說什麼。」
「誰知道。喵喵才不是『大概』那種程度,牠的行動完全合情合理,所以是喵喵比較聰明。」
「那種事情我家的鈴乃介也是。」
我們誇耀自家貓咪的行為,無法停止地不斷加速。
沒有養貓的人聽見,大概會不禁失笑吧。
但只要一開始說,我們就沒辦法停止誇耀自己的貓有多優秀、有多可愛。
從「走路姿勢」到「吃飯姿勢」;說完「睡覺時的表情」後接著說「伸懶腰的姿勢」;最後甚至發展到「上完廁所後的清潔超優秀」。
陷入愛貓人的陷阱中,我毫無止盡地說著。
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段時間也無法長久延續。
「這邊的風景非常美呢,河川閃閃發亮。你的特等席——」
她說到一半閉上嘴,轉過頭來和我對上眼。
「怎麼了嗎?」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
她到底想說什麼,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我沒繼續追問。
所以,我只是回了「這樣啊。」她也回了「嗯。」
她閉上嘴後,我們的身邊一片寂靜……
這是一如往常的屋頂。
彷彿讓我回想起,我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待著,為什麼會在這裡。
看著閃閃發亮的河面,我輕輕吐了一口氣。
黃金週結束後,換了座位。
雖然大家這次也沒照班導的指示坐,但因為小團體也固定下來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盤。
我一如往常固守窗邊最後一個坐位,二葉晴夏完全融入班上,彷彿從去年開始就在這間學校裡一樣。
「晴夏~~妳有看昨天的連續劇嗎?」
「嗯,超級有趣呢。就在對手下週就要採取行動的氣氛中結束了不是嗎?妳覺得後面會怎樣啊?」
「晴夏~~妳英文翻譯翻完了嗎?」
「嗯,大概都翻完了喔,要看嗎?」
「晴夏~~借我古典字典~~」
「好喔,我們班今天沒課,有空再拿來還我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沒參加社團的她,為什麼才來一個月就能連在其他班級都有朋友,但她身邊總是有人。
她自願負責六月初舉辦的運動會的服裝,一到休息時間,她就會和其他人討論些什麼。
而我,則是一如既往。
午休時在屋頂眺望河川,在教室時就打開課本。說到變化,大概就是養成在屋頂上吃零食的習慣吧。
變得忙碌的二葉晴夏,很偶爾會突然問我「小喵喵過得好嗎」,但不曾再來屋頂了。
今天難得父母這麼早下班,三個人一起吃晚餐,但我們在餐桌上幾乎沒有對話。
因為對話無法延續,也就沒有人勉強說話。
電視聲在安靜的餐桌上響起,藝人刻意的笑聲、主持人誇張的反應,也稍微為蒙混這尷尬氣氛派上一點用場了。
這種時候,喵喵迅速吃完自己的晚餐,離開客廳。
會看氣氛的貓。
我決定要在喵喵的能力表上追加這一項。
吃完晚餐後,家人各過各的。父親在寢室裡看電視,母親在客廳裡製作著什麼,我悶在自己房間裡。
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做不同的東西,我也沒正確掌握。
以前曾經做過在瓷器上作畫的陶瓷彩繪,在那之前也曾做刺繡,現在應該是羊毛氈吧,偶爾會有動物吉祥物之類的東西擺在玄關處。
就外行人的角度來看,每件作品都做得很棒,但就興趣來看,感覺不怎麼開心。
在二樓念書的我,為了要拿飲料到廚房時,聽見玄關處傳來聲響。
從門旁探頭出去看,看見母親的背影。她似乎正在繫鞋帶,坐在入屋處彎著腰。
「妳要出門嗎?」
母親的肩膀跳了一下。
「聖,你還醒著啊?」
「還……十點睡也太早了吧。」
「說的也是,但你也別太晚睡啊。」
「妳才是,這種時間要出門嗎?」
「有點事。」
「什麼事?」
穿好鞋子的母親,手放在大門上轉過頭。
就像早上出門上班時一樣,化上了漂亮的妝容。
「那個……朋友找我出去。」
那時,母親的身體包圍在閃閃發亮的光線中。
——又犯錯了。
我低下頭,後悔自己開口問母親。
大概是時間逼近了,母親打開門。
「那,聖,拜託你關好門窗喔。雖然爸爸也在,但他喝了不少酒。」
「……妳其實是要去哪?」
「什麼?」
我沒有抬起頭。
就算沒有抬頭,我也知道母親有什麼表情。
像是嚇了一跳,有點傷腦筋——「狼狽不堪」,這大概是最貼切的表現。
在她回答前,我先結束這個對話。
「路上小心。」
母親什麼都沒說地走出門,「啪噹」,門關上了。
玄關剩下我一個人,我回想起了解光芒意義那天的事情。
◇
我能看見喜歡的人的謊言。
正確來說,我喜歡的人說謊時,我能知道那是謊言。
但是,我不知道謊言背後的真相,頂多只知道「他在說謊」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能力。至少,父母都不曾對我說過,他們能看見謊言,應該不是遺傳。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後天出現的,不過,四歲時就發現這件事,應該是天生的吧。
喜歡並不單指戀愛感情,也包含對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和朋友的「喜歡」。
而最讓我困擾的,就是一但喜歡上,就算之後變得討厭對方,我也能一直看見他的謊言。
如同父母,如同幼稚園的阿良和小光。
到國中畢業為止,阿良和小光都和我念同一間學校,但自從小學二年級的那天開始,我們就沒再說過一句話。
那天,從散亂在我腦海中的拼圖拼湊起來的那時開始,我開始和喜歡的人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