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鏡中自己的裸體,小小的骨架上掛著筆直的腿,淺麥色的肌膚,沒有一絲腿毛,但左膝上有著幼時摔傷的疤。再仔細看,她有著東方人的小鳳眼,西方人的尖鼻,有點紅潤的唇。她的眼神有些迷惘,有些抽離,直至水蒸氣披上來,才走進淋浴間。身為一個女人,美麗好似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她現在只覺得眼睛乾澀,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美,遇過的男人也很少說她美。東方男人喜歡傻白甜,她不白,不傻,也不甜。精確地來說,她還有點黑,有點苦,有點小聰明。鏡子裡的她,如此悵然,冰冷,好像只是一個曾經見過的人。她的靈魂正在觀看肉身,看她經歷生命的高低,人必須活著,而活著的感覺是燃燒與撕裂。這陣子她常常感到疲倦,眼睛越來越睜不開,得用熱毛巾一敷再敷才舒緩了疲憊。她發現自己抓著杯耳時總握得太緊,但一放鬆杯子就會落地。她找不到嚴肅和放鬆的臨界,這使她很焦慮,很多書告訴她這或許不是焦慮,是憂鬱,必須多寫一點感恩日記。感謝今天的陽光,感謝今天聽到某首好音樂,感謝陌生人的微笑。
感謝冬天有熱水。她寫在日記本上。上篇日記是三年前寫的,自從遇見負心漢後,她就很少寫字了。為什麼?因為害怕。怕什麼?怕聆聽疼痛。負心漢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讓她依賴他後,去詆毀她。男人說,女人的青春有限,青春的女人無限。這麼蠢的男人,為何她愛他?她好像明白了什麼,這男人過去總以服從的姿勢面對女人,是她認識的第一位感性男人。一個溫柔的男人,有著像暖陽的情感,可以接受她的風暴。這男人可以輕易地在女人面前跪倒,輕吻她的腳踝,讓女人以為他臣服於她的蠻橫,以溫柔面對野火。但時間拉長來看,他的脆弱是一種控制,是要她離不開他,要女人拜倒。他說女人是女巫,說妳們才是奴僕。男人離開後,她每天都告訴自己,只要維納斯一睡醒,祂會處罰這個男人的。
──〈咻,嗅,咻,嗅〉
我跟海哥哥都很喜歡吃握壽司,特別是無菜單握壽司,我們就都叫omakase。omakase傳達的美學很極簡,一張木桌子,客人坐在吧台,看著師傅捏壽司,捏,轉,拋,轉,刷山葵,捏。用手捏一下冰毛巾,徒手去拿握壽司,手的溫度使醋飯更為綿密,入口,即化,那是真實,是純粹,是美。我和海哥哥都懂即興的美,那是像垃圾劃過大氣層,某個碰撞瞬間,人們看見光,說那是流星。就那麼一個發光的當下,不會重複,沒有恆定。
──〈惠比壽壽司〉
「湯裡什麼都沒有,真是狂野。讓我想起妳的一瓶廣藿香香水,根本是燒焦的味道,一種狂野的焚燒後的氣息,然後聽見廣藿香的中低音,簡直像是原始人第一次聽見音樂一樣,興奮死了!」海哥哥說。
「你懂我。但很多人說那款香水很臭,大家還是喜歡粉味的。」我說。
「粉味,真的很煩耶。全世界都是粉味,但又不是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十六歲少女。」他說。接著我們捧起碗,喝湯。靜默十秒鐘。好鮮。傳說中的umami。昆布,煙燻柴魚。竟然這麼簡單。
──〈惠比壽壽司〉
「妳之前說蛇麻草像是妖孽,但妳知道嗎?人的糞便有吲哚,那是花香來源之一。因為不好,代表與好相當的力量,只是要轉化。花些時間感受,蛇麻草味道有點像是曬乾益母草氣味,還有種獨特像蝦殼的腥味,中後味其實有很多層次在裡面,有點艾草、肖楠,甚至沈到最深,還有很細的玫瑰香氣。
妳在氣味創作裡,所有的痛苦要轉化成極度的自信,那是為某種東西犧牲的
命運。那時妳會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當代!』」
這些話觸及了我內心很深沈的東西,黑暗的裂縫裡散發出一束光,那強度讓人在遠方可以看見微光。我們陷入長長的沈默,那份安靜裡有很深的思索,我在刺激和反應中懸浮,總是太多成見,少了一種撼動宇宙的精神力量。海哥哥是氣味山海經裡的大獸,而我像是呱呱噪啼的小鵲,百鳥還不會向我朝鳳。有一天會的,只要我安靜下來,仔細聆聽,將世間惡臭撼動成芬芳。
──〈惠比壽壽司〉
他走上前,我點頭。向前走需要火,清晰明亮的火,火的力量得與心連結,否則那會是一種暴力。所有的欲望和渴望得與心連結,欲求才不會失根,欲求是向外的,需要內心的篤定來支持。和塵埃跳舞,像是一個靈魂進到兩個身體裡。他的生命力,無法馴服的野性注入到我的血液裡,我們一同抓住每個音符裡獨特的新奇,只想夜夜瘋癲,像團火般在木地板上燃燒。在班多鈕琴的撕心裂肺聲中,我感覺到自己變得不一樣了,知道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要去哪,跳探戈的感覺是熱熱烈烈地活著的樣子。我因為承諾了別人,所以與他共度良宵是個禁忌,在這禁忌下,和他深擁狂舞更是能充滿慾望。禁忌是構成情色的前提,如同限制存在的是死亡,而對存在侷限的真正超越亦唯有死亡,死亡毀滅了生命,但也激發了生命的意義。
──〈塵埃〉
唱針在黑膠溝槽中旋轉,聲音就這麼出現了。眼前的喇叭,與其說是放出聲音,不如說是像個投影機,放出聲音背後的影像。我好像看見了幾隻貓,看見了有人在朗誦詩歌,看見非洲女人隨著那沒有人聲的雷鬼樂跳舞。節拍像雨滴打著我們,人聲像是大海承接著所有,使我卸下一切防備。我們三人,跟著緩慢的拍子點著頭。突然有種感覺,這夜晚的速度,可以更慢一點的。慢到時間的細節可以凸顯出來,像是撫摸肌膚,突然發現了肚臍的所在。人慢了下來,好像進到了海底的漩渦,閉起眼睛,用手感受所有的肌理、孔穴和纖毛。
──〈菜鳥D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