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這是江阿姨的兒子,叫哥
附中明理樓頂層的大課間向來吵鬧,高二A班的學委從走廊飄移進教室,叫道:「報――咱班要進人了!」
這話一說,教室裡醒著的人都來了精神,「男的女的?保真?」
「千真萬確!我剛看見了,男的,白白淨淨挺帥。」學委思索了一下,補充道:「不知道哪個老師不做人,把別人家校草拔來了。」
教室裡響起一片起鬨的鬼叫,幾個女生趁亂瞄向最後一排的角落。那裡有個趴在桌上補眠的男生,一隻手罩著後腦杓,長指微彎,腕骨突出。周圍實在太吵,他抓了抓短髮,側頭換了個方向。
女生們收回視線,聲音頓時輕了許多,「從哪裡轉來的?」
「等下,我查查。」說話的男生做賊一樣從桌肚裡摸出手機,「沒老師過來吧?幫我盯著點。」
他手速飛快地搜了一下,搜完呆若木雞,「操!」
「怎麼了?」
那男生握著手機展示了一圈,剩下的人也傻了。
半晌才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他外省的?外省的上完高一轉學來江蘇?參加高考啊?那帥哥腦子被門夾啦?」
**************************************
腦子被門夾了的盛望正在教務處聽候發落。
蟬在濃蔭裡嘶聲長鳴,他離開窗邊又塞上耳機才聽清他爸新發的語音。接連三條,每條長達一分鐘,是盛明陽一貫的風格。
門外傳來人聲,盛望探頭看了一眼,「猴――不是,徐主任來了,我先掛了。」
盛明陽加快了語速,「行,好好表現,第一天爭取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別瞎取外號。」
「噢──」盛望拖拖拉拉地應聲。
「晚上讓小陳去接你,我那個時候差不多也能到家了,帶你……」
他遲疑片刻,又故作輕鬆自然地說:「我們一起請你江阿姨吃個飯,就是上次爸爸跟你商量的那事,行吧?」
盛望抿了一下嘴唇。
江阿姨名叫江鷗,有個兒子。他沒見過江鷗真人,只看過兩張照片,還看得相當敷衍。
這個名字他斷斷續續聽了快一年,頻率從兩三個月一次到近乎每天都出現,他真的快要習慣了。不得不說盛明陽在把控節奏上是個高手,挑不出什麼錯,以至於盛望就連發脾氣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這件事說是商量,實則沒等盛望點頭,家裡已經開始出現新的用品了,一切都在為迎接那個女人做準備,哦,還有她那個兒子。
今晚這頓飯吃不吃,都只有一個結果。
遲遲聽不到盛望的應答,盛明陽在電話那頭叫了他一聲。那位長得像大嘴猴的徐主任恰巧走進門,盛望動作頓了一下把電話掛了。
畢竟是新生報到,政教處徐主任還能保持基本的慈祥,「跟家裡打電話?沒關係,不用急著掛電話,說一聲應該的。」
盛望轉過頭來,笑裡帶著少年氣,「謝謝老師,本來也說得差不多了。」
徐主任指著他對身後的老師點點頭。他剛剛在樓下就說過,這新來的轉校生雖然長了一張能禍禍小姑娘的臉,但一看就是個乖學生,不會出格。
「來,坐。」徐主任指著新搬來的一小摞書說:「這是這學期理論上要用到的教材,你可以翻一翻。」
什麼叫理論上?盛望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他拿著最上面的化學翻了兩頁,跟之前學的內容還算銜接得上,差異不大,學起來應該問題不大。
「我看過你之前的資料,轉過好幾次學?」徐主任說。
盛望點了一下頭,「嗯,轉過幾次。」基本都是跟著盛明陽跑。小學是在江蘇念的,初一到高一期間轉過兩次,這是第三次。拜這些經歷所賜,他對哪兒都沒什麼感情,在哪兒都留不長。
「成績單我也看過,很優秀的學生,考試基本沒掉出過年級前三。資質肯定是夠的,就是兩邊學校在課程安排順序和進度上,可能有點小小的差別。」徐主任用手指比劃著不到一公分的距離,寬慰道:「轉學多多少少都會碰到這類問題,稍微用點心就能補上,別怕。」
盛望同學一路順風順水,還真沒在學業上怵過誰,怕是不可能怕的,但他不能表現得太不謙虛,只得把翹起來的尾巴放下,「來之前做過心理準備,我努力跟上。」
徐主任更慈祥了,「高一有過預分科麼?」
盛望說:「沒有,學校試過一學期走班制。」
「哦。」徐主任點點頭,「其實我們也是走班制,就是特別一點。」
盛望有點懵,「特別?怎麼特別?」
「你馬上要加入的A班是高二理化強化班,我們半個學期走一次。不是有期中和期末兩場大考嘛,每次大考的最後三名退到B班,再挑排名最高的三名補進來。就是這種走班制。」
盛望:「……」簡而言之,人家那是選課的走法,他們這是滾蛋的走法。
徐主任嚇唬夠了小朋友,終於決定做個人。
他帶著盛望穿過花廊往明理樓走去。
**************************************
徐主任說:「放眼整個年級,估計找不到比江添更合適的同桌了。」話音剛落,全班四十幾雙眼睛紛紛投來窒息的目光。
盛望乾巴巴覷了大嘴猴一眼,心說,我可去你的吧。
「老師,有人找。」某位女生叫了徐主任一聲,指了指窗外。
壓在盛望肩上的手終於撒開,徐主任對窗外找他的人點了點頭,直起身,指著盛望沒摘的耳機說:「對了,今天報到算個例外。明天起,手機、耳機、PSP這類東西就不要出現在教室了,一旦讓我抓到,誒――」
他豎著食指點了兩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向前面那個男生的桌肚。
「我操!」男生立刻彈起來,捂書包的速度之快活像摸了電源箱。
「捂就有用啦?第二次了啊高天揚。」徐主任舉高了手,晃了晃新鮮繳獲的手機,對盛望說:「看見沒,這就是反面教材。」
徐主任幹了票大的,帶著戰利品心滿意足地走了。
盛望近距離目睹了抓捕現場,表情有點懵。那個名叫高天揚的男生看著他,眼神逐漸幽怨。幾秒鐘後,盛望終於反應過來默默摘了耳機,連同手機一起塞進書包,免得刺激人。
高天揚依然看著他。
盛望想了想,禮貌性地安慰說:「節哀順變吧。」
「操。」高天揚沒繃住,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臉說:「還行,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查一次手機,在座的誰沒中過招啊。」
「哦。」盛望點了點頭,又納悶道:「那你看我幹什麼?」
高天揚:「就很好奇。」
盛望:「啊?」
「你進教室之前我們正說著,我還百度了一下你原來的學校。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的呢,高二轉學來江蘇?」
盛望乾笑一聲,說:「問我爸去。」
高天揚摸著自己的圓平頭,還想再八卦幾句,無奈鈴聲突如其來。歪七扭八聊天打屁的同學都坐正了,幾個睡了一節大課間的人也紛紛抬頭,抻了抻胳膊、脖子,從桌肚裡掏出一疊考卷。
當所有人回到座位不再擠作一團,盛望的突兀感就很重了――因為這個班所有人都是單•人•單•座!只有他,桌子跟另一張併著,有個睡得像屍體的同桌。
──我他媽……
盛望剛把新教材掏出來,拎著書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萬分尷尬之下,他只能扭頭瞪江添。
這位疑似Bking的同桌可能通宵做了賊,連鈴聲都沒聽見。他支著的手臂掩住了大半張臉,只能從間隙裡看到下頷骨的線條。白色的圓領T恤裹出了肩背弓起的輪廓,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這架式是要睡到放學麼?盛望心說。
前座的高天揚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來,伸手迅速推了一下江添,低聲道:「醒醒嘿,添哥,自習了。」
他指著江添衝盛望解釋說:「剛讓我上課叫他,免得睡過了。」
盛望挑起眉,倒是有點意外。他以為這位同桌就是來表演天天睡覺、門門滿分的呢。
高天揚叫了兩次,江添終於醒了。
他「嗯」地低低應了一聲,覆在後腦的手指蜷曲了幾下,黑色短髮從指縫間支棱出來。拇指捏在食指關節上,發出咔的一聲輕響,這才抬起頭。坐直身體後,他又搓了一下臉。肉眼可見醒得有多艱難。
「我的天,你昨晚幹麼了睏成這樣?」高天揚忍不住問。
「一點破事。」江添顯然不想多提,眉宇間除了睏意就是不爽。他從桌肚裡摸出一瓶礦泉水,瓶身上蒙著的冰霧在手指間化開一些,他擰開喝了一口,餘光終於瞥到了盛望。
他皺著眉轉過頭來。可能是剛喝了冰水的緣故吧,嗓音語氣都很涼:「你誰,坐這幹麼?」
聽聽這鬼話。
盛望本來就因為姓江連坐了他,被這種語氣一激,就更沒什麼好印象了。他少爺脾氣上來了,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新教材說:「我新來的,就坐這了怎麼著吧。」
帥哥互懟可能挺吸引人的,前面幾桌同學紛紛扭頭。
高天揚一看氣氛不對,第一個衝出來打圓場,「不是,剛剛你補眠不知道,老師把他壓這兒的。」
「哪個老師?」江添問。
「還能有誰,大嘴唄。」高天揚說:「他不是一向喜歡瞎排座位麼,上次一句話把我課桌拎講臺旁邊,第二天自己又給忘了,問我為什麼好好的教室不坐,非要上講臺跟老師擠,我就日了狗了。」
盛望正冷著臉跟江添對峙呢,聞言扭頭盯著高天揚,臉上明晃晃刷了一排譴責的大字:剛剛大嘴猴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旁邊突然響起哐啷啷的拖動聲,盛望聞聲看過去,就見江添已經站了起來,拎著椅子,把自己那張單人桌往後拉了一段距離。
「你幹麼啊?」高天揚納悶地問。
「調座位。」江添看也沒看,衝盛望的方向偏了一下頭,說:「他矮一點坐這,我坐後面。」
盛望:「誰矮?」
江添已經在新位置上坐下了,他從桌肚裡抽出厚厚一疊考卷丟在桌上,這才往椅背上一靠,抬眼看向盛望,「不然你比我高?」
「……」至此,盛望對這人的印象是徹底好不回來了。
他把自己面前的單人桌往左挪了一些,跟整排對齊,又把書包塞進桌肚。剛坐下來,高天揚用筆頭在他桌上敲了敲,扭頭低聲囉囉嗦嗦:「欸,哥兒們。」
「嗯?」盛小少爺不爽的時候針對性很強,不會對著無關人士亂擺臭臉。
高天揚用手掩著嘴,用更低的聲音說:「你別往心裡去,他平時不這樣。這兩天可能是遇上什麼事了,心情不大好。」
盛望出於禮貌「哦」了一聲,心裡想的卻是關我屁事。
比起後面那位冰雕瘟神,他更關心教室裡的其他人,因為放眼望去,整個教室只有他一個人桌面上放著教材,其他人都是一疊一疊的考卷。而且上課鈴打這麼半天了,也沒見哪個老師來。
這學校什麼毛病?
他掃視一圈,還沒來得及把疑惑問出口,高天揚這位貼心小棉襖就主動開口了:「今天週六,又是補課期間,一天都是自習。你……沒帶點考卷啊?」
盛望沒好氣地提醒他:「我今天剛來。」
「哦,那你拿什麼複習啊?」高天揚戳了戳嶄新的教材,說:「課本啊?」
「複習?」盛望重複了一下:「你說複習?」
「對啊。」
盛望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乾巴巴地問:「為什麼要複習?」
高天揚說:「因為明天考試啊。」
盛望:「啊?明天幹什麼?」
「考試。」
盛望用一種「你在說什麼夢話」的目光看著他,「考什麼?高一的內容?」
「那是上一次期末考試的事,現在考什麼高一的內容啊。」高天揚指著盛望今天剛領到的教材說:「考這個。」
盛望:「……」你再說一遍?
可能他凝固的樣子有點萌,高天揚笑趴了。
盛望指著教材,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徐主任告訴我,這是你們這學期的新教材。」
「理論上是。」高天揚說:「但是我們已經學完了啊。今天八月八號對吧?我們七月十號放的暑假,就放了十天,然後就來上課了,前兩天學完了。」
「哪門?」
「反正數理化都學完了,語文進度稍微慢一點點,英語本來也不按課本來。」
盛望一陣窒息,「所以我明天要考五門完全沒學過的東西?」
「是。」
「我能請假麼?」
「應該不能。」高天揚故作滄桑地說:「朋友,任重道遠,好自為之。等畢業了,找人打徐大嘴一頓就對了。」
**************************************
這件事過於刺激,以至於一天下來,盛望同學始終處於精神上微醺的狀態,簡稱「很醉」。還是司機小陳叔叔打他手機,他才反應過來自習已經結束了。教室裡的人走得七七八八。高天揚臨走前似乎還跟他打了聲招呼,後面那位討人嫌也沒了蹤影。
他在半路接到了他爸盛明陽的電話。親爹畢竟是親爹,一個「嗯」字就聽出了不對勁。
「怎麼?碰上事了?」盛明陽問。
盛望腦袋抵著車窗,懶嘰嘰地癱在後座,麻木地說:「有個需求麻煩滿足一下。」
「說。」
「我想退個學。」
「……」盛明陽愣了一下,沒忍住笑了出來,「哎呦,這還是我兒子麼?」
盛望從小到大都是孔雀開屏的性格,也就小時候撒潑耍賴才會說「不行」,大了就再沒聽過。冷不丁聽見這口氣,盛明陽還有點感慨,語氣都柔和不少:「來給爸說說,受什麼刺激了?」
盛望「呵」了一聲,正準備把一肚子吐槽往外倒,卻聽見盛明陽身邊傳來一句模糊不清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低聲問話,盛明陽的聲音也突然變悶,應該是掩著手機回了她一句。
盛望愣了一下,忽然興味闌珊。
「沒什麼,隨便說說,我掛了啊。」他扯著嘴角說話,語氣聽起來挺歡快。
「噢,那你到哪兒了?」盛明陽問。
盛望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車正駛過青陽大街,依稀可以看到不遠的地方有岔道可以拐進去,再開一小段就是白馬巷了。巷子口停著幾輛賣小吃的車,不知蒸煮著什麼東西,薄薄的煙霧在巷口牆邊暈開。
白馬巷裡有他家老祖宅,他只住到五歲就搬走了。八歲之前,偶爾會跟媽媽回來兩趟,八歲之後媽媽去世,就再沒來過了。
這裡的變化其實很大,他幼年的印象也並不很深,但在看到那片煙霧的時候,他居然生出了一絲懷念。
小陳把車開進院子的時候,盛明陽已經站在那裡等著了。
天色灰青泛著暗,有的房子已經亮起了燈。盛望悶頭從車裡出來,就聽見他爸溫聲叫了小名:「望仔,這是你江阿姨,這是江阿姨的兒子江添,比你大一點點,叫哥。」
江誰?盛望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
稀落的燈火在院子裡分割出明暗,江添就站在那片影子裡,身量很高,有著少年人特有的俐落輪廓,又不過分單薄。他單肩背著書包,拇指勾在黑色的包帶上,一直偏頭看著別處,直到盛明陽把兒子拉過去,他才轉過臉來,接著便是一副吃了餿水的模樣。
看到對方這麼不開心,盛望爽了一點。
「怪我,作為長輩真的太失職了。我居然才知道小添也在附中念高二,你倆一個班啊!」盛明陽摟著兒子的肩膀,把試圖釘在原地的盛望往前拔了一步,「這麼說,你們今天白天就已經見過了?」
他跟親兒子互動還不夠,還要抬頭去看江添,好像江添會回答他似的。
江添當然不會理他。
片刻的工夫,江添已經收了表情恢復冷臉,看盛望的模樣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小添。」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聽到女人溫和的聲音,盛望這才想起來,除了江添,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在場呢……
江鷗就站在兒子身邊,打扮得簡單清淡,跟想像中的風格天差地別。她在女人當中算得上高挑,卻依然比江添矮一大截。這樣的對比顯得她毫無攻擊性,甚至透著一股柔弱的親切感。
她拉了一下兒子的胳膊,輕聲說:「小添?盛叔叔問你話呢,你跟小望是同學,已經見過了吧?」
江添轉開頭,眉心飛快地蹙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表情中透著本能的不耐煩和抗拒,但他最終還是沒能扛住親媽的目光,僵持片刻又轉回頭來,不冷不熱地扔了一句:「睡了一天,沒注意。」
盛望心說放屁,你這個騙子。
這話再續下去只會更僵,盛明陽及時出來打圓場。他笑了一聲說:「第一天做同學,沒記住臉的太多了,正常,以後相處久了慢慢就熟悉了,來日方長嘛。」
江添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拇指在書包帶上滑了一下,將包往上提了提。那架式,似乎下一秒就要抬步離開了。
果不其然,他張了口低聲說:「我先……」
「先陪媽媽吃完飯好嗎。」江鷗聲音溫和中透著一絲小心翼翼,聽起來幾乎像懇求。
江添:「……」
盛望彷彿看到這人皮囊下的靈魂猛烈掙扎兩下,又憋屈地躺了回去。
他看熱鬧看得有點幸災樂禍,但下一秒又樂不出來了,因為江鷗搞定了兒子,轉過頭來衝他笑一下。
這是盛望第一次看清這個女人的正臉,在她笑起來的瞬間,他忽然發現對方的長相和他媽媽有五分相似。
也許是燈光模糊了線條輪廓,也許是嘴角都有一枚淺淺的梨渦。又或者是時間太久了,不論他怎麼鞏固,記憶裡的人都無可逆轉地退了色,已經沒那麼清晰了,甚至開始和某個陌生人漸漸重合……
「小望?」江鷗不大確定地叫了他一聲。
盛望怔愣一下回過神,他突然連敷衍都沒了心情,咕噥了一句:「爸我胃疼,先上樓了。」
「欸,別跑,晚飯呢?」盛明陽想拽他沒拽住,「不是說好了麼,這點面子都不賞給你爸?」
盛望拎著書包往門裡鑽,頭也不回地說:「你兒子明天考試,五門課一門都沒學過,有個屁的時間吃飯。」
家裡阿姨遞來拖鞋,他趿拉著上了樓,走到拐角時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
江添還被他媽媽抓著手臂,走不掉。他漠然站在暗處,空餘的那隻手握著手機,低頭滑著螢幕。沒滑幾下,他似乎發覺了什麼,驀地抬頭朝樓上看過來。
盛望驚了一下,扭頭就走。
**************************************
附中的週考安排相當變態,一天考五門,從早上七點開始,一直考到晚上九點。第一門就考數學,可能是想幫他們醒醒腦子。
監考老師站在前面數考卷,按組分成了幾份,讓第一桌的同學往後傳。前排的高天揚抽了一張考卷,把剩下的遞給他,順便問了一句:「你打算怎麼辦啊?」
盛望乾笑一聲說:「涼拌,實在不行選擇全填C,好歹能賺幾分保底。」
「你……」高天揚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在監考老師的盯視下默默閉嘴坐正了。
我什麼?盛望有一瞬間的納悶,不過下一秒,他就知道高天揚為什麼那副表情了,因為他匆匆掃了一眼考卷發現……數學•根本•沒有•選擇題!
就在他麻木靜坐的時候,肩膀突然人戳了兩下,江添低低的嗓音從背後傳來:「你也可以試試十四道填空全填C。」
「……」你神經病啊?
盛望扭頭逼視他,「我想怎麼填就怎麼填,關你什麼事?還要戳我說。」
江添看著他,忽然攤開手掌,「我戳你是想問,你打算把我的考卷扣到什麼時候?」
盛望一呆,「……噢,忘了。」
這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一場考試。
鈴聲踩著最後一秒響起來,監考老師拍了拍手說:「好了時間差不多了,筆放一放。欸,那個第一組靠窗的男生,別寫了。都是A班的人了,還在意這十幾、二十秒的?給別班同學留點活路吧。」
眾人一陣低笑,那個男生滿臉通紅地放開了筆,搓著手上急出來的汗。
江添拎著考卷站起身,兩根手指尖在盛望桌上篤地敲了一下,示意他交卷。
盛望瞥了他一眼,正要把考卷塞過去,高天揚趁亂扭頭問:「你還好嗎?」
「還行。」盛望說。
「哇,居然還能笑。」高天揚衝他伸出拇指,「這心態可以,要我碰到你這情況,我可能就自閉了。」
寫錯題不算什麼,至少一直在動筆。什麼都不會還得硬熬兩小時,那才折磨人。
好幾個同學轉頭瞄過來,想看看盛望的考卷究竟有多白。好奇心正常人都有,就連高天揚也不例外。不過無人成功,因為有個沒耐心的真•冷面學霸在旁邊杵著。
沒等他們看見什麼,江添就把考卷抽走了。盛望說著話呢,手裡忽然一空,再抬頭看過去,江添已經在敲高天揚的桌子了。
「給給給。」高天揚慫得不行,灰溜溜把考卷交了。
總算熬過一門。盛望抻著手臂伸了個懶腰,然後拿起水杯站起身。
「同學你幹什麼呢?」監考老師懵逼地看著他。
盛望比他還懵,「去後面接杯水。」他說完環視一圈,突然發現全班人都老老實實坐在位置上,他是唯一一個準備休息的。
監考老師把收上去的那疊考卷擱在講臺左邊,又拿起右邊一個牛皮袋說:「還沒考完呢,還有一張考卷呢,你忘啦?」
──啥?
盛望跌坐回去,監考老師拆了袋子開始發新考卷。
高天揚朝後一靠,背抵著他的桌子說:「哦對,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數學兩張考卷,先考正卷,兩小時收,然後是一張附加題,再考半小時。當然,正式考試會提前五分鐘發。」
他說完沒得到回音,轉頭一看,就見盛同學仰在椅背上,臉已經綠了。
「我就問一句,你們數學多少分?」盛望的語氣已然了無生趣。
「理科生二百分,高考總分才四百八十,你感受一下這個占比。」
「……」他仰了幾秒,頭頂被人用手指抵了一下。
江添的聲音又出現了:「從我桌沿起來,接考卷。」
頭頂被人碰到的感覺很奇怪,盛望脖頸汗毛直豎,詐屍似的坐直。他抽了自己的考卷,把最後一份往肩後丟過去。
有數學這門奇葩打底,後面的考試就都不是事兒了。
眨眼間,已經是晚上九點。
「江添,吳老師喊你去辦公室。」剛交卷,一個靠窗的女生接了話傳過來。
盛望轉頭看了一眼,就見那瘟神正打算拎書包走人,聞言皺了一下眉,「現在?」
「對啊,剛剛打鈴的時候過來說的。」女生指著窗戶一角說:「讓你考完就去。」
江添像是要趕時間,表情不是很高興,但還是丟下書包出了門。
「我跟校車走,你呢?」高天揚問。
盛望站在教室後面的飲水機旁接水,「我等人。」
「那行,明兒見。」他操著不知哪裡學來的兒化音,拎著書包走了。結果出門沒一會兒,又退回來說:「哥兒們,去趟前面辦公室,老何找你,我剛出門就碰到她了。」
「哪個老何?」盛望喝了一口水,問。
「班主任啊,還有哪個老何。」高天揚說:「哦對,你來好像還沒見過她。她昨天有事不在學校,今天又被分配去別的班監考,估計這會兒剛得空。」
高天揚傳完話便走了。
盛望放下杯子,給來接他的小陳叔叔發了一句語音,這才往辦公室走。
**************************************
盛望沿著走廊往前走。
他快走到辦公室時發現走廊上有人,有兩個人站在那裡,正靠著走廊欄杆說話。背對著他的一看就是江添,那另一個想必就是吳老師了。
盛望沒有窺探別人私事的癖好,但畢竟離得不遠,有些話還是落進了耳朵裡。
「行,考試的事就這麼說,我明天給徐主任一個答話。」這是吳老師在說話。
「嗯。」江添應得很簡單。
「那你爸……」
吳老師剛開口,江添就打斷了他,「我的事跟他沒關係。」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驟然冷下來,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厭煩感。就連跟他結了梁子的盛望,都從沒聽見過這麼差的語氣。吳老師沒多說,拍了拍他的肩。
「老師還有別的事麼?」江添問得很直接。
「沒了,就這些。」
「那我先走了。」
他說完這句硬邦邦的話,轉頭就要走,卻跟盛望撞上了視線。那個瞬間,盛望難得生出一絲微妙的心虛。
想也知道,這種對話內容並不適合讓人聽見。盛望幾乎立刻說道:「何老讓我來辦公室。」
江添漆黑的眼珠盯著盛望,也不知道信沒信。他在那裡站了幾秒,又面無表情地抬了腳。經過盛望身邊時,他忽然低下頭,搭著盛望的肩膀語氣冷淡地說:「何老師三十剛出頭,還不至於被叫成『何老』。」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盛望原地愣了一瞬,轉頭看回去的時候走廊已空無一人。他在心裡「嘖」了一聲,抬腳踏進了辦公室。班主任的位置就在第一個,座位上有名牌,寫著「何進」。
正如江添說的,班主任看起來三十歲剛出頭,鵝蛋臉戴著眼鏡,皮膚很白,捲髮披肩,稍稍打扮一下就能很漂亮。唯一的缺點是太瘦,顯得有一絲病氣。
對,何進是位女老師,教A班物理。
盛望想起自己剛剛口誤的那句「何老」,食指刮了刮鼻尖。怪就怪高天揚那個二逼,居然管這樣的班主任叫「老何」,怎麼想的。
「來啦?」何進的眼睛在鏡片後面彎起來,溫和親切。
盛望也衝她笑了一下,「老師找我有事?」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昨天沒能在學校迎接新同學,有點過意不去。」她對盛望說:「還有就是課程進度的問題。」
她衝身後抬了抬下巴,說:「我們從老徐那邊聽說了,你現在每門進度落後一本書,怪我昨天沒在學校,不然幫你打個申請,今天的週考就可以不用勉強。」
盛望笑著在心裡嘔了一口血,心道:妳不早說!
何進看出了他笑意下的崩潰,被逗樂了,又說:「今天這十多個小時有點難熬吧?」
盛望謙虛地說:「何止是有點。」
其他幾位老師也跟著樂了,包括剛剛跟江添談話的老吳,「沒事,我們知道你的情況,這次的成績就不當真了,五分、十分都正常,不要有壓力。」
「等等啊,別的我不管,語文要是也五分、十分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吧?」
「英語也有點說不過去。」
老師七嘴八舌地開玩笑,辦公室裡的氛圍一下子輕鬆不少。何進看了盛望一眼,似乎在觀察他緊不緊張,結果發現這位新學生是真的心大。
於是她也不鋪墊了,直說道:「這次考試不當真,但進度差這麼多確實是個問題,而且問題不小。A班課程走得很快,我們要在上半個學期把整個高中的內容結束掉,沒法停下來等你一個人。所以……可能需要你自己想辦法,在跟大部隊同步學新課的同時,把缺掉的部分補上來。」
這在盛望的預料之中,他點了點頭。
何進又說:「好好利用課餘時間,困難是肯定的,但咬咬牙也能過去。最近暑假期間,自由安排的時間還比較充裕,晚自習只上到八點,而且考試前一天晚上連晚自習都沒有,直接放假。」
盛望第一次聽說這也叫放假,乾笑了一聲。
幾位老師又跟著笑了。
何進擺手說:「別這麼乾巴巴的,好了,繼續說正事。這次考試我們不當真,但是下週又要週考了,讓我看到你的進步可以嗎?」
「當然可以。」
何進跟其他幾個老師對視一眼,說:「我們估算了一下一週可以拉多少進度,給你訂個小目標吧。」
盛望答得乾脆:「行,多少?」
「物理、化學兩門卷面分一百二十,一週後希望你能達到五十以上。數學撇開附加題不算,卷面一百六十,爭取到七十。語文和英語兩門就不訂了,機動。」
何進說著說著,發現這位新生表情有一點點怪,問道:「怎麼了,有點難?」
「不是。」
「那怎麼?」
盛望「唔」了一聲,說:「沒事,先這麼訂著吧。」
幾位老師納悶了一整天,結果到了第二天晚自習,週考考卷批出來一看,這位考試前一天才拿到教材的新生分數如下:
物理、化學一門六十二、一門六十八,數學八十三,語文和英語兩門比A班平均分還高一截。
(此為精采節錄,更多內容請見《某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