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黃春明和同期鄉土作家王禎和與陳映真,都同樣是出身市鎮的作家,但他最大的特色就是擁有豐厚的土地經驗,在作品中捕捉穿插了鄉鎮小人物的生活風情和傳奇軼事,使他成就了獨特的小人物傳奇故事體,並在其中寄寓他個人對鄉土的浪漫懷想;帶著既浪漫又寫實的筆調再現童年家鄉蘭陽平原的風土民情。
黃春明小說的大眾化,不僅在台灣擁有廣大的讀者,就是在海外也享有一定的盛名,其吸引人的所在,主要是它保有濃厚的風土民情、鮮活的小人物性格與頗具張力的故事性。在文學界,黃春明經常與1970年代的「鄉土寫實」作聯想;事實上,黃春明描寫農村的小人物列傳卻遠在1970年代鄉土文學興起之前的1960 年代中期,綜觀這些鄉土故事,在作者浪漫自由發揮的心境下,卻常溢出現實之外。1970年代由新詩論戰揭竿而興起對鄉土或現實主義文學的討論,文壇開始凝視忽視已久的台灣社會現實,黃春明和王禎和既成的鄉土作品,於是正典化為鄉土文學最早的典範,卻也因此遺落了黃春明與王禎和作品的異質性,簡單地被化約為現實主義或社會寫實的概括論定。兩人在1970年代民族意識抬頭的社會氛圍下,不約而同遠離了筆下各自的鄉土家園,走向殖民經濟小說的創作路線,流露當時台灣知識界對鄉土淪陷的焦慮,展現了經過現代化的台灣社會,在西方強勢的殖民文化滲透下,鄉土作家與鄉土家園的裂隙,以及對凝聚民族文化認同的迫切之心。
德國文論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認為「說故事的人」(Storyteller)的漸趨消逝,乃在於科技文明所形成的傳播方式的改變,使得「經驗」變得無法傳遞,「歷史」失去了意義。而現代小說往往是個人情境的展現,只能在破碎的人生中尋求意義。我們可藉由班雅明的理論來突顯黃春明所追憶的鄉土,如何展現在故事體的小說中,以及鄉土文學的「現代性」如何體現在黃春明作品中等等問題。這些問題的設問,路線之一:牽涉到黃春明鄉土故事與經濟殖民的小說,承續了五四與日據時代以來的鄉土文學,在面對現代化的社會情境時,展現了與傳統社群關係裂隙的精神面貌。路線之二:牽涉到黃春明作品被標舉為鄉土文學,台灣戰後的社會發展與文學思潮的演變與其作品的關係。路線之三:牽涉到黃春明作為一個帶著說書人傳統印記的作家,在作品的主題意識與藝術手法上有何獨特性的探究。
而黃春明在台灣文學的特殊位置,就在於他部分作品展現了說書人的傳統。黃春明以既浪漫又寫實的手法,成就了小人物傳奇故事體的小說。黃春明的小說往往以台灣從前的農業社會要過渡到現代的工商社會為背景,他替變遷中台灣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作傳,對傳統社群關係的倫理價值與文明進展的衝突,藉由被汰舊的小人物來呈現,以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小人物,打造了一座台灣進入工商業社會之前的舊社會生活博物館,以說書人提出忠告的口吻,一方面顯露他對消失中的風土民情的傷逝,一方面卻又透過小人物強韌的生命力,以及歷經災難仍恆保青春的土地,帶給我們望向未來的信心與希望。
上溯中國現代鄉土文學興起的傳統,魯迅稱之為「僑寓文學」,是作者被生活放逐到城市之後,具備了城鄉流動的視域,回頭凝視故鄉的文學產物,魯迅藉故鄉魯鎮未莊透視中國鄉土文化的黑暗面,以批判社會現實,充滿了國族寓言的性質。僑寓北京的鄉土作家沈從文,自詡為「說故事人」,將故鄉湘西的風土民情自成一烏托邦,藉以對照、批判他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從文學傳承上,年輕時代從「禁書」中吸取文學養分的黃春明,加上1960至1970年代台灣的社會情境,與五四類似,面臨著西化、現代化的衝擊,基於相同的鄉土想像的民族文化心理需求,我們看到黃春明的鄉土故事與殖民經濟的小說,分別質近於沈從文的鄉土故事與魯迅的民族寓言,呈現了台灣在現代化過程下,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所謂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文學的性質。
回顧台灣日據時代的文學資產,雖然戰後因為官方語言文字的幡改,以及政治禁忌的絕緣,對戰後新生代的黃春明可說全無影響或傳承的機緣。但是源自於土地經驗與族群記憶的代代相傳,我們還是可以在日據時代留日作家張文環的作品的人物形象中,找到黃春明作品中的小人物精神風貌的前身。尤其是體現在傳統風俗與新文明價值觀的對立衝突,兩個作家的作品呈現了台灣被殖民的歷史傷痕。
另外,不論是源自文學或土地的傳承,我們看到黃春明與沈從文、張文環這三個鄉土風俗作家,同樣都在小說中展現了德國文論家班雅明在〈說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中,所強調的來自傳統、自然和社群所絞織而成的、故事體所特有的「正義的啟示」。
輯一共分五章,第一章探尋與作家黃春明的創作息息相關的環境和背景,包括:黃春明個人經歷方面――童年羅東市鎮的地域環境、成長的閱歷、文學涵養的培育和所參與的文學社團;以及在文學與社會背景上,1960至1970年代文學的風向如何從西化的現代派轉向社會寫實。
第二章追溯鄉土文學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台灣日據時代到戰後1960至1970年代的發展,考察鄉土文學的興起與現代性社會之間的糾葛,並撿擇各時期與黃春明有所淵源的鄉土作家,或是風格、藝術手法上的質近,或是創作意識與意圖的相近,尤其特別標舉沈從文與張文環兩位風俗作家,兩者來自傳統社群的鄉土故事的世界觀,流露出認同自然與傳統民間文化,體現倫理價值與社群文化記憶的創作意識,再現在黃春明從〈青番公的故事〉展開的系列鄉土小說中。藉由上述鄉土文學史上的耙梳與整理,一方面探究黃春明在兩岸鄉土文學史所延續的精神風貌,一方面突顯黃春明的鄉土小說獨特的藝術內容。
第三、四、五章進入黃春明的作品分析。第三章分析黃春明早期在林海音主編的《聯合報》副刊上,以及受現代主義思潮影響,所發表具高度自傳性質的短篇小說,分析黃春明在現代小說藝術手法上的呈現,並藉此分析貫串黃春明作品的藝術風格,同時探究他如何在創作中追尋自我,逐漸邁向成熟的鄉土故事的創作軌跡。
第四章分析黃春明成熟期的鄉土小人物傳奇故事。黃春明以浪漫的情懷,加上豐厚的土地經驗,建立了一個人與人、土地、自然和社群互相流動的羅東文學世界,藉由體現倫理價值與族群記憶的小人物,他們堅定的生存意志與命運抗衡,凝聚了黃春明文學所特有的社群意識。並藉由小人物依附於土地的生活智慧,以及小人物的犧牲和死亡,展現了班雅明所謂的「故事體」所包含的透過自然的循環不已的永恆觀念,以及死亡所發出其言也是的權柄,藉此傳達古老的民間文化裡經驗傳承的可能。
第五章分析黃春明轉向殖民經濟的小說,並總結全文。考察台灣自1971年保衛釣魚台運動後,興起的民族主義的思潮,知識界對美、日經濟強權的抵制,以及對社會普遍存在崇洋媚外的心理與行為的批判,流露了對於鄉土淪陷的焦慮,以及對凝聚民族文化意識的危機感。並藉此進入黃春明以殖民經濟為主題的小說,探究他如何將小說人物的個人遭遇與行徑聯繫台灣的主體性,藉由譏刺的語言,以洋人買春團充滿嘉年華會般的尋歡性事(〈莎喲娜啦.再見〉、〈小寡婦〉),以及雜種/純種洋犬的鬧劇迷思中(〈我愛瑪莉〉),描繪洋奴、買辦漫畫式的犬儒人物形象。透過寓言的方式,黃春明描述了面對強勢的西方文化與經濟殖民的民族難題,展現了五四以來的民族主義課題:對於建立一個不受外力侵犯的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以及與之相應的「新民」的焦慮。最後總結黃春明小說的風格特色與意識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