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國家從來不請問
初夜,在蚊蟲叮咬中,我想到,徹底的叛逆是自我救贖唯一、根本的形式,只怨自己忘了帶蚊香上來。第二夜搔著腫癢,尤其是大腿內側和腋窩的痛癢,我感到,兵役制度是一個大王八,必要強姦每一個處男,在每一個男人身上留下污辱的痕跡,幾乎空了的胃翻絞著渴求早餐的大饅頭,嚥著口水我凝望海茫茫的星,為什麼人一出生便要隸屬某個國家,為什麼國家從來不必請問一聲你願不願意當它的國民?-舞鶴,〈逃兵二哥〉
《讓過去成為此刻》卷三共收錄十一位小說家的作品,這些作品的共同主題之一,是探究國家體制對人的形塑能力。這種形塑力,有其顯在的時延性,意思是:即便是在體制已經開始鬆動、或已明確走向瓦解的情況下,體制對人所造成的創傷癥候,依舊可能更長更久地,留存在個人記憶,與集體文化中。意思亦是:暴力體制相對容易終結,然而,對見歷者而言,暴力所導致的創傷,會浸潤群體生活條理,且內塑了倖存之人的餘生體感,而難能簡單祛除。這也是為什麼,在小說家們的文學敘事中,猶然可見的癥候,更具體表徵了暴力未滅的實態。小說話語的留挽,幫助我們察明:一個平寧年代將不可能真正到臨,除非,是當最後一縷事關體制暴力的記憶,都業經傾訴、聆聽與知解之後。
在當代,當我們討論「體制化」(institutionalization)作用時,哲學家傅柯的權力理論,應是我們必備的基礎工具。如《規訓與懲罰》等書所示,因傅柯的啟迪,我們得知國家體制,施加在每位國民身上的,是全生命時程的治理:從個人存有權,直到死亡權的合法性頒告;從國民教育內建的言行模造,直到每一階段、每道考選關卡的合格化選汰;從生殖管理,直到每日營生的經控與稅徵;我們一生所有細節,無一,不體現國家體制的必要參與構作。國家的另類情深,顯示它將國民視作「虞犯」(有犯罪之虞的人)的絕對意志。國家的絕對意志,展現在它永遠否定自己國民,竟可能具備成熟的自我治理能力。
由此,國家「從不請問」、也不容質疑地,布防國民於種種質同形異的權力場所之內:對不同個體而言,國家,可能形同徒刑無期的校園、獄所或營舍。若循此分析,則更簡單說來,戰後臺灣戒嚴體制的特殊性之一,是在它以世上罕見的漫長時間,將上述「無期」假說,給一天一天落實為集體日常了:一方面,「動員戡亂」的臨場設定,悖論地,賦體制之臨時治理權力,以恆久的法據;另一方面,體制治下的全體國民,則被規訓為永在習戰,永遠,被封印在準備熱血獻身的不成熟狀態中。絕對摯愛國家的深情,是我們被允許的唯一一種「正常」精神癥狀。我們,集體經驗了一個長達近半世紀的法定青春期。
做為本卷開篇,舞鶴的〈逃兵二哥〉,直指戒嚴體制中,最具全景象徵性的一個權力場所:軍營。除了全景喻說體制,〈逃兵二哥〉的獨特之處,還因舞鶴書寫,將岸然強調聖潔而無私慾的體制訓導,與最形下、最私密的身體在場痛癢,做了極矛盾、卻也極融洽的締結:當被禁之慾肉身可感、舉步隨行時,逃兵一員,驗證了國家牢籠,本質上無可脫出的事實。當這般肉感漫漶監獄,這另一權力場所時,我們看見施明正的〈喝尿者〉與〈渴死者〉,這一組對照篇章。在此,卑猥肉身就地神聖,因那是人之自由意志的僅剩自經區:渴生者日日自體循環、自灌尿溺;求死之人則兀自屁股懸空寸許,「執著而堅毅地把自己吊死」。
當監禁感訓隨行感戴恩威的獲赦之人,形同其後的固著體感時,我們讀到楊青矗的〈李秋乾覆C.T.情書〉。小說裡的「我」,終身在激昂的理想陳說,與冷冽恐懼裡反復煎熬,彷彿從前那場刑訊,才是未滅的戀人絮語。
關於權力場所,學校,實是小說家們書寫的主要對象,如本卷所錄之林央敏〈男女關係正常化〉,與林雙不的〈臺灣人五誡〉。前者以師院生為主角,描述在中美斷交前夕的惘惘氛圍中,主角如何諧擬官方修辭,以衝撞保守而倒退的校園。後者則演繹高中教師,對校內黨國意識形態的獨力抵抗。兩者,皆呈現不懈地追求進步價值的樂朗精神。瓦歷斯.諾幹的〈都是銅像惹的禍〉,亦以詼諧筆調,直笞黨國教育對校園的滲透實況。相對於前述樂朗追索,作者的〈遺失的拼圖〉及〈櫻花鉤吻鮭〉,則與〈都是銅像惹的禍〉,集結為針對原住民存在狀況的懷憂洞視:當國家君臨原民生活領域,這整個體制,持恆是一處毫不寬容的教育場,不及格者,成為原鄉流徙的亡魂;倖存者亦只能懷愧自錮,如族裔裡的異類。
本卷最後所錄,劉大任《浮游群落》三章節選,則將上述校園書寫系譜,前推至一九六○年代的歷史現場。小說裡的大學生,猶誠摯而自苦地思辨著對社會改革而言,「民族」與「階級」論題孰為重;而相對於繁複思辨,他們行動能力的貧弱,亦具現了時代青年的如實躊躇。
潛伏於知識圈,在《浮游群落》中,最果決無惑的情治密探這一原型角色,我們則可藉助李喬的〈告密者〉,與苦苓的〈黑衣先生傳〉,來相對複雜地,探索體制協作之人的中介狀態。〈告密者〉以主角的全生命懺情錄,展示受體制輾壓之人,如何擬仿體制,從而獲得擺布他者生命的特權,並因逼真擬仿而錯亂。〈黑衣先生傳〉則以「我」的旁觀側錄,見證「我」所痛恨的告密者,原來,僅是一抹「因我存在而存在」的身影。這是說:浸染同一體制,人人無法全然自清與自由;某種意義,那「卑鄙」的他者必然即為「我」。
由此,若以上述中介狀態為依據,重探本卷所錄作品,則我們可知:小說家們各自調度的角色敘事,引領我們觸及的實況,毋寧即是「體制化」作用,深入人心內裡的廣袤強效。事實上,從明白的反烏托邦小說,如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到繁難的紀實論述,如鄂蘭的《極權主義的起源》,我們都能在其中,讀到反復出現的分析:極致化的體制,是一場以恐懼、仇恨和絕對信仰來驅動的,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在此,沒有純粹無涉體制的他者。如《一九八四》的主角溫斯頓:當父親突然失蹤,母親立刻木然地接受,「並沒有表現出驚訝或深沉的哀悼」,而他亦因此而不多追問伊刻,他一併明白,做為平靜自保的旁觀者,他已然默許了體制凌駕於身的事實。
在此,渴望消失,成為人之想豁免於體制的,一種絕不可能的純粹悲願。本卷收錄的吳錦發〈消失的男性〉,和平路的〈玉米田之死〉,均循此悲願,成全主角的形變:前者任「李欲奔」孤自羽化,哀鳴拜別,飛奔向再毋須應付監審的異境;後者讓「陳溪山」,最初陳躺於索引故土的異地,最終隱匿己身,成為無從稽查的謎團。兩者,皆逆寫舞鶴〈逃兵二哥〉中,逃生者的挫敗,且也將本卷各篇章,合幅為一種主要在「凝望海茫茫」,以不可見的自死,直證暴力之不可見性的內省詩學。
童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