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你朋友嗎?」說話的人用手肘頂了一下旁邊的人。
「什麼?」
被叫到的鄧朝一抬起頭來,他鼻子高挺,輪廓分明,是屬於放在人群裡面也能很快認出來的那種人。
「喏,在舞池對面的那個男生。」
鄧朝一望了過去,香檳味交織在空氣中,舞池上方有一個很大的水晶燈,色散出了不同的顏色,底下的人兩兩成對,跟著音響裡放出的《The first Waltz》搖搖晃晃。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交會,他朝對面的人點了點頭,對面的人也面無表情地衝著他點了點頭,然後鄧朝一看到對面的人手上拿了一杯香檳穿過舞池朝他走過來。
所有飛揚的裙擺掃過了他一步一步邁過來的步伐,手中高腳杯浮起來許多個小氣泡,像是倒著滴下來的水珠。
「一個人來的?」鄧朝一問走來的人。
「他是你以前的同學嗎?」方緒答非所問,「你們聊了很久。」
鄧朝一沒回答他的話,方緒也沒回答鄧朝一問出的問題。從鄧朝一的方向看,能看得到方緒服貼柔軟的頭髮,和他蒼白的臉,他側著臉緊緊抿著嘴。
「鄧朝一。」方緒叫了一下他,「你晚上有時間嗎?」
鄧朝一看著他手中的香檳,又回頭看了下先前跟他暢聊甚歡的同學,拿過了方緒手中的香檳一口喝完,對他笑了笑。
「方緒,如果再來找我還是為了上床,那還是算了。」
方緒把自己繃得很緊,咬肌鬆了又緊,「那沒事了。」
「嗯。」
方緒又穿過了人影交織的舞池,鄧朝一看他走了過去,坐在了原來的椅子上。
身後被晾在一旁的老同學問他:「他誰啊,什麼情況?」
鄧朝一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思考了一下,對他說。
「一個一想到,這裡就會怪難過的人。」
二
五月,剛剛入夏。距離期末考試還有整整一週,就算五點起床,也沒辦法在圖書館占到位置。
理工學院的期末績點分數算得很細,還要考實驗操作,方緒拿著筆記本就出宿舍門找地方複習寫論文。舍友還在打遊戲,他實在忍受不了舍友破口大駡的行為,太鬧騰了,他根本沒辦法好好複習。
方緒戴了個銀框眼鏡,是平光的,他從小到大都沒近視,只是覺得戴著好看。宿舍樓下有一家便利店,方緒買了一杯黑咖啡灌進肚子裡,就往球場走。
反正圖書館也找不到位置,方緒就去了球場旁邊的休息區域。這是他最近才發現的,人很少,會過來的大部分都是打球的學生。這裡相對安靜,除了碰碰砸地的籃球聲。
他打開電腦,點開了文檔,開始寫論文。
方緒是個很靜的人,他不怎麼愛說話,不怎麼愛社交,長著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他沒談過朋友,也其實不怎麼喜歡人,這點他好像沒辦法改正。
方緒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全神貫注,似乎沒有注意到向他滾過來的籃球。籃球咕隆咕隆地滾過來,撞到方緒的腳踝,然後停下,停在了他的腳邊。方緒嚇了一跳,低頭看,腳踝被籃球撞紅了。
他今天穿了條短褲,棉質的校褲,被洗得發白,他也不記得穿了多久,可能高中三年,或者更久。
「s...sorry. 」匆匆跑過來一個人,渾身都是汗,方緒也沒有特別在意他。方緒搖了搖頭說沒事。
「學長……」來人輕輕用中文問了一句。
「什麼?」方緒把剛剛收回的眼神又放了回去,這會他看清楚了。
是一個很高大的男生,應該是剛打完球,渾身是汗,穿了一件球服,腳下是一雙當季最新款的球鞋,他認得的,因為他室友之前在宿舍裡哀嚎過自己沒有搶到。
男生指了一下方緒的腿:「臨中的校徽。」
臨中的校褲是深藍色的,褲子的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紫色校徽。藍色襯著方緒的腿很白,確實,方緒確實白。在這些不是很能曬得到太陽的地方尤為白皙,皮膚底下青色的血管都能看得很清楚。
「你也是?」方緒稍微有一些小驚訝。
男生笑了一下,做了自我介紹:「我叫鄧朝一,高中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領過獎。可能學長忘記了,不過沒關係的。」
方緒摘下了平光眼鏡,閉著眼按了按自己的鼻樑,似乎真的在回憶一些什麼東西,過了半晌才說:「不好意思啊,不太記得了。」
鄧朝一咧嘴笑了一下:「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啦。」他問方緒,「學長是理工的嗎?」
方緒打量了鄧朝一一會,跟他說:「我是 LAC 的。」
鄧朝一笑容還是不變,跟他介紹:「我是理工學院的,經常會過來打球。」
W市有個大學城,旁邊是湖區,大學城中的學校世界排名都挺高,挨得很近,互相抱團。
方緒點點頭,把眼鏡帶上:「理工挺好的,臨中學生都很厲害。」
鄧朝一站在那裡,擋住了大半的太陽光,鄧朝一坐到了方緒對面的凳子上,神情熱切:「學長,能不能加個聯繫方式啊?」
方緒其實不太愛跟外人說話,人在異國他鄉突然遇到一個可能算是老熟人的人,他也沒辦法,乖乖地交出聯繫方式給了鄧朝一。
鄧朝一似乎很開心,邊操作邊跟他說:「學長你真的好厲害,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你。」
方緒把筆記本合上:「也沒有。」
「我以為學長會在國內讀大學,畢竟學長的高考成績真的很好。」鄧朝一對方緒說。
鄧朝一似乎真的很瞭解自己,方緒這樣想,他也的確沒說錯。
如果要給方緒做一個簡介,其實一句話就可以了。
方緒,臨市理科狀元,省內排名第八。
方緒不是很想聊下去了:「不同的選擇罷了。」他說完後就站了起來,結束了話題,「我還要回學校去上課先不聊了。」
方緒站起身來往外面走,鄧朝一在後面問他:「去 LAC 能夠找你玩嗎?」
「再說吧。」
方緒特意出了校門,往外走了很遠很遠再從學校後門繞了回去,回到宿舍,舍友不知道點了什麼外賣,味道異常得大。他回到自己的床上,被迫在這樣的環境裡面整理東西。
手機不停地在褲子裡震動,方緒把它拿出來。剛剛認識的學弟給他發了很多條消息,他一一滑開看。
D:學長,今年放假要回國嗎?如果回的話,臨中二十週年要去嗎?
D:我有拿到邀請函哦。
D:(圖片)
D:(圖片)
方緒看了看自己的排程,確實是要回國的,週年慶會時間上並不衝突,他就答應了下來。
dbsiskl:有點想去,可以暫時答應。
D:好的好的。學長的用戶名是什麼意思啊,沒太看懂。
dbsiskl:……隨手在鍵盤上打的。
D:哈哈哈哈還蠻可愛。
dbsiskl:謝謝。
D:我先去上課了,有空聊!
dbsiskl:好的。
方緒放下手機把所有的提醒都給關了。對於臨中的記憶,他已經淡了很多,雖然只是才短暫畢業一年,但是他……算了,多想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方緒表情淡漠,眉眼微微下垂,他睫毛很長,很細。很多人說過他長得很陰鬱,他笑笑不說話,反正是沒有人喜歡這樣陰鬱的人的吧。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剛剛遇到的人,可能是因為看起來很開心。原來這就是長得很陽光嗎?方緒想。
他試圖學習那個男生的笑法,扯起了自己的嘴角,結果只在電腦螢幕前看到自己不自然的笑容,他立馬收了回去,變回了以前那副淡漠的樣子。
學這個幹什麼?
沒意思?
學了又不會改變什麼,是什麼樣子的就是什麼樣子的。
話語湧了上來,方緒手緊握著筆記本的邊緣,指節用力到泛紅,他微微彎著腰深呼吸了很久,該引來了舍友的注意。
「你怎麼了?」舍友邊咀嚼邊說,「要幫你嗎?」
方緒直起脖子來瞥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室友覺得莫名其妙:「無聊。」
方緒從床上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到了洗手間的洗手臺上,接了一手的水撲在臉上,然後抬頭看鏡子裡的自己。
臉色蒼白,雙眼無神。
一臉費勁生活的樣子。
∞
方緒對鄧朝一是他學弟的身分深信不疑,好像高二領獎的時候身邊確實有這樣一個人。為此,他特意翻出了以前的相冊。
照片裡面,方緒還是面無表情地站著,手裡拿了一張證書,是他從冬令營出來之後獲得的第一個獎。方緒忘記這是哪一門課了,但是後面站著是他姑姑的兒子,輩分上算是他哥哥,現實生活中是他的物理競賽老師,方知凡。再旁邊應該就是鄧朝一了,方緒把照片放大,鄧朝一要比他高上一個頭,穿著夏季禮服,咧開嘴笑得很開心。站在他們旁邊的是副校長,舉著獎盃。
哦,原來是他。方緒這樣想。
他把這張照片導到了自己的手機裡,發送給鄧朝一。
dbsiskl:你說的是這個嗎?
dbsiskl:(圖片)
D:對對對。
D:我記得學長拿的是省一。
D:好厲害!!!!
鄧朝一發送過來了一個扭著腰的小豬,方緒沒看過這樣的表情包,點了一下收藏,看了好一會。
dbsiskl:這個豬為什麼會跳舞啊?
鄧朝一又發了好幾遍同一個扭著腰的豬給方緒。
dbsiskl:為什麼發這麼多遍?
D:當然是因為,小豬可愛啊!
D:學長有時候也像小豬,好可愛。
方緒看到鄧朝一發送出來的這句話,直接把聊天關了,繼續整理資料。鄧朝一可能以為方緒生氣了,立馬又發了好幾條過來,方緒沒忍住看了一下手機屏保的提醒。
D:我的意思不是說學長笨!!!
D:就是覺得很可愛啊,肉粉色的小豬豬。
D:學長你看,真的很可愛呢!!!
D:(豬)
D:(豬)
D:(豬)
dbsiskl:好像是挺可愛的。
D:學長是不是在忙啊?我先不打擾你了。
方緒拿著手機,看了一眼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又看了看停留在聊天記錄的手機,叫了聲室友:「Tiz.」
室友一臉詫異地回頭。因為方緒跟他很少會有交流,方緒主動叫人算得上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Tiz回他:「幹嘛?」
方緒把手機揚起來,指著在扭腰的豬問他:「你覺得可愛嗎?」
「這隻豬嗎?」 Tiz覺得莫名其妙,「還可以吧,挺可愛的。」
「那你……」方緒問,「覺得像我嗎?」
如果表情能夠代表內心活動的話,Tiz應該是滿頭問號,他瞇眼看了看方緒手機上的豬,評價道,「不是很像。」
方緒把手機收了回來:「那沒事了。」
Tiz 轉過頭繼續打遊戲,方緒對他說:「你有這個表情嗎,能不能發給我幾張。」
「誰發給你的你找他要去唄。」
「那算了。」
方緒放下手機,對著電腦發呆。文檔的左下角顯示著字數,一萬三千二百八十字,他腦袋放空,寫不出剩下的了。
鄧朝一是不是騙自己。
我怎麼會屬於「可愛」這一類的人呢?
鄧朝一是不是在討好我,看我出醜。
方緒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對他這樣的評價了,誇他的人無一例外是說他成績好,說他辦事效率很高。
下午的時候,方緒去了一趟實驗室。自己做的培養皿在無菌操作臺上放著,方緒戴上手套去看了看。微黃的菌落開始蔓延,鋪在了大半個培養基上,有一點的,也有一片的。方緒換了實驗服,把培養皿轉移走。
他向來不害怕這些生物,對他來說,作為堅定的達爾文主義擁護者,進化觀念的擁戴者,是應該喜歡這些生物的,但是別人可能會覺得很奇怪。雙螺旋結構,ACGT之間相互排列,構成了世界上一小點一小點不一樣的東西。他其實沒想學生物,學校是他父母挑的,他本來想去文理學院學社會學,但是上都上了,在學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自己好像還挺喜歡的。
實驗室裡就方緒一個人,沒有小組成員幫倒忙,他檢查記錄就變得比較快了。走的時候換回了原來的衣服,口罩他也沒摘,關了燈就往外走。實驗室前有一段很長的走廊,是沒有燈的。方緒懶得打手電筒,就直接往前走。後面好像有人,他能聽得到三三兩兩的談話,話語越來越近,方緒自動地走到旁邊,避免能跟任何不認識的人發生肢體接觸或者言語交流。
「學長?」
方緒耳邊傳來了聲音,他抬頭,是鄧朝一。
「你學長?」鄧朝一旁邊的男生看了一下方緒,「也是理……」
話還沒有說完,鄧朝一就推了他一把。
「學長怎麼也在這裡?」鄧朝一給他介紹了一下旁邊的男生,「徐斌,大一物理系的。」
方緒還沒想好該怎麼說,畢竟上午才跟他介紹過自己是 LAC 的。一時間方緒沒說話,鄧朝一也沒說話,徐斌也沒說話。
「是感冒了嗎?」鄧朝一指了一下自己的臉,「戴著口罩。」
他想既然鄧朝一認為他感冒了,他就得真的感冒了。方緒點了點頭,沒說話。
「是過來看朋友嗎?」
方緒又接著點了點頭。徐斌在旁邊悄悄問鄧朝一:「晚上聚會要不要叫上他?」
鄧朝一側耳聽完徐斌的話,問了方緒:「晚上要不要一起跟我們去吃飯?」
方緒偏了偏頭似乎沒能理解,鄧朝一跟他解釋:「大學城有幾個交換生組織的活動,湊湊熱鬧。」
方緒戴著口罩,只露出了眼睛,他的眼睛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會看著對方,而在不交流的時候就會下垂下去,他搖了搖頭。他害怕過去之後真的會遇到 LAC 的學生,這樣就很麻煩了。
徐斌也沒強求,跟鄧朝一站在一塊,他們估計還有事情,鄧朝一跟方緒說:「我們先走啦,學長記得回去要吃藥,多喝水多休息。」方緒順從地點了點頭。
鄧朝一拉著徐斌的小臂走得很快,方緒站在走廊,待了一會,確定鄧朝一已經走遠了,才開始往外走。
走廊外,鄧朝一拉著徐斌,跟徐斌說:「靠,你以後見到他要認為他是 LAC 的。」
徐斌覺得莫名其妙:「什麼東西?」
「你別拆我,他跟我說他是 LAC 的,他對人還是有很大距離。」鄧朝一跟他解釋。
「哈哈哈,什麼啊。」
「你以後記著就行了。」鄧朝一還補充了一句,「他是理工的,你也別拆他,你路上碰見他,就當不認識,忘記了。」
徐斌推了一下鄧朝一:「你們倆什麼情況啊?」
鄧朝一一手摟著徐斌的脖子,掐住他:「到時候你就知道啦。」
徐斌朝他翻了個白眼:「神經病,他哪個系的,要是物理的,我都不好意思說了。」
「生物。」
「我靠,牛逼。」徐斌感嘆了一句。
生物系在理工院是最著名的一個系,在全球排名也很前。
鄧朝一吹他:「他去年全A也拿了全獎唉!」
徐斌好像確定了什麼:「喜歡他?」
鄧朝一思索了一下,才給出回答:「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