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麼叫悲劇
中醫稱天花為「痘瘡」。在西元十六至十七世紀,它曾經肆虐於全世界的各個角落,下自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貴族,無數人被這個可怕的疾病奪去了生命。西元一六五五年冬,順治帝令兩歲的皇子玄燁與其保姆遷出紫禁城,居住於北京西郊的一座寺廟中,藉以躲避天花的襲擊,同時也防止他萬一中招後再傳染給其他皇室成員。
天花有一個特點,凡是被感染後安然無恙者,就對天花有了免疫力,以後便不會再次被感染,當然也不會將天花傳染給別人,此謂「出痘」。當時民間流傳著一種強行「出痘」的辦法,即從天花病人身上取下膿液,或是將患者的膿痘痂磨成粉末,然後把它們作為疫苗吹進種痘者的鼻孔,使其輕微染上天花症狀。
種痘的成功率全看運氣,運氣好的話,種痘者將在初期發燒,還會伴發輕微的水痘,但之後就可以出痘了。玄燁也接受了種痘,可惜的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僅僅兩年後,便被天花擊中了,而疫苗並沒有生效……。
一條金燦燦的龍
「一個人的一生扮演著好幾個角色」,莎士比亞在他的著名喜劇《皆大歡喜》中寫道,「最初是嬰孩,在保姆的懷中啼哭嘔吐。」
按照清廷制度,皇子一生下來就要被保姆抱走,交給乳母撫養,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玄燁便與生母佟佳氏分離,僅僅滿月時見過一面。以後他們每隔累月方得一見,即便這樣難得的相聚機會,佟佳氏都不能任意逗兒子開心。等到玄燁漸漸長大學會說話,母子可以交流了,見面後卻又不允許他們多說話。
在母愛被幾乎被剝奪的同時,玄燁也缺乏父愛。他長大後才知道,皇父順治帝之所以將他遷出紫禁城,防病只是一個理由或者說藉口,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父親其實並不怎麼想看到他!
順治是個年輕皇帝,思想敏銳,熱衷新生事物,對漢族文化比較嚮往,反映在愛情和婚姻觀上,就是比較喜歡漢人姑娘或漢化程度高的滿洲姑娘。他的母親、蒙古籍的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即孝莊太后,本書統稱孝莊)出於滿蒙聯姻的需要,做主為他遴選了五位蒙古籍後妃,但全都遭到他的冷遇,沒有一個能生下兒女。
順治一面抵制蒙古後妃,一面按照自己的標準收納滿洲和漢軍女子入宮,玄燁的生母佟佳氏就在這個時候被選為了庶妃。
佟佳氏乃漢軍旗人,佟佳氏家族在漢軍中任職者甚多,堪稱漢軍的骨幹和中堅。由於娘家有這樣的背景,佟佳氏受到了孝莊的格外關照,而玄燁的降生也似乎為她的光明處境增添了新的籌碼。
可是就在玄燁出生不久,順治竟愛上了弟弟襄親王的妻子董鄂妃,並且在襄親王死後,將董鄂妃接入了宮中。對於這位弟媳,順治確實可稱得上是「三千寵愛在一身」,等董鄂妃一進宮就將其冊封為賢妃,而他與佟佳氏的關係則日益疏遠。
古代皇宮中母子地位相互關聯,一方面母以子貴,另一方面子亦以母貴,順治對佟佳氏冷淡,對玄燁的關愛也越來越少,有時甚至顯得冷酷無情。就在玄燁被遷出紫禁城的第二年,順治將董鄂妃晉封為皇貴妃,使其地位超越了包括佟佳氏在內的所有庶妃,佟佳氏、玄燁母子被遠遠地拋到了一邊。
又過了一年,董鄂妃生下四皇子。在此之前,順治共有三個兒子,長子兩歲時就死了,次子福全和三子玄燁均為庶妃所生,他們的生母也都不受順治寵愛。四皇子由於母親是董鄂妃的緣故,一出生就身價百倍,被順治認定為「朕之第一子」,並為其告祭天地、太廟,予以隆重慶賀。從此以後,玄燁和二哥福全在父親心目中的位置更被擠至小小的角落,處境可謂冷到極致。
這一年,四歲的玄燁染上了天花,病痛折磨再加上缺少父母的關愛,無疑會讓他比很多同齡孩子「啼哭嘔吐」得更加厲害,不過幸好他還有祖母孝莊,正是後者把玄燁最需要,同時也最為缺失的親情帶給了他。
那還是佟佳氏懷著玄燁的時候,有一天她到慈甯宮請安,孝莊看到她的衣服大襟上仿佛有龍盤旋,感到非常驚異,問了佟佳氏才知道她已有孕在身,不由得喜出望外。原來孝莊在懷順治時,侍奉她的人也曾看到她的衣服大襟上盤著一條金燦燦的龍,後來順治做了皇帝,便被認為是應了這一吉兆。
孝莊認為金龍再次在佟佳氏的大襟上盤旋,預示著佟佳氏會生下兒子,而且這個兒子將繼承帝位。她告訴近侍,說佟佳氏「異日生子,必膺大福」。
大白天見到盤旋的金龍,就和大白天看到鬼一樣,難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很有可能,孝莊衣服上的那條「龍」只是左右之人為了恭維她所杜撰的,孝莊偏愛佟佳氏,有意讓佟佳氏之子繼承帝位,便順勢借「祥徵」製造輿論。
孝莊在皇宮乃至朝廷中都擁有很高的權威和聲望,她這麼一說,大家心領神會,全都隨聲附和。及至佟佳氏生下玄燁,在宮人們的演繹下,更多「祥徵」也隨皇子一同降臨人間,比如說玄燁出世時「異香盈室,經日不散,五色光華,與日俱耀」。孝莊聽了更加高興,將玄燁視同心肝,鍾愛無比,為了保證玄燁的健康成長,甚至親自為其挑選乳母和保姆。
以天下為己任
玄燁遷出紫禁城後,孝莊既不能隨同住到城外,又不能每天往返奔波,便讓蘇麻喇姑代其予以照看。
蘇麻喇姑是自幼隨侍孝莊的親信侍女,僅比孝莊小五六歲,孝莊出嫁時把她帶到了婆家。蘇麻喇姑聰明伶俐,凡宮中後妃衣冠式樣都由她手制,深得宮人們的推崇和孝莊的信賴。按照孝莊的囑咐,當時已年過四十的蘇麻喇姑每天都要騎馬往返於皇宮和玄燁的住處,風雨無阻地前去看望玄燁。
孝莊、蘇麻喇姑的特殊關照,保姆、乳母以及其他宮人的精心護理,終於幫助玄燁闖過了鬼門關。只是像所有出痘者一樣,他的臉上也留下了麻點——玄燁幼年時就長得五官端正,雙目炯炯有神,臉上那些不太顯眼的痘痕應該算是相貌上唯一的缺憾了。
玄燁從此再也不會感染天花了。正因如此,麻點也被解釋為一種吉相,很多滿人認為,小皇子是天賦神佑,在廟中得到了天花女神或諸如此類的神明護佑,否則沒辦法解釋他為什麼能夠僥倖存活下來。
對於玄燁能夠順利出痘,孝莊自然極為高興。她只有順治這一個兒子,因此從小到大,對順治都有些溺愛,用順治自己的話來說,「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極嬌養」。可是順治長大親政後,母子關係並不和諧,這讓孝莊認為自己在教子上是失敗的,為免重蹈覆轍,她雖疼愛玄燁,但絕不再予以嬌慣和放縱。
自玄燁逐漸懂事起,孝莊便從飲食、言語、舉止等方面進行嚴格規範,要求他就算是一個人獨處,也不能依著性子想怎樣就怎樣,其間一旦發現玄燁不肯做或做不到,就會立即加以批評和糾正。
以「儼然端坐」為例,孝莊時刻告誡玄燁,說你在行立坐臥時千萬不能回頭看或者斜視,因為這樣不但影響個人形象,而且容易犯忌諱。因此玄燁以後不管是在公開場合與人議事,還是私底下與親屬閒聊家常,也不管當時的情緒狀態如何,都始終能給人一種莊重嚴肅、穩若泰山的感覺。他自己說,這些習慣都是「自幼習成,素日涵養之所致」。
實際上,孝莊是在以未來帝王的標準對玄燁進行培養,諸如「儼然端坐」之類,都是皇帝舉止修行的基本功。除此之外,她還經常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給玄燁講述祖父皇太極當年披堅執銳,征戰四方,以及順治等父輩進關統一天下的故事。這極大地增強了玄燁的使命感,以天下為己任,做一個祖父輩那樣的英雄豪傑,從此成了他的人生理想和目標。
大清政權出自滿洲,要繼承祖業,首先要學習滿文。玄燁後來告訴別人,他四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怎麼讀書了,實際上就是指他那時候已經學會了讀滿文。
玄燁的輔導老師是蘇麻喇姑,在他避痘期間,蘇麻喇姑一面奉孝莊之命,繼續對他的言行舉止、生活習慣進行規範,一面教他讀寫滿文。蘇麻喇姑和孝莊一樣都是蒙人,本來並不會滿文,孝莊出嫁後開始學習滿文,她陪伴在側,耳濡目染,竟也熟練掌握了滿語和滿文。在蘇麻喇姑的悉心教導下,成年後的玄燁滿文功底深厚。不僅能寫一手漂亮的滿文,而且可以隨時指出臣下滿文奏摺中出現的文辭錯誤。
按照清制,皇子五歲必須入書房讀書,主要通過閱讀童話故事、啟蒙讀物之類書籍來學習漢文。這是玄燁正式入學的開始,莎士比亞把學童時期作為人生第二階段,描照他的描述,這個人成了「背著書包、滿臉紅光的學童」,而且常常都是「像蝸牛一樣拖著慢吞吞的腳步,不情願地嗚咽著去上學」。玄燁與之不同,他不僅對上學不抵觸,而且很愛學習,讀起書來非常認真,經常為此廢寢忘食,以至於保姆不得不經常把他的書藏起來,以便可以讓他稍事休息。
除了依制入學外,皇子們還要練習隨眾上朝,站班當差。由於玄燁個子太小,跨不過門檻,他只能由宦官抱入門內,但他非常懂事,無論言行舉止都很像一個穩重的大孩子。
借助於上朝的機會,玄燁才得以長時間地站在皇父面前並且看到他。此時後宮情形早已發生變化,董鄂妃所生的皇四子僅僅三個月後便不幸去世,而玄燁在皇祖母的極力維護下,處境逐漸好轉,順治終於開始用一個父親應有的態度來對待他和其餘皇子。
六歲時玄燁重新回到宮中。回宮後他和母親佟佳氏的接觸多了起來,雙方感情融洽,這使母子都大感安慰。與此同時,他與父親的距離也拉近了一些,有一次他和哥哥福全、弟弟常甯一道去宮中向順治請安。順治問起每個人的志向,三歲的常甯自然說不出什麼,福全表示願為賢王,只有玄燁果斷地回答:「等我長大了就效法皇父,凡事都要盡力而為。」
顯然,玄燁的志向和抱負就是要繼承皇位。原本四皇子出生時,順治的意圖是要定他為嫡子,讓他繼承帝位,四皇子一死,這個念頭便只好斷掉了。之後,董鄂妃因憂傷過度,身體欠佳,未再生育,順治也沒有心情再考慮皇嗣問題,他與兒子們的問答並無太多深意,所以當場除對福全、玄燁予以口頭嘉勉外,未再有任何其他的舉措。
通玄教師
一六六○年年底,順治毫無預兆地染上了天花。與玄燁當初尚能化險為夷不同,此番他已無任何被挽救的餘地,而直到這個時候為止,皇位繼承人仍未能夠確定,經孝莊一再敦促,病榻上的他不得不開始緊急斟酌人選。
最初可能是擔心皇子們年幼,難當重任,順治想立自己的堂兄弟、康親王傑書繼位,但這一設想剛提出,就遭到了孝莊和上三旗大臣的一致反對。孝莊反對的原因自然不難想見,上三旗是天子也就是順治所自掌的旗,其地位高於另外五旗,若按照順治的繼任辦法,現有三旗就難免會換成別的旗幟,所以大臣們也都希望皇帝在皇子中選擇繼承者。
於是,順治的擇儲範圍又被縮小到了皇子。他先後一共有八個兒子,四個早夭,玄燁以下的兩個弟弟太小,只有玄燁和福全年齡較大一些,玄燁八歲,福全九歲。
後來的《清帝實錄》中說,玄燁六歲時那次關於志向的對答在順治的選擇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讓他認準玄燁可繼大統,「世祖皇帝(順治)於是遂屬意焉」。事實或許與此大相徑庭,就像在婚姻問題上一樣,順治對母后往往有一種意見上的逆反心理,即你想要我這樣,我偏不照辦。他明知玄燁的回答都是孝莊教導的結果,也就等於母后在向他舉薦玄燁,但唯其如此,他內心深處反而不會特別傾向於玄燁,況且作為哥哥的福全畢竟大上一歲,同為幼帝,至少可以縮短從輔政到親政的交替期。
如果順治仍然健健康康,他或許就會我行我素地選擇福全為太子了,問題是他現在已經危在旦夕,日後的幼帝必然離不開母后的輔助,豈能將她的意見輕易擲於一旁?
在福全和玄燁之間,順治一時難以決斷,猶豫良久,他決定派人向欽天監監正、德國傳教士湯若望進行徵詢。
湯若望在清初宮廷中是個神一般的存在。當初攝政王多爾袞「代天攝政,賞罰等於朝廷」,被順治母子視為心腹大患,湯若望對這對孤兒寡母預言說:「放心,我觀攝政王來日無多。」果不其然,在不久以後的一次遊獵中,多爾袞射箭時因開弓過猛,傷及內臟而導致猝然死去(也有說是墜馬跌傷)。
又有一次,皇后突然染病,御醫束手無策,孝莊派侍女向湯若望求醫,求醫時特意隱瞞了皇后的身份,只說是某親王的郡主病了。湯若望將一面聖牌交付使者,囑咐只要將聖牌掛在病人胸前,即可除病消災。侍女回去後向孝莊報告,孝莊下令照辦,結果沒用任何藥物,皇后就奇蹟般地痊癒了。
這件事發生後,孝莊大為感激和嘆服,除給予湯若望許多賞賜外,還認他為「義父」。既然母后都尊其為「義父」,順治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湯若望的「義孫」,平時也都尊稱他為「瑪法」(滿語,意為尊重的長者、父輩或爺爺)。
細觀湯若望的各種「神跡」,很多其實只是巧合而已,並不說明他真的有什麼過人的神通。比如皇后不治而癒的事例,應該是她的病情本身就不是很嚴重,只是中醫沒有診斷出來,而湯若望卻通過心理療法,歪打正著地把皇后的病給治好了。
當然湯若望也絕非一個欺世盜名之徒,他擁有讓當時的中國人為之瞠目的各種絕技:什麼機械都能製造,從鋼琴到自鳴鐘,從大炮到天文望遠鏡;什麼天象都能預測,不管是星辰變化,還是日食月食。
在朝廷看來,湯若望的所有神跡和技能都來自他那深厚玄妙的「玄學」功底。就在玄燁出生的前一年,湯若望被賜予「通玄教師」的封號,此後順治又親自為湯若望的教堂撰寫碑記,並賜「通玄佳境」匾額。所謂「通玄教師」,即通達玄學的教師,所謂「通玄佳境」,即玄學最為精深之所在,有人甚至認為順治給玄燁取名時用「玄」字,本身也寄託著想讓玄學在清帝國發揚光大之意。
湯若望除了以自己的知識和技能服務於宮廷外,也在國事方面積極向順治建言獻策。至一六五八年,玄燁五歲的時候,湯若望被誥封為一品光祿大夫,正式成為皇帝的御用顧問。在中國歷史上,一個西方人能進入官階制度森嚴的朝廷為官,還能做到一品大員,是從來沒有過的,實屬傳奇,足以說明順治對他的敬重和信任。
在順治派去的人向湯若望陳述來由後,湯若望分析說玄燁雖然年齡比福全略小,但好在已經出痘,有免疫能力,相比之下,福全卻未曾出痘,也就是說,很可能像眼下順治一樣,盛年即死於天花。
順治曾對大臣們感慨,說湯若望不僅學識淵博,而且品行高潔,其他人都是為了功名利祿而做官,唯有湯若望不為功名利祿,只求能夠幫助到他,「此所謂不愛利祿而愛君親者矣」。自順治染病以來,儘管從後宮嬪妃到文武百官都被天花嚇得瑟瑟發抖,但沒有人敢把天花和立嗣聯繫到一起,因為都怕犯忌諱,只有湯若望選擇了不計得失,斗膽直言,而他的進諫也再次引起了順治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