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裡明白
因為朋友自杭州帶了一顆印送我,從此用毛筆寫字,十幾二十年竟然悠悠過去,這中間年歲,有時狂熱,夢裡常見各種字體交互呈現,更開心曾經和羲之同遊山水,看許多鵝小徑漫步。一些筆墨,素日奇想,二〇二〇年的夏日,歡喜將由暖暖書屋結集出版,那當是鶯飛草長,麗人出遊的好日。
古代文人,書房案上必有四寶,眾所熟知,筆墨紙硯都在左右,伏案抒情之餘更常見邀約諸多好友,煮茶掛畫,琴韻中幾絲悠然。只可惜現代人因著工具,時空轉換,所有的手指頭,不管胖瘦長短,很多情愛思維,都在鍵盤上,沒有溫度地滑溜而過。
一頭驢的緩慢,心定與明識,大概沒幾個人記得。
中國字和西方橫行爲主的拉丁文不同,文字的構成都有原因。依據漢人整理所述,自商周的甲骨以來,文字的形成大概有六種角度: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這六類,有在事物外貌做具體描繪的,有在抽象意含做指引的,更有外貌和聲音組合而成的字,我們日常常說的「好」,就是一種會意,可以見文生義的字。一「女」一「子」,在一起是為「好」,是為「美」。後來的成語,有女待字閨中,這裡的「字」作動詞,意指等待配對,說的就是成其「好」事。我最近出的書《貓 不羈的靈魂》所寫的「貓」具象而有趣,那是形聲字,在物種分類外加註了聲音以作表達。
在世界上現存文字系統裡,大概很少有一種語言符號,像我們日常所用所寫的漢字那樣生動活潑。
仔細看六書分類,文與字的演化,從象形、指事到其後的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純視覺文字顯然越來越不足,為了應用,不斷擴增造字,以至後來越來越抽象,離具象的文字符號越來越遠。無論篆隸楷行草,以情以意以法,做為毛筆和紙張之間滾落的種種思維、情感,書寫表達為了普遍性,為了完成語言無法達到的溝通需求,漸漸有它的規格化和主流意識,漸漸失去了它最初單純圖像表達的趣味。
二○二○年的今天,醜書復活,好像有一股書風以醜為美,寫得歪七扭八叫可愛,這相對古人,觀念意識還真無從比較。古人寫「醜書」,往往建立在非主流的反叛,是建立在「美」的基石上,自我意識的省思,文化美學世俗裡的批判。魏晉、漢唐,很多書寫都有王羲之父子的思維、表現,大家追求二王的俊美挺拔,偏偏顏真卿後來唱了反調,所寫的楷書像個莊稼大漢插了腰往田裡一站,天地間沒剩一絲一縫可以優雅迴旋。這樣寫,好嗎?這樣寫,不好嗎?
有別古典,美術館外,印象派的畫作備受批評是種當然。
有一帖字,〈斐將軍詩〉,據說是顏真卿所作,敘述唐時劍術高人斐旻的征戰英姿,傲然天地。全卷橫軸直書,楷行草相混,筆墨或快或慢或行或走,時作嬌柔媚態,時有泰山橫陳,堅毅不可屈。放眼看去,真煙塵滾滾,筆墨間情感淋漓舒心,極爲暢然。只是細看二十七行九十三個大字,字體之間的轉換應用,似乎有許多岔氣、不自然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像是一種拼貼,一種失敗的蓄意,相較顏真卿的〈祭姪文〉凌亂悲憤中的信筆塗鴉,〈斐將軍詩〉這帖字,個人覺得其實是帖惡書。不過書帖有它可取之處,字裡行間的形意相隨,或走或停,倒是給後人提供了不同的思考角度,在書寫的創作上很值得一閱。
筆劃是字體的精神所在,字體經由筆劃表達了基本情緒。篆字筆劃圓滾勻稱,經由對稱結構,讓人有一種安定感。隸書的蠶頭雁尾,在平矮的結構中多了浪漫。楷書講中鋒運筆,重點在於文字架構上視覺的安心。行草筆劃的粗細點頓,敘述的,除了文字氣味,更多的其實是文章的行止關係。
有時看人吊掛牆上的書法作品,總覺得納悶,寫的是明人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看詞意,明明有許多笑看人間的瀟洒自若,筆墨裡卻盡是規規矩矩,排列整齊。不然就是寫了渭城煙雨,顯現的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重墨,烏雲密佈,讓人心悶。字這樣寫,當練習沒問題,若要往前,讓人見字生情,就要細思,千萬擺脫習氣,多做功課,對原生詩詞多點瞭解。
所謂文如其人,說的是發乎書寫者的素養、平日的閱讀學習。胸中有山,下筆自有鳥鳴;胸中有竹,紙上當然風涼。相較其他創作,書寫成於當下,筆筆是真,沒得修也沒得做假重描。
這世間萬物,形與意的關連,一如天地人三才,有別而相倚相生,沒有徒具形體而存在的,用毛筆寫字,情意在筆墨間的流動也是如此。
寫字幾年,有點心得和有緣人分享。同學多在人間奔走,也有浥塵於外的出家人。說到臨帖,有驕傲自得的:黃庭堅的字我會寫,弘一大師的字我也會寫。聽了,有時心想,所謂的會,指的是什麼,寫得好?寫得像?寫得幾分筆意?抄寫的歲月,你真有古人那時心境,真有行船過三峽,看船人搖櫓的體悟,還是看見人世間許多交際應酬的煩心和虛偽?更別說弘一大師的放下一切才寫得不溫不文不火,充滿天真的字。
《短歌行》這集子概分兩部,一是書寫的創作,一是書寫心得。書法多以少字爲主,旨在字詞的瞭解以及可能的表現,純屬個人觀點,只是對一些年歲有個記錄。
──二○二○年二月二十五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