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
二部曲 逆風飛行
麵食街的川籍老兵
建忠大學室友歐碧,家住中油公司嘉義溶劑廠的宿舍,但初中和高中都在台北上學,大學又跑到新竹就讀,歐碧只有假期才返嘉義老家陪父母。建忠每逢放連假,趁回左營眷村省親之便,返程都會中停嘉義,到歐碧居停處拜訪,哥倆再連袂回新竹。歐碧的閱歷精彩,老後與建忠再三分享的人生體驗,就是嘉義市麵食街川籍老兵蒼涼的一生。
半世紀前,歐碧役畢後在嘉義故鄉應徵到人生首份工作。公賣局嘉義酒廠的工程師學長於職前訓練時,再三叮嚀歐碧,你算是半個嘉義在地人,下班後就得去民國路一家不起眼的成都紹子麵店,體驗什麼叫做人間美味。歐碧待領到第一份月薪後,才依學長指示,去享有麵食街雅名的麵店,品嚐傳言中的美食。
竹籬笆外的川味紹子麵
麵店很不起眼,是民國路在光彩街口十坪大小的空軍眷村自建戶,裡頭除了三張竹製麻將桌椅外,暗黑的廚房佔了大半空間;食客滿桌時,還得側身讓路。禿頭店主是位不修邊幅的川籍退伍老兵,在高溫悶熱的廚房,他始終穿著汗衫與四角內褲進出招呼食客;這種半下流麵店你放心,波麗士與鱸鰻都不會來,饕客們可隨興用餐。
價目表是用毛筆在漏水的三夾板牆上歪歪斜斜地寫上去的。麵食僅有紹子麵與牛肉麵,各有乾、湯兩味。非常簡單的菜單,反映出禿頭店主集掌廚、跑堂、結帳於一身的無奈。歐碧分別嚐過湯紹、乾紹、湯牛肉麵與乾牛肉麵後,就鎖定津津有味的湯紹足足近半個世紀。
禿頭店主的湯紹分三個動次備料,坐在餐桌看他忙著張羅,也算是欣賞另類的表演藝術。他的湯紹備料第一動,是一邊哼唱走音的川劇《雙八郎》戲曲,一邊將長及腰際帶鹼味的細麵條,用長筷挾緊,置入燒薪柴的熱水鍋內烹煮。他來來回回將麵條兒拉出又置入,一首戲曲唱完了,麵也全熟了。
備料的第二動,是滴個數滴香油、醬油與香醋入碗,將熱騰騰的高湯倒入約半滿,再將麵條自鍋內撈起置入碗中。這個滾燙的高湯,與牛肉麵的湯頭不太一樣,既不油膩也不太鹹。歐碧每次都把湯紹的高湯喝到一滴都不剩,而且餐後不用猛灌水。對街無照營業的黑心麵館,餐後口乾舌燥須,頻頻喝水方能紓解味精激發的口渴現象;禿頭店主很有自信,他的原味高湯絕對好喝,不須添加化學成分提升口感。
備料的最後一動,是將祖傳密方的川味紹子醬,自甕缸內撈出一大杓,澆淋在麵條兒上,再加滿整碗蔥花與香菜攪勻後端出。他的紹子醬,用舌尖可分辨出有肉糜狀的豬絞肉、切成碎片的豆乾、蛋皮、榨菜和木耳,紹子醬帶著滿滿的蒜薑椒辣味,非常可口。
歐碧的湯紹吃法,是半口紹子搭半口麵,紹子沒了就吞全口麵。麵條也吃完了,再喝漂滿香菜與蔥花的高湯。用完餐,齒唇留著川味紹子的餘香,久久不散。歐碧食畢儘量不喝水,深怕把紹子香味沖淡稀釋,總是熬到就寢前,才漱口入眠。
嫌湯紹不夠辛辣還缺了點川味?不打緊,重口味的食客可免費添加桌上的「哈哈牌」辣豆瓣醬。可別貪心加太多岡山空軍眷村特調的醬料,你會被嗆辣到混身燥熱冒汗且淚流滿面!其實,禿頭店主的湯紹已夠辛嗆,那股麻辣刺激,讓歐碧被椒麻的滋味辣到忍不住把嘴噘起吸氣、鼓腮再吐氣,像在苦練海軍帆纜笛;所以,紹子麵也稱為哨子麵。
川味紹子醬到底如何調製就是不准問。歐碧有請酒廠學長的妹子,同時也是空軍建國二村公認的美少女去撒嬌套出配方,她被禿頭店主飆罵:「好個哈兒的粉子,再問就嗨妳娃兒一錘子!」給轟出來。
脾氣有夠怪的老兵麵店
老兵退伍後,向川籍老長官借了點錢,頂了建國二村的臨路自建戶改裝為麵店。在對面光彩街陋巷內,再蓋了間違建窩居。歐碧曾陪著臥病在床的禿頭店主聊天,家徒四壁的違建窩居與麵店,都有丁點兒大的後院菜圃,可栽種家鄉的金陽青花椒與芫荽香菜。歐碧與禿頭店主熟識後,老兵才承認這兩種食材,在北迴歸線濕熱的氣候中,長的肥碩又茂盛,都是調製湯紹的秘密武器。
禿頭店主的紹子麵,像極了全國近千個眷村內各省風味美食與媽媽家常菜。但你千萬別以為紹子麵超好吃,麵店就高朋滿座、翻桌頻仍。禿頭店主的食客雖不致門可羅雀,但最佳的情況也只是稀稀落落爾。由於他執著澆淋川味紹子醬要多多益善,致使一碗湯紹抬高的售價,超過一般麵食街競逐者的親民價,故麵店生意算不上興隆。
歐碧近身觀察統計,午、晚餐加消夜每日十二小時供膳,禿頭店主平均每天可賣個近百碗麵吧。扣除成本與償還借貸,每月淨利約為歐碧月薪的一倍。故老兵退伍創業不只溫飽,還可以算是小康。
再者,麵店的衛生條件特別差,禿頭店主經常掛在頸上腥羶的抹布,黑油油地發亮,在你面前擦拭桌椅噁心十足不說,用餐時歐碧不時要騰出兩腳踩踏路過的蟑螂。歐碧還見過個頭和貓一樣大的田鼠,躲在廚房瞪著他,一副準備爭食的模樣,體面的高消費食客絕對不會來光顧。不過,歐碧在中油宿舍骯髒的環境下成長,練就鐵一般的腸胃,麵店再髒,歐碧照吃。
禿頭店主收容了一隻空軍在水上機場遊蕩的混血流浪犬,歐碧問老兵整天忙進忙出為何多此一舉。老兵解釋,至少牠不會鬧脾氣,更不會頂嘴,收留牠可當作麵店的保全。老兵催請歐碧給這隻有德國牧羊犬血統的新伴取個名字,為避免過度庸俗的大眾化狗名如小黑、小黃,歐碧就取個牧羊犬Shepherd洋名吧。禿頭店主擊掌說:「好樣的大學畢業生酒廠職員,那就稱呼牠『蝦趴』吧!」
歐碧本以為禿頭店主把Shepherd洋名直接音譯為蝦趴,比較記得牢,沒料到多年後店主才告知他,這隻混血流浪犬經常不務正業也不老實,比包穀豬都不如,稱牠為蝦趴,一點都不過分。蝦趴是四川髒話,暗指「搗蛋、擺爛、搞破壞」。不過,自從蝦趴擔當麵店公關經理後,蟑螂與鼠輩就陸續絕跡了。
國軍各軍種在嘉義共有二十九個眷村,空軍就佔了十五個;水上機場的空軍官兵近萬人,有家眷者兩千多戶約七千多眷口,都擠在嘉義市區東門町、白川町與機場四周的空軍眷村內。禿頭店主打烊後,蝦趴就一溜煙從後院菜圃竹籬笆間隙遁走,到各眷村找牠的狗友廝混。其實,狗兒都有很強烈的地域性,外來的狗友只要侵門踏戶,免不了以狗咬狗收場。眷村狗主人常來麵店興師問罪,說蝦趴越界搗蛋咬傷他家的毛小孩。生性懦弱的店主只能打躬作揖賠不是,和氣生財嘛。
蝦趴也有自己的地域概念。歐碧目賭過蝦趴在麵店周遭五十公尺的電線桿上,揚起後腿對準桿柱用力撒泡尿,這是蝦趴王國的「界碑」。凡在蝦趴王國國境內出沒的蟑螂與田鼠,蝦趴一律撲殺,就連過境的毛小孩,蝦趴也追監,誰敢徘徊不去,蝦趴就衝去廝咬驅離。蝦趴很有紀律,絕不越界擴充版圖侵略其它狗友的地域,田鼠只要逃離蝦趴王國的地界,蝦趴就不再越界撲殺。豪雨過後,歐碧也見證盡責的蝦趴,重新在雨後的電線桿柱再次撒泡尿「重劃定疆」。
不過,蝦趴倒是對來店消費的饕客非常友善,總是搖著尾巴送往迎來,且對賴帳的食客照樣親熱無比;蝦趴敵友不分的態度,惹得店主很不高興。偶爾食客順道攜來傳統市場買的鮮肉、野菜,蝦趴也會把頭鑽進菜籃一探究竟;驚聲尖叫的食客,讓蝦趴遭禿頭店主著實一腳踹開。搞破壞的蝦趴給老闆惹不少麻煩,老兵常向食客鞠躬致歉,還當場免費送碗牛肉麵賠罪。
老兵生意不太興隆的根本原因,是他非常臭屁。食客口頭點餐老兵屢屢不回應,怕他聽不清楚或錯置弄混,食客只要複誦一遍點餐,定會遭老兵用四川髒話回嗆:「你個哈麻批,早就知道啦!」有誰斗膽大聲催餐、打斷他邊哼唱川曲邊備料,禿頭店主立即衝出廚房爆粗口:「包穀豬呀你,敢嫌慢?瘟傷沒耐心就甭吃!再催,格老子鏟鏟就是不煮你龜兒子的麵!」
誰沒用餐用到光盤,老闆定逼你在他眼前吃光麵、喝光湯才收錢放人離開,以示尊重店主的辛勞。遇到食客用膳大聲喧鬧,他會手持剁肉刀奔到桌前就劈:「咋個的青勺子們,用餐就得專心吃,少在我店裡寶塞塞地晃兮糊兮噴口水;用餐要快,省下來的時間,通通給我回去努力長知識,別像咱,始終是個豁皮文盲大老粗!」
嘉義的眷村自成一個半封閉的體系,與在地的嘉義人有些隔閡。早年「二二八事件」水上機場成為朝野兵家必爭之地,市區白川町與東門町的日遺眷舍,日軍敗走後遭在地人佔用不還,說這兒原先就是他們的祖產,致使空軍在嘉義始終和在地人有些疙瘩。空軍官兵與眷屬多來自大陸各省,其中四川人最多,也因此成都紹子麵店的食客,多為外省鄉親。在地嘉義人即便慕名前來,人數不多且都有外省囝仔作陪以策安全。
有回歐碧陪嘉義酒廠的女友來吃消夜,老兵的麵還沒端出,就手持剁肉刀迎面而來,嚇得歐碧拿起豆瓣醬罐護著女友漂亮的臉蛋!所幸老闆怒氣沖沖提刀擦身而過奔出店門,面朝眷村揮刀重覆吶喊:「殺朱拔毛!解救同胞!反攻大陸!還我河山!」禿頭店主眼露凶光返回繼續煮麵,嘟噥着:「什麼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格老子日怪被騙了這麼多年,委員長您憋憋沖磕子呀!」歐碧與女友扒光麵、汲光湯,默然無語付錢閃人!禿頭店主思念成都老家想到躁鬱呀。
非志願役當上了伙房兵
歐碧與女友雙雙出國留學前,多次邀約室友建忠來嘉義敘舊,順道去品嚐老兵調製的人間美味,但建忠都推諉太忙沒空。歐碧上飛機留美前一日,回到嘉義酒廠向經理、同事辭行,順道攜帶半打酒廠自產的高梁酒拌手禮,到禿頭店主居停處探視他。三杯下肚老兵就淚崩,慨嘆人生無常。
八年抗戰末期的一九四三年,在成都北郊務農的他遭路過的部隊拉伕參軍,編入空軍新成立的「空運隊」當炊事兵。駐地離家不遠,在城南太平寺機場。所以,禿頭店主是貨真價實的老兵。他服勤的空運隊,屬空軍中隊層級的獨立隊,隊長是航校二期的王姓前輩,隊長每回出夜航任務,都要老兵先下碗麵條兒當消夜始上飛行線。老兵到差還沒滿一年,隊上就摔掉六架飛機。機組組員在出死亡任務前,都曾吃過老兵煮的紹子麵。
出事的第六架,就是隊長親自駕駛的美援C-47運輸機,在湖南撞山。接替隊長職務的飛官,是委員長專機正駕駛的航校五期衣姓前輩。衣隊長避諱,就不再吃老兵的麵食,讓老兵非常洩氣。不過,衣隊長非常照顧隊上袍澤,把並肩作戰的美軍所贈零食,均分給大家享用,故老兵在抗戰物資缺乏的困頓中,偶爾會給農村裡的妻小帶些美國巧克力糖。
四川號稱天府之國,理應物產富饒、居民豐衣足食,但軍閥長年割據魚肉鄉民,加諸戰亂連年,老兵自農村出生後,就從沒穿過新衣新鞋,吃肉也只有逢年過節才可品嚐丁點醃肉。老兵從小就在旱田中幹粗活,從早忙到晚,勉強圖個溫飽,沒錢更沒空去讀書,別說不識字,老兵連簡單的加減乘除,都是當兵後的炊事班長耐心教會他的。
一窮二白的農村生活,傳宗接代的嫁娶可絕不馬虎,且偏鄉流行早婚,方便早生貴子增加勞動人口。老兵在七七事變時年方十六,經媒婆撮合與鄰村的農女結為連理。簡易婚禮結束後,新娘子就白天下田耕作,夜晚備餐補衣,日子苦但很幸福。未幾,新娘子先後產下兩位壯丁,村裡的師爺替寶貝取名蜀生和蓉生,紀念兩位川娃兒都在四川省(蜀)成都市(蓉)出生。
遭拉伕參軍的老兵,在機場廚房服勤非常忙碌,很難顧得了家;愛妻就更辛苦,除了盡慈母本份照顧兩位川娃兒,還要身兼嚴父管帶兩個好動的孩子。愛妻在夫家要服侍尊長,旱田的粗活她一人就得作夫妻倆人共有的農務,倍極辛勞。唯一讓全家歡欣的,是老兵每個月有一天的探眷假,從城南機場走回北郊返家團聚,老兵總會從隊部廚房挾帶些雞蛋、鮮肉與美國零食給妻小。至於老兵法幣計價的薪餉就甭提了,第一個月的月俸尚可買一打雞蛋,一年後貶值到只能買半打。
機瘟總伴隨著左右
沒多久逢抗日勝利,老兵的空運隊擴編為空運大隊。空軍從戰後美軍留交的剩餘裝備弄到大批C-47運輸機,編制也從老兵剛到差時的十架,急速擴充至百架,衣隊長晉升為大隊長,下轄四個運輸中隊。大家都在慶祝抗日勝利與升格為大隊雙喜臨門之際,香港華僑鄭姓飛官駕駛的C-47,在甘肅嘉峪關機場落地失事殉職。港僑飛官出勤前,也是吃過老兵烹煮的牛肉麵。後來老兵撤往台灣,才得知港僑飛官的姑丈,竟是首任台灣省魏姓省主席。
抗日勝利後,大隊所轄四個中隊有三個陸續出川,僅第三運輸中隊留守,老兵世居成都,故賴在太平寺機場方便顧家。半年後第三運輸中隊也要調防出川移駐南京,老兵這下子可跩了,生平第一次扛著一扁擔鍋碗,搭中隊部的237號C-47從成都飛南京。當了兩年空軍的伙頭兵,終於也能享受遨遊藍天白雲的樂趣。
大隊長問老兵,你在隊上算是開隊元老級的伙頭兵,各中隊分頭駐防北平西郊機場、上海江灣機場及南京明故宮機場,四個中隊都有伙頭兵空缺,你愛去哪?老兵抓抓腦杓子,聽說上海十里洋場是花花世界,那就去上海開開洋葷好了。於是老兵又扛著一扁擔鍋碗,二度搭大隊部的246號C-47飛抵上海,向第一運輸中隊報到。
老兵到上海服勤後,空運部隊再擴編一拆為二,原空運大隊易名為空運第一大隊,第一運輸中隊重編為一○一運輸中隊。老兵輪休時,常隨中隊部的兵痞子到外灘冶遊嫖賭,但貧寒出身的老兵沒跟著學壞,對嫖賭沒興緻也沒錢,只能呆坐在馬路邊等袍澤玩膩了才一起回機場。
兵痞子玩得愈野,老兵就愈思念成都的妻小。三不五時存夠薪餉就去買梨膏糖、鬆餅之類的上海特產,委請中隊部的文書兵代為執筆稍封信給愛妻,託隊上的運輸機送回成都給妻小。
很不幸,老兵搭過的237號與246號運輸機,在一次編隊飛行時竟發生擦撞、雙雙墜毀!隊上袍澤以異樣的眼光盯著老兵,背地裡都在竊竊私語——這下麻煩了,伙頭兵這個飛機剋星竟調到隊上來了。
緊接著國共內戰爆發,政府進入戡亂時期。空運第一大隊因應戡亂局勢,開始換裝馬力更強、裝載量更大、續航力更遠的美援C-46運輸機。除了運兵、運物資還兼投彈。既然擔負轟炸任務,大隊與各中隊就不能再冠以「空運」、「運輸」等隊名,故空運第一大隊再度易名為第十大隊,老兵的一○一運輸中隊改稱一○一中隊。
沒多久,中隊內馬力強的166號機在轟炸共軍時遭擊墜,355號機搭載隊部長官及眷屬遷台時,在台北萬里撞山。中隊部議論紛紛,說是老兵的烹飪有問題,導致飛官駕機起飛後就鬧肚子而分神出事……上級十大隊的政治部主任看勢頭不對,把老兵調回南京大隊部就近調教。老兵覺得委屈,向主任說明自己的烹飪絕對沒問題,是採買食材的補給兵為籌措嫖妓夜渡資,竟向商家索回扣,因而高價購入腐爛食材。據理力爭的老兵,讓政治部主任煩上加煩。
主任說:「不如這樣吧,在你家鄉成都鳳凰山機場,大隊部有一個飛管分隊駐防照顧機場,那邊也缺個伙頭兵,你要不要調回成都順便顧家?」老兵欣然銜命,三度扛著一扁擔鍋碗,搭大隊部的035號C-46離開南京,又飛回成都閤家團聚。主任送走老兵返鄉駐防後,嘆了口氣,旋即隨大隊部撤往遠在天邊的嘉義水上機場。老兵自責地對歐碧說,抵成都一週後,035號機從昆明飛重慶時撞山了!老兵搭過的軍機都會摔,自覺是個掃把星。
戡亂末期的一九四九年底,政府把首都撤遷入川,退至成都。共軍攻入成都市區前,老兵帶著妻小一行四人,想擠進最後一架留守的226號C-46未成,被機上逃難的行政院眷屬推出機門;四人呆立在停機坪,目送這架塞滿難民的軍機飛離兵燹。
老兵對妻小說,不久共軍就要攻進機場,這兒很危險,快回家躲砲火流彈吧。老兵依依不捨地看著妻小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跑道頭,這是老兵此生最後一次凝視妻小,從此天人永隔。老兵哽咽地對歐碧補充解釋,沒搶搭上的226號機起飛後,在海南島金牛嶺墜機,全機無人生還。
老兵繼續守值在鳳凰山機場人去樓空的飯堂,替留守的飛管分隊官兵烹煮備餐,靜待共軍攻入機場。
老兵清晰記得那天是十二月十日。蔣委員長前腳才踏上專機從成都鳳凰山機場飛返台灣,老兵就聽到機場外共軍的槍聲大作、響個不停。正在下麵條備午餐的老兵,心想該來的共軍還是躲不掉。當老兵把爛熟的清燉牛肉置入湯碗時,小同鄉的飛管分隊通訊士官持槍奪門而入,向老兵大呼小叫別再備餐了,拉著老兵邊跑邊說:「格老子!大隊長沒忘記咱們,一架蔣委員長的預備機,正穿越共軍的防空火網,從五邊進場下滑,兩分鐘後降落,機上還預留空位撤出咱們幾位留守的弟兄﹗」
老兵慌亂中乞求通訊士官讓他回家接妻小搭機,對方搖頭說:「共軍已打到跑道頭外,你跑步回家接妻小往返要好幾個鐘頭,還要通過共軍封鎖線;別再猶疑,現在就給我跳上飛機,這是命令!」
老兵未及向妻小話別,含淚在跑道清除區抓了把野生香菜、花椒與泥土塞進制服,就搭上落地慢俥滑行中的291號C-46自成都飛往台灣。半年後,老兵搭過的撤台291號機,由海南島撤運留守在海口機場的袍澤與眷屬回台,經台中又撞山機毀人亡。老兵很確定自己帶衰,搭過的軍機都會墜機!
處處被嫌不知前途何在
老兵飛抵寶島台灣、踏上嘉義水上機場停機坪時,本以為過幾個月就可光復大陸返鄉與妻小團聚,萬萬沒料到嘉義竟是他終老的第二故鄉。正當他走進十大隊隊部報到時,管編裝的人事官稍來口信,第十大隊撤台的軍機摔得所剩無多,人員也跟著縮編,老兵的員額因久久不見他行蹤就優先被裁掉了。
老兵失業了嗎?佛心來著的大隊政治部主任對老兵說,大隊長已榮升空軍嘉義基地作戰指揮部的指揮官,下令主任調配挪出個職務給老兵佔缺,以免晚到台灣的部屬,變成編餘冗員遭汰除。
主任說:「大隊部新編成一個救護直昇機分隊,須單獨開小伙,正好有個伙頭下士的缺,你就由兵晉升到士,升官補缺吧。當作表彰你思想純正、忠貞不二,寧可拋妻棄子隨政府撤台的獎勵。你想栽種成都帶來的香菜與花椒?那沒問題,跑道與滑行道間的隙地就儘管栽種。」從此,老兵的駐地就固定在水上機場跑道邊偏僻的日遺破爛兵舍,直到五年後退伍。
老兵到差時,映入眼簾的是從未見過的美援H-13直昇機。老兵目賭直昇機居然可以懸停在半空中不動,甚至可以橫向和倒退飛行,非常新鮮,比胖嘟嘟直線向前飛的定翼運輸機稱頭多了。故老兵趁送餐盒至直昇機座艙之便,觸摸直昇機溫暖的蒙皮,讓身處異鄉的老兵有安全感。但好景不常,半年後航校十二期的楊姓少校機長,駕駛H-13直昇機由水上飛松山時,撞上台北樹林鎮的山仔腳高壓輸配電線墜毀殉職。老兵心想自己衰到爆,連摸過的軍機都會墜機!
老兵輪休時,常騎乘救護分隊的公務鐵馬,沿著省公路騎到嘉義市區白川町的空軍建國一村,找老長官用家鄉話聊天消磨時間。川籍的飛管分隊通訊士官眷舍就在村子尾,老兵聊天也順便幫忙修剪竹籬笆內嫂子親手栽種的芒果樹與聖誕紅。
嫂子愈把老兵當成家人看待,老兵就愈掛念未及撤出的妻小。老兵私底下偷偷問嫂子:「可以幫我寫封家書寄回大陸嗎?我很思念成都的妻小。」嫂子含淚回應:「別傻了,寫信寄大陸?在軍中算通匪罪嫌,萬萬使不得呀!」老兵沉默無語。
早年軍中生活苦悶,水上機場周邊陸續開設俗稱八三么的特約茶室,召募軍娼供官兵入內嫖狎消費。老兵始終專情掛念家鄉愛妻,故從不光顧八三么。不過,老兵的單身袍澤都是八三么的常客,瞪著老兵的薪俸打歪主意,有借不還,都拿去八三么買春消費。這些陣中八卦,老兵講得有鹽有味兒的,歐碧卻愣住無言以對。老兵的亂世人生閱歷充盈著酸甜苦辣,寫出來絕對是有看頭的大兵文學。
老兵剛來嘉義時,就常私下偷聽大陸廣播電台。北京方面統戰新聞說,十大隊的航校十期江姓少校飛官太想家,兩個月前駕駛C-47自水上機場叛逃飛向南京,安全降落。過了一年,大陸又廣播說,十大隊的航校十三期戴姓上尉飛官也想家,劫持大隊部專機隊的總司令座機,再度叛逃飛向上海江灣機場。就連空軍官校的飛行生,在雲林虎尾機場都駕駛初級教練機,飛向大陸沿海迫降,還獲得千元人民幣的「起義」獎金。
老兵自己想家也想到慌,很想學叛逃的飛官瓜兮兮地開飛機,回老家與妻小團圓那該多好!老兵對歐碧說,飛官獨自駕駛運輸機叛逃飛回對岸,都風光地當了「黃金義士」,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若提前獲知他們要飛回大陸,說不定還可搶搭上機跟著走。
韓戰停火後,空軍嘉義基地作戰指揮部晉名為空軍第四聯隊部,轄管四大隊與十大隊兩個飛行大隊。協防的美軍噴射戰鬥機中隊也進駐,停機坪與抗炸機堡塞滿百餘架各型軍機。機場內的伙食型態也開始洋化,炊事班所有弟兄都要學做生菜沙拉、蛋糕、三明治、牛排與披薩等洋食,還要考西餐食勤證照。老兵沒興趣學也沒本事做洋食,文盲的他更不可能考照,只能繼續幹個沒尊嚴的伙頭下士。
第一次台海危機的浙海大陳戰役爆發前,老兵服勤的救護分隊,因應惡化的戰局奉命接裝美援的水陸兩用救護機。救護分隊迅速擴編為救護中隊,脫離十大隊建制,直屬聯隊部。擴編後的救護中隊隊部明明就有個綜理伙房的炊事班長缺,但長官嫌老兵廚藝幾年來都沒長進,就是不讓老兵佔士官缺。
老兵因不識字也沒功勳,一直都窩在伙房幹著下士副班長,不被長官器重,久久升不了中士,受盡袍澤的窩囊氣。不過,佔缺的炊事班長對老兵這位前輩倒很體貼,請他不用再幹廚房粗活,有空指導一下幾位幫廚充員兵的廚藝就好。老兵心想,幾位充員兵都是民間有證照的廚師,哪需要指導?從此老兵在伙房閒到發慌,覺得自己在部隊裡是個廢物。
救護中隊的官兵逐漸學美軍要吃漢堡、薯條等洋食,嫌老兵的供餐千篇一律,吃多了麵條索然無味,吃久了更會產生厭食症。隊上弟兄們藉題發揮,直指老兵的廚藝差,過往幾年害得飛官出任務時老是鬧肚子摔飛機,還加油添醋說,老兵搭過的運輸機甚至摸過的直昇機,最後都會摔掉,弄得全空軍無人不曉。
嘉義才是店主終老的家
十大隊疏遷移防的傳言終於成真,連拉他上軍機逃來台灣的飛管分隊通訊士官也要移防屏東。嫂子也將西門街旁建國一村的眷舍頂讓出,舉家遷往屏東市六塊厝。臨行前,老兵向隊部請假,幫老長官把眷舍家當搬上卡車。
老兵自覺在嘉義頓失依靠,留在救護中隊終日無所事事還被霸凌,幹得非常沒尊嚴,於是鐵了心,乞求文書兵代寫報告申請退伍。中隊政治指導員當場把簽呈檔下,請老兵前來懇談。政治指導員苦勸老兵:「無論如何,前輩拜托您一定要在空軍給我熬滿二十年,才夠資格領終身俸;您的烹飪廚藝能精進當然最好,沒興緻那就幫您在屏東的十大隊老東家找個缺轉調過去。至於閒言閒語說您帶煞會搞到摔飛機,您就別當真,空軍哪個禮拜不摔飛機?」
老兵習慣了北迴歸線的氣候,不想去風災、雨災連年的屏東,就向政治指導員表態堅持要退伍。記得那天是浙海大陳的一江山陷共,他拿到了退伍令。老兵步出營門,就發現自己連三餐溫飽都有問題,必須立即自謀生路。
老兵向歐碧訴苦,五○年代軍中待遇微薄,下士炊事副班長的月俸僅二十元台幣,還買不到十碗餛飩湯。早早退伍也好,創業開個麵店,可改善物質生活條件。於是,老兵拎著小包袱,抱著一麻袋水上機場隙地栽種的家鄉芫荽香菜與金陽青花椒,走到熟悉的民國路旁建國二村落腳,寫信給屏東的老長官借了一千元,買間眷村自建戶開麵店,重啟退伍後的遲暮人生。
老兵拿著退伍令跟緊鄰長,到戶政事務所請領國民身份證順便辦理戶籍遷入。從此,老兵搖身一變成為嘉義在地人。貼心的鄰長還帶老兵去辦理麵店的商業登記領取稅號,避免無照營業遭人檢舉法辦。
歐碧放洋留美五年學成後歸國,在嘉義蘭潭報到任教的第二天,就駕車回民國路的成都紹子麵店重溫舊夢,但徘徊在建國二村前卻遍尋不著老兵。原來,禿頭店主獲知老舊的眷村要拆,在民國路對面陋巷外,買下有權狀的臨路店舖另設麵店。歐碧持之以恆,在新的店面繼續飽餐禿頭店主的湯紹。湯紹維持過往的風味,但歐碧總覺得缺了一味。原來,當年搖著尾巴陪伴歐碧用餐的蝦趴已不在人世。老兵說,打烊後蝦趴習慣趴趴走,遭吸食強力膠的暴走族給輾死了。
解嚴後,禿頭店主搶著歸鄉探親。但沒多久,老兵又孓然一身孤伶伶地回台。禿頭店主嘆口氣喃喃自語,愛妻在共軍攻入成都後遭姦殺。文革前的大饑荒期間,僅四川一個省就有千萬人餓死,蜀生和蓉生兩位川娃兒在天府之國的人民公社勞改時,也因缺糧餓斃,往生時尚未成年。浩劫餘生窮困潦倒的同村鄉親,一心只想脫貧發橫財、一切向錢看唯利是圖,讓禿頭店主很寒心。
老兵感嘆地說:「四川成都是出生地,但台灣嘉義才是家。」老兵把麵店多年賺到積存的辛苦錢塞滿包袱,要歐碧帶他去嘉義市西區永春二街的孤兒院,讓歐碧見證老兵不具名低調捐贈整包現金給院方。歐碧可以感受到老兵的心境,兩位親生的川娃兒身陷成都形同孤兒,勞改當奴工最後餓斃街頭;老兵行善積德,替他帶給家人悽慘的折磨贖罪。
禿頭店主嫌自己老了也累了,不想再賣麵了,收容了位泰緬邊區孤軍撤台的遺孤為義子,教導手藝,免費傳店給義子經營。但店老二硬把滇南的過橋米線風味湯料去混搭川味湯紹,不怎麼對歐碧口味;歐碧還是忠於禿頭店主原汁原味的湯紹,入店指定要老兵親自備料才肯下單用膳。
老兵探親返台後,整天呆坐在違建窩居後院菜圃前。也許,望著親手栽種綠油油的家鄉芫荽香菜與金陽青花椒,可紓解思念至親亡故的哀愁。大陸尋根結束後,禿頭店主絕少踏進麵店廚房,店務完全交由店老二招呼,除非歐碧再三催請禿頭店主親自備料,老兵才勉強下廚烹調歐碧的湯紹料理。
國內政黨輪替多次,禿頭店主越發鬱鬱不得志,身體日漸衰老。八八風災那晚老兵心肌梗塞,急送嘉義聖馬爾定醫院搶救,但回天乏術,享壽八十有八。
歐碧參加簡陋的告別式,送老兵最後一程,這也註記著撤台第一代老兵的凋零、消逝。
老兵的違建窩居,也因眷改被怪手剷平,兩處麵店原址被徵收變身為公有停車場,靜待市政府規劃為財團經營的商業區。嘉義二十九個眷村全數改建,眷村第二代陸續搬進嘉義市白川町的經國新城集合式住宅。至於歐碧役畢後首次在職場服務的嘉義酒廠,已遷至嘉義縣偏鄉,西區舊酒廠原址轉型為今日的嘉義文創產業園區。唯獨老兵在空軍服勤過的最後一個單位,現在的名氣可響噹噹,被暱稱為慈航天下的海鷗救護隊。
半世紀來,歐碧在嘉義市麵食街享用過禿頭店主的湯紹何止千碗。每回去別的麵館用餐時,歐碧都很懷念川籍老兵與蝦趴在爐灶旁的身影,還有他黏稠的川味紹子醬。建忠每回聽完歐碧陳述老兵的境遇,都悔恨當年沒跟緊歐碧去嘉義市民國路品嚐老兵調製的人間美味紹子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