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怎麼沒有鎖,莫名其妙地虛虛掩著。陰森森的恐懼驟然冰冷地爬上了四肢。汗毛全部豎立起來。
窗帘從兩邊向中間歪斜著,上端是密合了,下擺則尷尬地、癡呆地張開來,彷彿窗帘原來是那般重要,卻倏忽之間就被遺忘在那裡;連同拉窗簾那閃電的動作也被遺忘──遺忘在窗帘上。無辜的窗帘整片整片表現出一種迷惑不解──對凍結在自己身上的匆忙急促不解──但僅止於不解,因為它是宿命地永遠不能往前跨出一步,向前面那個謎走進去了。
這瞬間的魔象,從最原始那一刻,便爆炸成一個惡兆。毀滅一切的惡兆,誰也不能脫身。
一聲發自地心的深喘,先是試探地冒出一枚芽芽,觸碰到空氣中的局限性,辨識了它的柔軟無害,迅即鹵莽大膽起來,放肆地向外擠出它的全身;像是大卡車那種怪物在引擎發動之後,由排煙管粗暴地鼓出一團濃黑的煙霧,撲向後面、撲向你,一點也不忌諱地直接道出了它自己的方位:在那裡,就在那邊那個房間。
一張床;一張小書桌,桌前的小圓椅椅背上還掛著的應該是……確定是早上上學前隨手一丟的換洗衣服,呵唷,有內衣,有襪子……這些這些,忽然間變得絕對絕對重要;絕對絕對需要馬上藏起來的──都因為這濃煙一般的重喘從這個房間赤裸裸地冒出來。都是因為這緣故,那原本沒有窗戶的昏暗小臥房,莫名其妙的明亮,赤裸裸、毫無遮掩的那種明亮;亮得這麼輝煌,不,不,不,亮得這麼淒厲、這麼絕情、這麼陌生。
突然,有不同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濃煙以外的聲音,製造了一個穿透不進的生冷世界,令人哀痛欲絕;把你裂成片片;跟裡面的輝煌絕情,噩夢似地重疊成一幅完整的、躲都躲不開的逼人圖畫。
終於逼著自己去分辨那些聲音了:先是一溜尖尖細細的嗓音,如一條紅色修長的綵帶,抑揚翻飛;然後是一道粗宏的瀑布, 莽地攪和了進來,力纏緊繞,密不透風。那匹瀑布似乎被紅綵帶勒懸著,就要向上、向上,就要拔地而起;其實,那又不是向上,而是要澈底向外掙脫出來。
砰然一聲,它──它們──掙脫出來,但卻不只是一條綵帶、一匹瀑布的簡明樸素的出場,而是龐然複雜,一個大凶暴、大橫逆,有如兇猛惡獸的喧騰滾現。
驚怔住了,那條紅綵帶;驚怔住了,那匹瀑布;全部具體地顯現出來,定在那裡,清楚明白。然而那種組合卻是來自於獸類世界。那怔住的紅綵帶,頭部以上是熟悉的,太熟悉了;頭部以下卻是令人戰慄的陌生;人面獸身。而那匹瀑布從上到下稀奇古怪,像一個大謊言一般,雖然所有人都看見它被拆穿了,它卻猶自哇哇張著大嘴,不停地在重複那謊言,──這樣一種荒誕可笑;這樣一種可怖。
像拔光了毛卻仍然活生生的雞;又像是剛從水池竄上來的狗子,濕漉漉的毛緊貼一身,狼狽慘烈。吵吵嚷嚷的聲響瞬間逃躲一空。
兩雙眼晴,──一前一後──一齊瞪向這邊,彷彿從倒懸的半空向一個無底洞無休無止地探尋,哀懇地、絕望地、逐漸變成空洞地。
一聲尖叫,前面那一雙空洞的眼頓然被什麼塞得滿滿的,擠出兩堆死白的眼屎那類東西,──是另外一種空洞。隨著這一聲尖叫,那張熟悉臉上的熟悉條紋剎那間便蒸發掉了,一絲痕迹都不見,宛如一張面具被揭開,或竟是整張面皮被掀掉,剩下一片血肉模糊。後面那一雙眼原先也是無解的空洞,其後則變得太容易解釋:本來那匹瀑布巨立著,如一個大謊言,這大謊言驀地縮小、縮入到那一對眼裡去,把空洞推擠到一邊,卻從裡面加倍努力地說謊,笨笨地、慇懃地繼續往下不停說不停說。
這一聲尖叫粉碎了一切,只留下驚跳的意識。這意識立即攀住一個念頭:「逃避」,彷彿攀住洪流中不沉的浮木。
這個念頭:「逃避」,帶來瞬間的安慰;瞬間毫無理由的強烈的舒適,於是這個荒謬集會中每一個個體都被這念頭吸吮了過去。
活生生的無毛雞奔向那安慰、那舒適念頭的決心是無可阻擋的,它們轉過身去,一根毛都沒有,就這樣扭曲攞動著,向另一扇房門畸形地狂扭著過去──即使扭得這般滑稽、這般不可信;即使它們自己也明白這是不可挽回的悲哀荒唐,它們還是阻擋不了自己,向裡面一直奔扭而去。
進去了,砰然一聲,房門關上了,滿屋子的瘋狂頓時消失不見,永遠、永遠不會再現了。屋子裡又是昏黃陰森。這詭異的空屋子沒有一個退路;沒有一扇門開著可以讓人退出去,退回到舊日那個框架。於是,猜疑和游離就這樣無盡無休地開始蔓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