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某某這個稱呼,帶著一種隱祕的意味
報到這天下午沒有正式的課,只有一個集訓營開營儀式,實質上跟開學班會差不多,也就是發點講義、教材,說點動員的話。
分完組之後,老師給每人發了營服和教材,這一天的事情就算結束了。
後勤給他們發過校園地圖,盛望和江添根據圖示,挑了條近路去食堂吃了晚飯。
返回教師宿舍後,盛明陽正給盛望發著微信,問他生日還有兩天就到了,打算怎麼過,要是集訓營這邊沒有什麼限制的話,他跟江鷗想趕過來帶他們好好吃一頓。
盛望在手機上飛速敲著字,說這裡有限制,家長來不了。
敲完按了發送鍵才又開口道:「老高說得對。」
「什麼老高說得對?」江添疑惑地問。
「之前運動會,有個九班的女生託老高給你遞情書,老高直接拒了,跟那個女生說了一句話。」盛望說。
「什麼話?」
「他說,『我添哥看著像是會喜歡人的樣子嗎?』」盛望模仿著高天揚的語氣,說完自己先笑了。
他抓著手機,懶懶地看著對面的矮山。
秋葉林在夜色下是一片濃重的黑,起伏連綿,因為燈光太少的緣故,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或明或暗。
盛望收了一下嘴角,又玩笑似的說:「確實不像會喜歡什麼人的樣子。」
餘光裡,江添擦頭髮的動作頓了一下。
過了片刻,他才抓了兩下亂髮道:「也不一定。」
其實盛望說完那句話就後悔了。
人有時候衝動起來,自己都攔不住,他不知道自己說這話的目的是什麼,也沒想好自己更想聽見怎樣的答案。
他以為江添根本不會搭理這種玩笑,結果江添卻開了口。
很難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受,盛望大腦空白了兩秒,轉頭問:「誰?」
江添沒吭聲,像某種沉默的反省或懊悔,大概剛剛也只是他的一時衝動。他垂下手,眼也不抬地把白色毛巾在掌中纏了一圈,說:「什麼誰?」
「不是說也不一定麼?」盛望直起身來。
他現在的狀態就像剛灌了三大杯冰啤,整個心口都是涼的,血和大腦卻熱得像微醺,他不知道江添會給出什麼回答,也說不清自己是在期待還是在難過。
江添看了他一眼,有一瞬間幾乎要說點什麼了,但最終他只是轉過身去,把手上纏成一團的毛巾丟進了洗衣機。
「隨口反駁而已,沒誰。」他扶著陽臺門對盛望說:「進去睡覺,起風了。」
盛望沒有立刻應聲。
那幾秒鐘的安靜有些微妙,像極了某種曖昧的僵持。
又過了一會兒,盛望才抬腳往屋裡走,從江添面前經過的時候,他抱怨道:「敷衍,跟我還搞保密這一套。」他走了兩步,又回頭道:「是我認識的麼?」
江添跟在後面把門關嚴,聞言沒好氣地說:「沒完了你?」
「行吧、行吧,睡覺。」盛望把洗澡後披的外套掛在衣架上,踩著木質小樓梯去了上鋪,很快鑽進了被窩裡。
江添朝上面看了一眼,灰色的條紋被子鼓起一個包,頂頭是盛望的後腦杓。他走到牆邊關了燈,屋裡頓時陷入漆黑,只有上鋪那個鼓包邊緣亮著一團手機螢幕的螢光。
「要給你照著點麼?」鼓包問。
「看得見。」江添說。
「噢。」
雖然是江添催的睡覺,但他其實並無睏意。他枕在床頭刷了一會兒手機――跟趙曦說了幾句事情,回覆了高天揚刷屏式的消息,翻了一下相冊,然後再次切進微信。
他本想繼續跟趙曦說事,卻發現聊天框最頂上的那個人悄悄換了頭像。
江添愣了一下,點進盛望的信息頁,發現他還發了一條朋友圈……
被好奇心扼住了咽喉。@ 某某
下面配圖是一個被手捏扁的小紅罐牛奶。
他新換的頭像就是這張圖,暱稱改成了「可回收」。
這條朋友圈下面已經有一排留言了。
高天揚:啥啊?八卦沒聽完啊還是做題卡一半?
宋思銳回覆高天揚:傻逼麼,想想也是前者
高天揚回覆宋思銳:你才傻逼
高天揚:哪個貨這麼坑你盛哥?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宋思銳: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吳凱:這種八卦講一半的人必須依法取締掉
李譽:我現在也被好奇扼住了咽喉
張青藍:我現在也被好奇扼住了咽喉
A班人回覆朋友圈喜歡排隊當複讀機,一排就是長龍,那真是傻逼得相當有氣勢。直到隊伍末尾,才出現一個破壞隊形的人。
他說:線上蹲一個某某。
某某:……
他抬手扣了一下頭頂的床板,就像在敲誰的臥室門。他其實是想再說一遍「真的沒有誰」,結果開口卻成了:「幹麼突然換頭像。」
盛望在上面嗡嗡地說:「別敲,睡著了。」
江添一臉無語。
手機介面又切回了某人的信息頁,頭像比朋友圈的大了不少。被捏扁的小紅罐半彎著腰,卡通畫笑著的臉有點變形,嘴角下拉。
如果沒有那條朋友圈,單從頭像其實很難判斷他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心情不那麼好。
江添看了片刻,拇指在螢幕上抹了一下,像隔著圖摸一下某人的頭。
上鋪的人翻了個身,又過了許久,呼吸聲慢慢變得輕緩勻長,應該是真的睡著了。
宿舍一片沉靜,江添聽著那道很輕的呼吸重新點開朋友圈。他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能說什麼,最後只發了一串標點。
他的刪節號沉在最底下,跟班上其他人的起鬨玩笑複讀機都不一樣,隔著長長的隊伍,跟最頂上的「@ 某某」遙相呼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忽然就變得曖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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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訓營的課安排得並不很滿,上午是語法知識點方面的訓練,下午是口語類,晚上沒有安排強制性的內容,自習室全天開放,宿舍也沒有休息限制。
競賽本就是錦上添花,願不願意添、想添多少花,並沒有人管你,至少不會像班主任那樣管你,全憑自覺。
和其他學校相比,一中的學生更肆無忌憚一些。他們第一天還比較老實,安安分分地在山前活動,吃完飯就乖乖回宿舍,然後第二天就變了。
一到課間,那群人就趴在桌上開始商量晚上去哪兒浪。
帶頭的卞晨嗓門賊大,託他的福,全班人都知道了這座學校其實也沒那麼荒,有一些商店,都集中在山後那個小區的南門。不過店面性質非常單一,除了吃喝還是吃喝,中間夾雜著一兩間網咖和桌遊店。
「好像有一家密室逃脫,據說新開的,去年還沒有,設施應該還可以。」一中一個女生說。
「要不明天去探探?」卞晨提議。
他昨天湊到後排跟盛望賠禮道歉後沒再換位置,拽著另一個同學在盛望及江添前面安頓下來,成了固定座位。
他慫恿完一中的同學,又回過頭來問後桌兩人:「怎麼樣,一起去唄?」
「明天有事。」盛望拒絕得很乾脆。
「什麼事啊?」卞晨問完又轉向另一個,「江添你呢?」
盛望默默轉頭盯著他哥,他哥朝他這邊一偏頭說:「我跟他一起。」
卞晨朝旁邊聳了聳肩,好幾桌女生半失望、半靦腆地收回目光。
「明天什麼事,要緊麼?」卞晨試圖努力一下,看完盛望又去看江添,「啊?江哥,好歹老同學呢。」
江添沒有什麼鬆動的意思。他知道盛望的生日在後天,照理說明天其實真沒什麼事,但他看得出來,盛望對於一起玩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自己跟卞晨也沒什麼交情。初中同班都沒說過多少話,更何況高中不同校呢。
「你們幹麼不今天去?」盛望順口問道。
「今天怎麼去?」卞晨拎起桌上的兩張紙抖了抖,說:「大哥,剛發的這些東西你都忘啦?你今晚不用準備啊?」
他手裡的紙是下午第一節口語課發的,今天沒有安排什麼兩兩競爭的內容,只做了點基礎性的訓練,講了些演講需要注意的東西,然後安排了一個主題,讓所有學生圍繞這個主題弄一篇演講資料,明天開始,就真的要按組PK了。
卞晨開玩笑似的問道:「咱倆明天下午就是對手了,你要不給我透個底,我先有個心理準備。你口語怎麼樣?」
盛望想了想說:「挺好的。」
卞晨:「……」
他都準備好先自謙一下再捧高對方了,畢竟客氣一點能讓人輕敵。萬萬沒想到他還沒捧呢,對方就已經飄得很高了。
江添在旁邊笑了一聲,卞晨這才從懵逼中回過神來,心說:我就問問而已,你特麼還吹上了。
在一中學生面前說自己口語好的真沒幾個,盛望讓他開了眼。
喜歡自誇的人都沒什麼B數。卞晨心想,明天穩了。
但是這種可以事先準備的演講,其實浮動性有點大,畢竟演講稿本身還是要考筆下功夫。有的人也許口語一般,但稿子寫得好,也能賺點分。卞晨不想給對手賺這種分的機會。
他筆試也就比盛望低一分,這種差距實在說明不了什麼。他打算今晚好好磨一篇稿子出來,明天口語再震一震對方,爭取個壓倒性的勝利。
這種考試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開頭就是碾壓式的,那後面那麼多天,他根本不用擔心對方翻盤,兩週PK分就妥妥到手了。
競爭就是這樣,考場外可以當朋友,但拿分的時候還是要凶悍一點。卞晨對自己說。
結果第二天,他就想給自己一嘴巴。
演講PK按倒序上場,從三十九、四十名那組開始。一共五位老師打分,總分是十,按平均分算勝負。這群老師一個比一個嚴,在第十四、十五名那組上臺之前,那麼多學員裡居然沒有一個上八分的。
十五名是江添那個初中同學葛薈,跟前面那些相比,她發音算是很漂亮了,但跟稿子一綜合,最後也只有八點六分,算是第一個勉強上八分的。
教室內當場便是一片譁然,尤其是一中那幫人。他們昨天還覺得自己妥妥能拿九呢,結果等了半天,第一個高分被附中拿到了。
江添的分數其實很極端。
有一位老師明確說非常喜歡他的發音和那種冷調的風格,給全場至今為止的最高分九點七。另一位老師則完全相反,覺得他在聲情並茂這點上值一個負分,稿子倒是很出色,最後勉強給了八點六。不過五位老師綜合下來,他還是拿了九點三分。
盛望趁著他還沒回座位,在微信裡給他發了一串表情包:普天同慶的、鑼鼓喧天的、搖滾甩頭的……最後手抖發了個兩隻貓的,其中一隻摟著另一隻又親又啃。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抬起頭,結果對上了江添的視線。
對方剛巧從臺上下來,正往座位這邊走。
盛望摩挲了一下螢幕,垂眼把最後一個表情撤回了。他撤完覺得這樣有點欲蓋彌彰,又乾脆把上面的也撤了。
於是江添坐下來看了眼微信,某人的聊天框裡,一排九個「對方撤回一條信息」,整整齊齊。
「……」江添面無表情地盯了螢幕一會兒,實在沒忍住,轉頭去看盛望。
這人仗著自己把信息全撤回了,肆無忌憚地晾著螢幕,一點兒不怕被看,於是江添看到了自己詭異的備註名。
「森林中的影帝?」江添皺起眉。
盛望心說:我靠,忘了這茬兒了。
盛望覷了一眼身邊人的臉色,立刻哄道:「改改改,現在就改。我就是隨便寫的,盛明陽還叫養生百科呢。」
他說著便點進江添的信息頁,把備註名刪空,在裡面輸入「江添」。
結果對方無動於衷,表情沒有變好一點。
盛望跟他對視一眼,又把這兩個字刪掉,輸入「哥」,對方表情開始變得複雜,依然沒有高興的樣子。
盛望第三次刪掉這欄。
他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停了好久才抿了一下唇角,鬼使神差地輸了「某某」。他本意是藉昨晚的朋友圈開個玩笑,但輸完之後又覺得,這個稱呼帶著一種隱祕的意味,像梧桐外那條一直都在又無人往來的深巷。
講臺上正在演講的學生正說到尾聲,音調高了起來。
盛望倏然回神,準備把這個備註刪掉,卻見江添垂著的眸子動了一下,把視線轉回到了講臺上,像一種無聲的默許。
盛望心尖重重跳了一下,也跟著匆忙抬眼看向前方。
許久之後,他在介面上按下確認,收起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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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之後,一中那群人蜂擁而至,拖著卞晨往南門去了,說要給他換換心情。
盛望倒是心情不錯。他拎著包看了一眼尚早的天色,對江添說:「我今天想出去吃。」
盛望原以為所謂的「有幾家商店」真的只是幾家,結果到了山後校門口一看,那是一條長街。
學校周圍的地勢並不平直,長街順著緩坡蜿蜒而下,繞了學校小半圈,末尾隱於山側圍牆後,一眼很難望到頭。
這附近唯一繁華的地方,也是這座學校的人唯一能活動的地方,所以時至傍晚,這裡非但不冷清,還熱鬧非凡。
不過正常上課的學生夜裡還有晚自習,就算出來也只來得及吃頓晚飯。
盛望和江添來得不巧,碰上了高峰期,所有能吃飯的店都被填得滿滿當當。
盛望轉了兩圈忍不住說:「食堂是有多難吃,把人憋成這樣?」
學校給他們開了個單獨窗口,正常學生用卡,他們用餐券,那個窗口飯菜口味一般,勝在不用排隊。他們昨天還嘀咕說,普通窗口種類豐富,估計味道能好點。現在看來半斤八兩,於是學生逮住時間就來門口打牙祭。
江添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五點四十分放學,這會兒學生才剛進店,等他們吃完騰出位置,起碼要到六點半了。
他問盛望:「有想去的地方沒?」
這裡街只有一條,花樣來來回回就那麼些,要是盛望一個人來,他其實哪家都沒興趣,但有江添在旁邊就截然不同了。
他前後掃了一圈,說:「我哪兒都想去。」
江添:「……」
盛望說:「怎麼辦?」
「挑一個。」
「選擇障礙,挑不出來。」
「……」
盛望眼裡明明白白寫著促狹,「你不是我哥麼,有義務幫忙拿主意。」
江添蹙著眉尖無語地看著他,片刻之後點了一下頭,伸出手淡聲道:「刀給我,幫你分。想去幾家?」
盛望:「……我靠,嚇唬誰呢。你捨得嗎?」
他本來只是話趕話順嘴一說,兄弟也好,朋友也好,這話都很稀鬆平常,偏偏到了特別的人面前就有了莫名的意味。
江添頓了一下。
他們還在並肩順著緩坡往上走,步子不緊不慢像散心。
江添右手還攤著,瘦長的手指微曲。
盛望的餘光就落在那裡,他看見江添手指蜷了一下,收回去插進了長褲口袋裡。有幾秒的時間江添沒吭聲,像是在思考捨不捨得的問題,又像是在消化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說:「那還是算了。」
又過一會兒,盛望才輕低地「噢」了一聲。
於是風從兩人之間溜過去,絲絲縷縷繞著彎兒。
街邊的晚燈逐一亮了起來,兩人忽然變得很安靜,盛望走了幾步,佯裝自然地張望那些店。一眾花哨的招牌裡,有一家店的風格實在很特別。
那棟商店一層在地上,一層矮於路面,有個木質樓梯直通下去。店門兩邊種著幾株欒樹,枝葉趴在屋頂,樹冠上半是粉橘,下半是青綠,在浮動的夜色下霧濛濛連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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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最後在一家杭幫菜餐廳裡坐下。
江添拿著手機點菜,然後把手機遞給他說:「看下想吃什麼。」
盛望眼睛還彎著,在燈光下顯得極亮。
他說:「晚飯我請,不許搶,其他時候都可以,今天不行。」
「今天怎麼了?」江添問。
「過生日。」盛望說:「江湖習俗,我請你。」
江添愣了一下,沒顧得上反駁他胡說八道的江湖習俗。他下意識點開日曆又看了一眼,皺眉道:「你不是十二月四號的生日麼?今天三號。」
「我知道啊。」盛望掃著桌上的點菜碼,說:「理論上是明天,但我不喜歡那天過生日。」
「為什麼?」
盛望抬起頭,發現江添有點懵,這種表情在他哥臉上出現簡直罕見,以至於他也跟著愣了一下,問道:「你幹麼這副表情?」
江添這才斂了神色,說:「沒什麼。」
盛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傾身說:「哥。」
江添眸光一動,抬眼看著他
盛望瞇起眼說:「難道你打算明天給我過生日?還是說……你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
「沒有。」江添說。
「哦。」盛望靠回了椅背,拿著手機點菜。
「為什麼不喜歡當天過生日?」盛望聽見江添忽然開口。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小時候是爸媽給我一起過的,印象有點深。後來我媽不在了,生日總是少一個人,有點冷清。」盛望認真地選著菜,說:「過生日嘛,吃吃喝喝還是開心一點比較好。如果明天過……我可能會想我媽。」
他勾完幾個,把手機遞給江添說:「陪我今天過了吧,行麼?」
也許是燈光映照的緣故,江添眉心很輕地皺著,目光卻又意外溫和。他說:「好。」
就為了這句話,江添這晚幾乎有求必應,就連噎人都克制了不少。這樣的他簡直難得一見,盛望覺得不趁機逗一下,簡直白費了這個日子。
這家餐廳最招牌的其實並不是菜,而是米酒,盛在特製的碗盅裡,取了藝名叫「白玉漿」。盛望要了一大碗,大馬金刀地往江添面前一擱,說:「你看我撒酒瘋都看幾回了,我還沒見過你醉了什麼樣,是不是有點不公平。」
他指著那一碗白玉漿說:「你老實告訴我你喝多少會醉,這麼多夠嗎?」
江添:「……不知道。」
盛望:「嗯?」
他差點兒當場讓服務生再來一碗,還好被江添攔住了。
兩大碗米酒下肚,醉不醉難說,反正洗手間肯定要跑很多趟。
最後還是服務生聽不下去了,提醒說:「我們家米酒後勁很足,剛喝下去可能沒什麼感覺,勁上來了還是很容易醉的。」
彼時盛望剛喝完一杯,因為確實很好喝,正想再來一點。他一聽「後勁很大」,二話不說把杯子推到了對面,說:「送你,剩下的也都歸你,我不喝了。」
為了等這個所謂的後勁,盛望故意磨磨唧唧,一頓晚飯吃了近兩個小時。結果臨到結帳,江添依然很清醒。
這家店剛開沒多久,還在辦活動,送了盛望一個小禮物――粗麻繩拴著兩個陶製酒壺,裝了招牌白玉漿。
他們從店裡出來已經快十點了。
少年人體火本來就旺,盛望雖然只喝了一杯米酒,身上還是蒸出了一層薄汗。秋末冬初的晚風一吹,倒是舒服不少。
他勾著麻繩,把酒拎高到面前,比劃了一下壺身大小,問江添:「你現在沒醉吧?」
「嗯。」江添應道。
「那要是再加上這兩壺呢?」盛望問。
「應該也醉不了。」江添說。
盛望「嘖」了一聲,垂下手說:「算了,我放棄了。」
「也不用。」江添說。
「嗯?」盛望一愣,轉頭看向他。
夜風吹開了他額前的頭髮,眉眼鼻梁的輪廓被街邊的晚燈勾勒得異常清晰,清雋帥氣。他眼裡映著那些黃白成片的光亮,朝盛望覷了一眼,說:「可以明年生日再試。」
「有道理。」盛望忽然高興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提前計劃了明年生日還是別的什麼。他晃了晃手裡的酒,陶壺輕輕磕碰在一起發出響聲。
剛說完,他又立刻道:「不對!差點被你繞進去。除了生日,我還不能試你了?」
江添說:「平時就算了吧。」
「憑什麼?」
「你萬一先把自己放倒了,最後倒楣的還是我。」江添說。
「靠。」盛望被噎得無話反駁,伸手就要去勒他。
江添讓得特別利索,還提醒說:「別亂甩,酒在你那裡。」
兩人半走半鬧地回了學校,路上江添時不時掏出手機跟人發幾條微信,收到第五回的時候,他們剛巧走到宿舍樓下。
江添說:「你先上去。」
「那你呢?」盛望問。
「我去拿個東西。」
直到回到宿舍,盛望都有點納悶。他先靠著陽臺玩了好一會兒手機,又洗了個澡,去走廊等了一會兒,始終沒見到江添的影子,也不知道他去哪裡拿什麼東西。
那家杭幫菜餐廳的服務生沒說錯,米酒喝著沒有感覺,後勁卻很足,他在宿舍裡轉了一會兒,酒勁慢慢爬了上來。
盛望開始睏了,但他有點不甘心睡覺。
這是他自己認定的生日,早幾天前就計劃要跟江添一起過。這一天下來,他大笑過、玩鬧過,興奮中還夾雜著微妙的悸動和曖昧,明明已經做了很多事,卻好像還缺了東西。
現在一天快要結束了,夜色深重,四周圍沉寂一片,他卻忽然有點空落落的,不知是意猶未盡還是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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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添回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整座校園陷落在深濃的寂靜裡,直到繞過小山,才在秋葉林的邊緣聽到幾個男女生說笑的聲音,應該是一中那幫人,似乎有卞晨的聲音,但他沒太注意,只是跑著經過他們,然後大步上了樓梯。
他在宿舍面前刹住腳步,被風撩起的頭髮落下來,他手上拿著一個厚厚的紙袋,站在門外平復著呼吸。
走廊裡大多宿舍都黑著燈,除了樓下那幾個剛回來的人,大部分應該已經睡了。江添刷開房門,本想跟屋裡的人打聲招呼,卻發現屋內一片安靜,上鋪的被子有點凌亂,盛望已經睡著了。從他彆扭的姿勢來看,應該是在等的過程中犯了睏,不小心歪在了枕頭上。
江添愣了一下。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垂眼看著手裡的紙包。許久之後,才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別的什麼。
他其實準備了禮物,但是緊趕慢趕,好像還是遲到了。
盛望睡得有點沉,臉半埋在被子裡,頭髮微亂,散落在枕頭上。他似乎有點熱,額頭有輕微的汗濕。
江添走到床邊,把那個紙包擱在下鋪。
他站在床邊看了許久,拇指抹了一下盛望額角的汗,對方毫無所覺。
他抬頭看了一眼過於明亮的冷光,走到牆邊把燈關了,宿舍瞬間陷入黑暗中。
他給自己留了一個手機燈,在那團有限的螢光下,把陶壺米酒擱進冰箱,拿了衣服洗了澡,然後擦著頭髮回到了下鋪。
宿舍樓的隔音很好,那群晚歸的學生回來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到處都一片安靜。
江添靠在床頭,把毛巾搭在脖頸上,髮梢的水珠滴落下來,又無聲無息地洇進毛巾裡。他拿起枕頭旁邊的紙包,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又擱下了。
陽臺外,銀白色的光翻越欄杆流瀉進來。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遠處山影的輪廓,同樣安靜沉默,長久地站在夜色裡。
上鋪的人似乎在深眠中翻了個身,床鋪輕輕晃了一下,盛望的手臂從床邊垂落下來,瘦白的手指微微彎著,修長乾淨。
江添抬眼看過去。
他依然靠在床頭欄杆上,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曲著,他帶回來的那個禮物就擱在腿上,不大起眼,像他一直以來藏在隱祕之處悶而不發的心思。
但這一刻,也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那份心思有點蠢蠢欲動。
之前灌下的米酒在兩個多小時後的現在終於有了反應,他有點累,但毫無睡意。
手機螢幕上,標著時鐘的APP在慢慢轉著指標,離零點越來越近。
從十、九、八、七,不緊不慢走到了四、三、二、一。
十二月四號了,是個晴天,這一刻的月色很美,他喜歡的這個人十七歲。
這個瞬間萬籟俱寂,無人知曉,於是他牽住了盛望垂落下來的手,低聲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望仔。
他牽了很久,直到被他牽著的手忽然蜷了一下,他才倏然回神。
接著,盛望略帶啞意的嗓音響了起來。
他說:「我聽見了。」
江添的手下意識撤開一些,體溫順著指尖往下滑了毫釐,又被盛望反手扣住了。
──我聽見了你說的生日快樂,也知道你在夜色裡伸出過手。
盛望啞聲說:「我抓到你了。」
──我已經抓到你了,所以你不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木質樓梯發出吱呀輕響,腳步聲有點急,最後兩階幾乎是一步跨下來的。
盛望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從上鋪匆匆下來了。他還沒想好要問什麼、要說什麼,就已經站在那個人面前了。
江添沒再背靠著床欄。他坐在床上,右手架在曲起的膝蓋上,肩背微弓,月光斜穿過床鋪,擦著他落下一片銀白亮色,他卻坐在影子中。
那隻牽過盛望的手垂落在身邊,長指半彎。他垂著眼,目光就落在掌心的那片虛空裡,沉默著出神。直到盛望的影子歪歪扭扭投落在那片床單上,他才抬起眼。
盛望忽然就張不開口了。
他看著江添的眼睛,心跳得很快,胸口滿得要炸了,腦中卻一片空白。
他們同時陷入安靜裡,剛剛手指糾纏的那份親暱在這一瞬間瘋狂生長,野蠻而無聲,頃刻填滿了整個房間。
沒人看得見,只有他們自己心裡知道。
他們自己心裡再清楚不過。
江添低沉的嗓音在夜色裡有些模糊:「什麼時候醒的?」
盛望胸口起伏,明明只是下了五六級臺階,從床上跑到床下,他卻像走了三千里。
他說:「早就醒了。」你抓住我的一瞬間,我就醒了。
「為什麼不出聲?」江添說。
盛望說:「你覺得呢?」
江添眸光動了一下,輕得像呼吸或心跳引起的震顫。
盛望看著他,不知為什麼有點忍受不了這種突然的沉默,啞聲說:「我以為你說出去一下是指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就到處轉著等你,結果左等右等也沒見你回來,就爬上去了,想玩會兒手機。」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沒想到那酒後勁太足,不小心睡著了。」他靜了片刻,說:「其實一直都沒睡實。」
說的時候沒覺得,彷彿只是隨意找了個話題。說完他才反應過來,這些話帶著幾分抱怨,就像故意說出來讓江添心軟一樣。就好像如果不說點什麼,這一晚就要戛然而止似的。
理智對他說,別開這個口更好,這晚的事其實就該那樣戛然而止。
但他還是沒忍住,又問了一句:「你不是說拿一下東西麼,為什麼去了那麼久?」
江添看了一眼自己腿上擱著的紙包,說:「因為本來要明天才能拿到。」
盛望愣了一下,「禮物麼?你不是說沒有?」
「騙你的。」江添說:「怎麼可能沒有。」他捏著那個紙包的邊角,很輕地蹙了一下眉:「但是我不大擅長。」
「什麼?」
「不大擅長給人準備禮物。」
「不用擅長。」盛望垂著眼拿過那個紙包,撕包裝的時候說:「你送什麼我大概都會高興。」
紙包得很厚,大概怕撞皺了邊角,或是淋雨受潮。盛望拆了兩層,終於從剝開的地方窺見了禮物一角。
那好像是個皮質的封面。
他差點以為又是一本筆記,全拆完才發現,那是一本相簿。現在照片都存在手機雲端硬碟裡,他自己根本沒用過這樣的東西。
但他記得,曾經在某個閒聊的間隙裡,他好像對江添說過,他很喜歡看丁老頭的那本舊相簿。
手機會壞,雲端硬碟東西太多太雜,那些記錄了某個時間點的照片淹沒在浩如煙海的資料裡,如果不是碰巧要找東西,他根本想不起來去看,以至於他有時會覺得過去十六年的時光模糊不清,他已經不大記得自己去過哪裡,又曾在哪久住過。
宿舍裡只有月光,江添起身走過來擰開了桌邊的檯燈。
盛望藉著光看到了相簿全貌。
這個相簿有點特別,封面是一張速寫,畫的是他頭像常用的小紅罐,像是給他特製的。
他牽著嘴角笑了一下,然後翻開了第一頁。他其實沒想好相冊裡面會放著什麼照片,但看到第一張的時候還是愣了一下。
這是一張老照片了,也許是受到照相器材的限制,清晰度不如現在那麼高,但街邊樹木和行人都有光的輪廓。
對,照片裡沒有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條熱鬧的街。
盛望剛開始有些茫然,但很快他便注意到了角落裡的路牌――那是白馬弄堂那座老宅外的大街,他的家門口。照片右上角,有人在邊緣處寫了一個年分。
盛望模模糊糊意識到了什麼,又翻開了第二頁。那是一座商場,在某個十字路口的交界處,車流在那裡交匯,陽光照在玻璃上,明晃晃地連成了片。同樣,這張照片右上角也寫著一個數字,在第一張的後一年。
他忽然想起某個等車的清晨、某個往政教處走的傍晚,還有其他一些瞬間他無意中對江添聊起的話……
「我小時候特別能折騰,經常大清早把人鬧起來。」
「然後呢?」
「然後來這條街上視察民情,一定要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看到大家生活安定,我才能回去睡回籠覺。」
「為什麼是這條街?」
「因為熱鬧。」
「看見那個十字路口沒?以前這裡是不是有間商場?小時候聽我媽說過,外公還沒去世的時候,我天天撒潑打滾鬧著要去逛街。」
「逛得明白麼?」
「兩歲啊,當然逛不明白,就是去微服私訪,天生皇帝命,沒辦法。不過商場已經沒了,也不知道哪年拆的。」
「去年拆的。」
「那我轉回來得真不巧,要是早一年,還能來回味一下。」
盛望一頁一頁往後翻,右上角的數字一年一年變化著。他在照片裡看到了很多條路,家附近的、小學附近的、初中門外的。然後他到了另一個省市,又看到了初三常溜去吃東西的那個校門、高一那間學校的花街。
最後一張拍於今年,照片是附中西門,可以看到學校門額上的大字,穿過門是一條橫街,街邊有條窄道,有個賣煎餅的小車長年停在那裡,那是梧桐外那些長巷的入口。
照片的另一邊,是他最常去的便利商店,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喜樂。
這一年對他而言最特別的地方,就都在這張照片裡了。
通往喜樂的路上,有個男生單肩搭著書包的背影,他抬著右手,像在招呼身後的人。
那是盛望自己。
從出生第一年到第十六年,他走過的路都在這本相簿裡。他自己已經弄不清了,沒想到有人悄悄地幫他找全,然後封存在這裡。
這裡面每一條路都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每一年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盛望垂眸看著最後一張,很久都沒抬頭。
他背手關掉了檯燈,整間宿舍又重新陷入夜色裡,照片變得模糊不清,他飛快眨了好幾下眼睛。
又過了很久,他才轉頭問江添:「從哪裡弄來的這些照片?」
他聲音比之前還啞,帶了極為輕微的鼻音。
江添靠在桌沿,就在盛望身邊,肩膀碰著肩膀。他眼睛裡有月亮的顏色,清亮一片,但一垂眸就全部掩進了深處,「找的,曦哥幫了點忙。」
盛望又問:「最後一張什麼時候拍的?」
江添說:「不記得了,很早。」
盛望點了一下頭。過了片刻,他說:「為什麼跟在後面拍我?」
江添沒說話。
盛望:「幹麼對我這麼好?」
江添沉默很久,眉心蹙了一下又鬆開,說:「我是你哥。」
盛望又點了一下頭,這次他安靜了很久,久到江添撐在桌沿的手用力攥了起來,骨節泛了白,他才開口說:「那你之前來抓我的手,也是因為你是我哥麼?」
江添沒再給出新的解釋,反而長久地沉默起來。
剛剛那個相簿看得盛望情緒有點重,酒勁又翻了上來。他覺得自己其實很冷靜,但話卻一句比一句衝動。
江添每一次被問得啞口無言,他的心跳就會更快一點。
也許是肩抵著肩距離實在很近,又或者只是錯覺,他覺得江添的心跳似乎也很重,跟沉默的模樣截然相反,像平靜海面下翻湧的波瀾。
他聽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江添說:「哥,你心跳跟我一樣快。」
江添很輕地閉了一下眼,像是想把曖昧和衝動阻隔在外,但當他再睜開,眼裡的情緒卻變得更濃重了。
「別叫這個。」他轉過來看向盛望。
因為對視著的緣故,距離顯得更加近在咫尺。盛望鼻息變得有點亂,忽然就沒了節奏。他看見江添目光往下瞥了一瞬,落在他鼻尖以下,但又克制地收斂回去。
盛望很輕地眨了一下眼,「你剛剛自己說的,所有都是因為你是我哥,為什麼現在又不讓叫了?」
江添終於還是把目光轉了回來,他看著盛望,微垂的眸光裡有糾纏難抑的情緒。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開口道:「因為我會覺得我瘋了。」
說完,他偏頭靠了過來。
月光透過窗玻璃,在桌角地面積成一片,像被切割的幾何圖形。
窗外不知哪間宿舍的人還沒睡,也許是夜談,也許是玩鬧,模糊的笑聲響在夜色裡。
屋內兩個男生並肩靠在桌邊,手指撐攥著桌沿,交錯的鼻息帶著輕顫和試探,他們吻著對方,青澀而迷亂,熾烈又安靜。
少年心動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燒不盡。
長風一吹,野草就連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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