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走過來
「醬走過來」,是談我當步兵預官排長時的那段甘苦日子,一年十個月,整個軍旅生涯幾乎是用﹁走﹂的來完成,就是「醬(這樣)走過來」。
1974畢業那年考上預官,因體位甲等,優先錄取分發陸軍步兵科。我非常羨慕那些當補給、憲兵、政戰等等的同學。但是回頭想想,能當個中華民國陸軍步兵排長,麾下有兩位副排長外加五十個大兵,機槍、步槍、手槍、火箭筒、迫擊砲等等編制內的武器,一樣沒缺,還配個貼身傳令兵,說實在的,一生當中大概就這兩年最威風了,還是很感謝主啦!
在炎炎酷夏的七月大熱天,至高雄鳳山陸軍官校報到,接受為期半年的預官基本訓練。受訓課程內容文的武的無一不緊湊嚴格,令人喘不過氣來。室內課枯燥乏味,值星官則在後面緊盯,擺明就「不讓你睡」,當瞌睡蟲來時還真是痛不欲生。戶外課一早即全副武裝攻打後山714高地,一路汗如雨下,一壺水喝光了,就隨便舀路旁的水溝水喝,即便那水面上浮著一些不明浮游物,也是大口喝下。有時部隊走到空曠野外,突然雷電交加,西北雨傾盆而下,碰巧軍車送來廚房剛煮好的幾大桶熱騰騰麵疙瘩,部隊立馬分別站道路兩旁,在大雨滂沱下趁熱吃,雨勢猛到那大鋁桶麵的湯怎麼也喝不完,好個「加湯不加價」。再說那令人痛恨、「氣得要死」的714山頭,已不知被「我軍」佔領了多少次,還是每天攻!攻!攻!到山頂時明明都已經跑到快要斷氣了,還得舉起沉甸甸的步槍,上刺刀,狂喊殺!殺!殺!直到聲嘶力竭方才結束。
我受訓的大隊中有來頭不小的學員,如參謀總長的公子就在我們隊上,身為將門之後,氣宇軒昂,表現非凡。有次總長來視察,直升機緩緩降落在操場,長官一字排開列隊歡迎,陸官校長雄赳赳地跑步向前敬禮。
吃飯時,全體學員大聲叫「總長好」,他卻調皮地說:「爸爸好」。另有畫馬將軍的公子,聰明絕頂,幽默有趣,常逗得我們捧腹大笑。大部分隊
員耽心役畢後謀職不易,他則輕鬆笑著說:「我爸隨便的一幅畫就夠我一輩子吃喝不完了」。話雖如此,念新聞的他後來在媒體也自闖出個名號。
還記得隊上有大批台北市來的大學生學員,剛入伍的他們有些人還很難擺脫都市人養尊處優的生活習性,在適應部隊的嚴格訓練和生活紀律要求上,不像我們師專生那麼規矩自在,所以常常鬧出笑話。例如冬天夜裡天冷,把水壺當尿壺,拉單槓只肯拉一下,教官問他為甚麼,他理直氣壯答道:「我是台北市來的呀!」更有一次,他們一群人於感恩節跳牆外出,偷抓民家母雞來烤,大隊長知悉氣得暴跳如雷,要求連隊長嚴加懲治,我們也遭池魚之殃,從此之後全隊吃足苦頭。
半年後結訓,公開抽籤分發部隊,那時大家都怕中「金馬獎」到外島。我很幸運抽到台北的單位,結訓假休完即往報到。報到那天,穿著整齊軍裝,衣領上的黃金少尉槓槓閃閃發亮,一向討厭的虛榮,突然可愛起來,走起路還有點飄飄然。到達營地時部隊正在集合,司令台上有位短小精幹、精神煥發的長官在訓話,看我及一位同僚走近,當著部隊面前高聲喊道:「那兩位小少尉,跑步過來!」這突如其來的命令,一下子把我們嚇壞了,心裏除一時慌張,也一陣難過;辛苦大半年,好不容易以二十歲弱冠之年,官拜中華民國陸軍少尉,一下部隊竟以這般窘境開始,真是很嘔。後來才知道這位是我們的上校旅長,姓名火焱,如此你便知他的火爆脾氣。
連長則是所謂的「老芋頭」,廣東人,憨厚老實,一生行伍也只不過掙個上尉,然仍不太靈光,上尉都已升半年了,長官視察時還常漏氣地以「中尉連長○○○報告」,除了自己歹勢無地自容外,也間接讓我們個個臉上無光。自從他把家眷從南部接上來,安置在隔條小河的營房外後,就常不假外宿。有次很糗,長官深夜來查勤,傳令急奔稟告,他平常能一躍而過的小河,那晚他竟一時慌張,一個不小心掉入水溝,搞得全連整晚鷄犬不寧,幹部軍官面面相覷,表情凝重,不知如何是好。
但話說回來,可千萬別誤會我們這個部隊沒有戰力喔!那時連隊駐防在台北近郊,靠近市內,部隊嚴肅生活與近在咫尺的市街熱鬧自由,成了強烈對比,尤其過年過節思鄉最盛。因為上級單位就在旁邊,長官三不五時便來察看,加上旅長正值有高升少將的壓力,我們連只要一風吹草動便草木皆兵,看到黑影便想開槍,真的快被逼瘋了。我們任務亦極為重要,所有的訓練標準都是高於一般之上。這支部隊有光榮歷史,師長以身作則,上上下下戰戰兢兢,把平時當戰時,視訓練為作戰。就以我為例,除受訓外,一年四個月在野戰部隊服役期間,簡直大小「戰役」無役不與。例如五百公里行軍、國軍運動大會、營測驗、五項戰技測驗、越共村戰鬥訓練等等,好像從來沒閒著。如果真的參與戰爭,大概都從「二兵升到將軍」了。
部隊是非常講究榮譽的地方,碰到有考評、競爭,簡直是夙夜匪懈、鞠躬盡瘁,不停的準備再準備。光說五百公里行軍好了,因為上級選了我們做示範實驗,考評追蹤就相當嚴格瑣碎,行動實施之前不知模擬走了幾次。我桃園家旁的公路就走過兩三次,記得都是在寒流來襲的深夜,走在海邊,冷冽的北風先是慢慢穿透你的厚重軍衣,接著侵蝕皮膚爬上骨頭表面四周,最後浸泡在骨髓裡頭,此時全身早已如結冰似的凍僵。阿兵哥們全都奉命穿上絲襪,水壺裝滿紅露酒,你絕不會相信可以冷到這樣程度!我最悽慘,還得加演半夜過家門不入,熱淚盈眶的辛酸劇。
正式行軍那天,整個部隊從基隆濱海沿淡金公路走到淡水,再從淡水走到林口時剛好是 12月 24日。紮營晚餐後部隊集合坐在一片空曠紅土上,那天我一時有感而發,在部隊前高唱一首〈平安夜〉Silent Night,為聖誕夜應景,皎潔月光下唱者聽者都如癡如醉。從林口走到龍潭,龍潭走到新店、烏來。春節在一處國小紮營,官兵輪流兩梯次各放三天假。營長為慰勞官兵辛苦還特別包下一個劇場,讓大家觀賞。
過完年走過貢寮「虎字碑」的狹窄崎嶇山路到蘇澳,那時根本就不知道甚麼古道不古道的,就記得一路上走在前頭的人負責用鐮刀砍草開路;山上沿途有很多金桔,阿兵哥什麼也不管,盡情採摘,把背包裝得鼓鼓的像個大氣球似的。有一老嫗,看我們部隊走過竟哭了起來,我心急以為採了果子闖大禍,這下子如果讓上級知道還得了,一問之下,原來她是因為孫子也在當兵,看我們這麼辛苦才觸景傷情哭了起來,嘴裡還喃喃自語,「阮ㄟ金孫啊!阮ㄟ金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