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平壤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一月
我是二月二十九日生的,我喜歡我的生日。二跟二十九是質數,而二加二十九等於三十一也是質數。質數是天生孤獨的數字,在質數月的質數日出生的我也是孤獨的。另一個喜歡的數字是四,我喜歡每四年舉行一次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也喜歡每四年舉行一次的數學奧林匹亞競賽,還有要踩過四個壘包才能得到一分的棒球,以及棒球隊四號打者。我喜歡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一分,因為11:11呈現完美的左右對稱,而且加起來的總和等於四。
暗夜殺人命案 留下三個謎團
《紐約每日新聞》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紐約警方二十八日在皇后區的一處住宅,發現一名五十多歲男性中槍身亡,當天凌晨二點左右,鄰居聽到槍聲向警方報案,警方立刻出動抵達現場,發現一名亞裔男子腹部中槍身亡。死者史帝夫・尹,二年前從北韓逃亡來到美國,領導一個名為「自由的朋友們」的人權團體。
鑑識人員表示,案發現場與一般殺人命案不同,死者的臉部疑似有以酒精類的藥品消毒過的痕跡,(P.12)屍體旁邊則用鮮血書寫了複雜且不明的數字和圖形,如下所示:
1 11 21 1211 111221 312211⋯⋯
我是個騙子
警方在案發現場逮捕到一名身分不明的男子,初步研判涉有重嫌,目前正在調查中,但該名男子拒絕做出任何陳述。該名男子約二十多歲,發現時大腿中槍,現已送往醫院治療,沒有生命危險。鑑識人員在該名男子的手上,發現了被害人的血跡,以及與被害人臉部相同的酒精類化學藥品反應。
另一方面,據瞭解被害人曾任職北韓重要機關,逃亡來美後曾向美國情報當局提供北韓方面的重要情報。根據匿名的情報當局相關人士表示,「目前無法確定這起事件是否為單純的命案,我們正著手進行調查,是否為北韓方面因擔心洩露核武相關情報而採取的恐怖襲擊。」
當局目前正對現場留下的謎題般暗號進行解讀,同時也在確認嫌犯的身分及調查犯案動機。
☆☆☆☆☆
數字是1 11 21⋯⋯
圖形是心形、四葉草、鑰匙⋯⋯
還有一句話,「我是個騙子」。
我是騙子嗎?死亡,一個我無法解開的算式⋯⋯
睜開眼睛,我在一個正四方形的房間裡。沒有窗戶,有三面牆還有一面是鐵窗,我躺在正對著鐵窗的床上,右大腿像被什麼刺了似感覺陣陣刺痛,用白色的繃帶層層包裹著。一個陌生男子向我靠近,他說我在命案現場昏迷不醒而遭到逮捕,還說有人死了,是我殺的。是誰死了?真的是我殺的嗎?我想不起來,我為什麼會去那個地方?是誰?為什麼被殺?如果不是我殺的那又是誰殺的⋯⋯
死亡就像是我無法解開的繁瑣算式,未知數x有三個的複合多項式問題,x1是死亡,x2是兇手,x3是我。為求出x1,必須先找出x2,為找出x2就必須知道x3,未知的事全都連結在一起。就像地球繞行著太陽而月亮繞行地球一樣,如果想求出未知數x,就必須把已知的常數帶入算式中,現在已知的,是有人死了而我是兇手。如果x2=x3,而我並非x2的話呢?
我腦中浮現了對x1的印象,死亡就像開關被關掉了一樣,燈光熄滅、四周變得昏暗,曾經閃耀的眼睛闔上、鼻子不再吐出氣息、一分鐘跳動六十次的心臟停止,不再繼續,一切終結,從一變成○。
如果生與死是一與○組成的二進制,2=10、3=11、4=100、5=101、6=110、7=111、8=1000、9=1001、10=1010⋯⋯有與無、存在與消滅、實際與虛幻、我與你、生與死反覆的世界,以最簡單的數字構成最複雜的世界,○不是無、消滅、終結,是讓一成長、完成的「一」的影子。就像死亡是生命的一半,透過死亡才能完成人生。
門打開,一群男人進來了。有高個子男人、矮個子男人、歪鼻子男人、全身像米其林輪胎一樣凹凹凸凸高低不平的男人、額頭兩邊像左右對稱的M字的男人⋯⋯他們帶著有如羅丹雕塑般堅硬線條的臉靠近我,像大聯盟投手藍迪.強森的快速球一樣投擲出一連串的問題。
「姓名?」、「年齡?」、「出生地?」「二月二十七日晚上的行蹤?」、「與死者的關係?」、「殺人動機?」、「行兇的經過?」⋯⋯
一瞬間丟出的不是提問,而是無序,無法接受無秩序的我沒有回答問題,而是放聲喊叫。歪鼻子男人粗魯地捂住我的嘴,他的身高超過一八八公分,正中間看到的是像鈎子一般的鼻子,他用像龍蝦的螯一樣強而有力的手勁,一把抓起我的衣領把我按坐在椅子上。他嘴角歪曲,用不對稱的臉自稱是羅素.班克斯探員,而我正在接受CIA的調查。他說我應該要感到恐懼,因為我不只是殺人犯還是個恐怖分子。
羅素與他的同夥把我⋯⋯準確地說是把我的身體和背包抖了抖,找出了下列的東西。
我的身體——
右手臂上有個不明來歷的龍紋身。
大腿明顯可見一處槍傷。
上半身四處、下半身七處的疤痕,至少四公分以上。
左手無名指有骨折過的痕跡。
我的背包——
七百五十毫升的酒精瓶及棉花。
包括中國、澳門、韓國、哥倫比亞、宏都拉斯、墨西哥、日本、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等偽造護照共九本。
中文、粵語、英文、韓文的舊報紙及《新聞週刊》等雜誌中剪下的報導。
用英文及數字寫下意義不明的謎題共十九張。
一本巴掌大小的手冊寫著《關於不可能之事的可能性的航海日誌》。
兩把三角尺、一個三公尺長的捲尺、及一個日本製的舊電子計算機。
羅素把背包倒過來抖動著,五顏六色的卡片紛紛掉落在桌上,我喜歡卡片。不過近看才發現不是卡片,羅素咬著牙,
「偽造護照九本!可以玩紙牌遊戲了。名字也有九個嗎?張家界、菲利普韓、安基慕、佩魯沙.岡薩雷斯、魏全民、松本洋治、詹姆士.甘、賽斯.古特比、穆罕默德.費薩爾⋯⋯到底哪個才是你?你跟這些名字有什麼關係?你最好解釋一下。」
不知道「關係」為何的我沉默了,我並非不知道它字面上的意思:「兩個以上的人、事物、現象相互碰撞發生的交互連結」。所謂「秘密關係」的意義、「拉關係」的雙重意義我都懂。水星和金星的關係、黑洞和星星的關係、函數關係、對稱關係、比例關係⋯⋯等等,但是對於我與不是我的人、我與世界的關係就無法理解,我甚至不知道那種關係是否存在。在我的沉默中,羅素的眉毛不停地蠕動。
「你快點說啊!讓我們知道你不是啞巴。」
雖然羅素希望我感到恐懼,但我一點也不害怕。人們會對不可知的世界和不安的命運感到恐懼,但是我與這個世界無法建立關係。雖然我與他身在同一個空間裡,但我看的卻是另一個空間。羅素用耙子般的手抓住我的衣領拚命地甩,很多東西飛到我身上,耙子般的手、青銅般堅硬的拳頭、光溜溜的鞋尖⋯⋯我像濕掉的毛巾一樣被扭成一團。但羅素想錯了,也許他可以打破、撕裂我的人,但是無法打破、撕裂我的沉默。
像燈被關掉一樣,我眼前所見的景物一個一個熄滅,透過鐵窗望出去的走道變得漆黑,椅子、桌子,像掛在灰牆上的畫一樣融化,看著我的羅素的臉也變得灰暗。就在這時聽到某種聲音,是急促打開鐵窗的聲音,還有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
「住手!這裡是醫院可不是屠宰場啊!」
羅素掐住我脖子的手頓時鬆了下來,原本被堵住的血瞬間往上衝入腦中,我拖著僵硬的腿,勉強把身體抬起一半。羅素回頭吼著:
「沒看到在執行公務嗎?這傢伙是國際刑警組織的通緝犯,而且是殺人犯、恐怖分子。」
「這裡禁止使用暴力,而且這個人是患者,你不只違反規定而且還違法。」
「規定?法?這種情況還講究那些嗎,難道要讓這世界變成殺人犯的天堂嗎?我正在審問極度危險的恐怖分子啊!」
「在這個世界變成殺人犯的天堂之前,你的飯碗會先沒了。」
羅素氣呼呼地把我扔回椅子上,一邊用斧頭般銳利的眼睛盯著那女人,笑著說:
「我就告訴妳幾個這傢伙的有趣事實,他的護照全都是假的,殺人、詐欺詐賭、毒品交易等總共涉及十多起案件,他是被國際刑警組織發出紅色通緝令 的國際罪犯。雖然一直以來,他利用偽造護照,像泥鰍一樣逍遙法外,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不管他開不開口,這輩子註定是要在監獄裡蹲到爛掉了。」羅素的話像毒針一樣亂飛,那女人說道:
「雖然你知道很多,但有一點你不知道。」
「什麼?」
「這名男子患有亞斯伯格症。」
「亞斯伯格症?那是什麼?」
「意思是你無法讓他開口,你再怎麼威嚇都沒有用,因為你的提問他不接受。」
「妳憑什麼根據這樣斷定?」
「亞斯伯格症是在社會化關係和人際關係上有障礙,其行動或所關心的領域受限,常常會重覆同樣的特定行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審問。」
「但是他卻做了一般人想像不到的事啊!犯毒、非法賭博、詐欺、偷渡、還有殺人⋯⋯如果他是智力不足的人,又如何能犯下那些事呢?」
「亞斯伯格症並不代表智力不足,也不是在語言發展上有問題,只是因為他們會使用玄虛或迂迴的語言,因此在一般日常溝通上存在著困難。」
血液開始流動後,我的眼前豁然開朗。她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梳得整整齊齊的金髮,稍微下垂的臉頰,溫和而堅定的微笑,略顯豐腴的身材。她站得筆直,像一塊歷經歲月風化作用的岩石。羅素不耐煩地問:
「妳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病監的責任護理師安琪拉.斯托。如同你一樣,我也正在執行公務,要審問的話請先與我討論過。現在我必須確認患者的狀況,所以請出去,羅素探員。」
羅素愣了一下,只好悻悻然地走出去。安琪拉面無表情地將耳溫槍塞進我的耳朵裡,我靜靜地默唸她剛才說的那個名詞,亞斯伯格、亞斯伯格⋯⋯她在診療單上寫下我的體溫。
37.2。
我喜歡拼圖,因為拼圖必須從複雜中提取簡單,可以一舉解開難關。遇到問題時瞬間的孤獨,以及與問題打交道的漫長時間;在想放棄的誘惑下,我們化解了複雜,理解了不能理解的東西,把苦惱變成喜悅。珠子、摺紙、骰子、魔術方塊、星形、三角形、四邊形、五邊形、同心圓和橢圓、火柴棍、瓢蟲、繩結、曲線和直線......我喜歡拼拼圖,但更喜歡製作拼圖。因為看一個人拼拼圖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性子急躁的人會很快就放棄;而敏銳的人會先推敲一下答案,然後研究出解開的方法。安琪拉會是哪一種呢?是急性子?還是敏銳的人?我在紙上畫了這樣的圖形:
安琪拉像拔蔥一樣把耳溫槍從我耳朵拔出,悄悄地唸著三十六點五。我的身體與一年的歲月相似,我的身體是三十六點五度,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發現我畫的圖案,她腦中複雜的電流開始流動,她抓起紙放在板子上拿筆揮動著,放下紙後我看到這個:
答對了!她跟我的思考方式是一樣的。如果我敏銳那她也是敏銳的;如果我說謊那麼她也是說謊的。她說:
「對稱是世界上最美的形態,最美的數字是質數。」
她什麼都沒問,而是將「我」解開了。為了瞭解她而設定的問題,也同時告訴她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那些隱藏在圖形中的對稱和質數。
心形是最小質數2的對稱圖形;四葉草是質數3的對稱;鑰匙是5的對稱。她從這三個圖形中得知質數的數列,以及對稱的秘密,於是以相同的方式畫出接下來的質數7、11、13的對稱圖形。她追蹤我的想法路徑,同時履行觀察、推論、假設和證明。與我有著相同思考方式的她也是數學天才嗎?或者是個跟我一樣的笨蛋?她說道:
「對稱不管如何操作都不會變,心形就算左右對調還是心形;四葉草就算上下左右對調也還是四葉草。圓就算翻轉掉落仍是個圓,球在三次元空間也不會變。喜歡對稱就像喜歡真相一樣,不管如何操作,真相都是不會改變的。」
這句話聽起來不像是我,而是她自己喜愛對稱的原因。她也跟我一樣喜愛左右對稱的ᗅᗺᗷᗅ合唱團的音樂嗎?想到對稱心情就變好,我也開口了,
「=就像Decalcomanie 一樣,是完成稱稱的符號。不管再怎麼複雜或冗長的算式,只要有了=,兩邊就是對稱了。」
我在紙上,以=相隔畫了一個正三角形。=是我最喜歡的符號,而三角形是我最喜歡的圖形。
1×1=1
11×11=121
111×111=12321
1111×1111=1234321
11111×11111=123454321
111111×111111=12345654321
她看了金字塔圖形又看看我,接著問道:
「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她的問題和像帶著尖銳魚鈎的羅素不一樣,她很溫柔、圓滑,不像是提問,反而像是掏出自己想說的話的手。我看著美麗的金字塔圖形,一邊想著我是從哪裡來的。
「從哪裡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哪裡?要往哪裡去?」
「是吧!也許那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畫的圖形就像是殺人現場的死亡記號。數字遊戲結束了,你說吧!不管你記得什麼都好。」
我再度低頭看我畫的金字塔,如霧一般的記憶中,浮現了一個大型金字塔,那是很久前就離開的柳樹之城,它在那個城市的正中央矗立著,不管在城市的任何地方都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