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價值連城的小忙（上）

「幫我一個小忙吧！」
從張蝶語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判斷，連城立刻知道對方要求的絕對不會是一個小忙。
其實，幫個忙並不為難，也不是一次兩次少見的事。他們經常互相幫助，從來沒人計較那是舉手之勞，還是耗神費力的巨大工程。
因為他們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五年前，連城和兩名老同學合夥開的餐廳和某個供應商起了糾紛，老同學的另一名老同學介紹律師朋友幫忙，不巧那人正要休長假，又轉介給同事。
那名同事，便是張蝶語。
之後的十來個月裡，雙方因公事頻繁來往，多半是連城負責接洽。偶爾閒談，意外發現兩人不但同齡同屆，還成長於同一個城市，有幾個彼此都認識的同學，參加過幾次同樣的競賽與營隊。
共通話題多了，聊開來也越來越是投契，案子順利解決後，張蝶語欣然接受餐廳的常年法律顧問一職，迄今已是第五年，她與連城不僅在公事上合作愉快，私下更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今天也和平日沒有不同，工作結束後，兩人相約吃頓晚飯。
燒烤店是張蝶語挑的，位在辦公大樓林立的商業區，價位不低，生意依然興隆，顧客有九成是上班族，靠大吃來紓解工作壓力。店內香氣四溢，充滿人聲笑語，即使是被迫來應酬的客人，也是嘻嘻笑笑，至少表面上的氣氛十分熱烈。
開頭的半小時，他們只是專心烤專心吃，幾乎沒開口說話。
連城稍早時吃了不少合夥人試做的春季餐點，肚子不怎麼餓，多數時間都在照顧網架上的食物，再適當分配到各自的盤裡。他和張蝶語是資深飯友，對方愛吃什麼，不吃什麼，都瞭若指掌。
連城稍微拉鬆了繫在頸間的溫莎結，外套早已脫下，隨意擱在隔壁的空椅子上。這是他成為社會新鮮人時買下的第一套西裝，軍藍鉛筆紋、薄織羊毛料、合身服貼的義式剪裁，曾經他只在重要場合穿它—姊姊的婚禮、自家的餐廳開幕、第一次接受媒體採訪，都是這一身軍藍色。
如今他的事業已有小成，餐廳開始賺錢，分店正在籌備，手頭有了閒錢享受生活，衣櫥裡多了更昂貴講究的各種選擇。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可以在任何時候穿這套服裝。
一輪吃罷，半飽的胃袋溫暖了，他們一面啜著啤酒，等待新點的菜上桌，一面漫無目的地閒聊。
起先是些沒營養的話題，接著提到即將來臨的農曆新年，然後是連城的戀情再次告吹的新消息。
戀情告吹是大幅修飾過的漂亮說法，連城與對方認識加交往的總時長才一個月，實在更像大賣場退貨。
連城說起時，也沒有半點遺憾，話題就是從這時候轉往奇妙的方向。
「以前我就說過，在你曾有過的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關係當中，無論對象多嫩多年輕，你才是幼稚不成熟的那個大男孩，一把年紀都不知道活到哪裡去了。」
「當心點，妳現在聽起來超像我老媽。」
「她不催促你趕快長大，安定下來嗎？」
「沒空，她忙著過她的快樂退休生活，偶爾逗弄我姊的三胞胎小孩，只要我不出什麼大事就夠了。」
張蝶語長長嘆了口氣，「真好哪！」
那羨慕的語氣聽上去真心誠意，連城感到意外又好笑。
張蝶語可不只是個大律師，還是個有腦袋有外貌有來頭的大美女。事務所的同事、客戶稱讚她敏銳犀利，職場上的對手則說她強勢霸道，同時沒有一個人敢不對她的家世背景敬畏三分。她出身自名號響叮噹的豪門世家，是萬歷集團現任總裁暨首席執行長的唯一妹妹，即使不在家族旗下的任何一家公司擔任要職，也不影響她公主般的地位。
連城和張蝶語同齡，剛滿三十歲，家世財力遠不能相比，但是外表算得上並駕齊驅。連城的身材比例天生出眾，兼且下過功夫鍛鍊，比標準體格還要挺拔一些，寬肩長腿，腰臀窄，胸膛厚實；他五官端正，每天細心打理的毛髮烏黑有型，嘴角常掛著的笑容在瀟灑與輕佻之間有著極微妙的平衡。
不認識的人常誤認連城和張蝶語是相當登對的情侶，熟識的友人則知道他們最多只可能是朋友。
因為連城自情竇初開至今，不曾對女性產生興趣，遇上有腦袋有外貌有來頭的張蝶語也沒有絲毫改變。
連城是個同性戀，徹頭徹尾。
張蝶語因此得到稀罕的異性朋友，不怕她、不追她，從未把她當成向富豪父兄攀關係的工具，她十分珍惜。她有個同居男友，不讓任何家人知道，卻沒有瞞著連城。而連城的性傾向只對少數親友公開，張蝶語就是其中之一。
他倆無話不談，婚姻與愛情的煩惱在近幾年所占的談話比例卻是越來越高了。
「妳與公主的分別只差一個頭銜，幹麼羨慕平民老百姓？」
「就算是真公主，也逃不掉婚姻大事。要不要結婚、跟誰結婚，全都要被干涉！」彷彿被踩到痛處，張蝶語緊緊皺起眉頭，喝空的啤酒杯放上桌面時用的力道可大了不只一點點。
「我今年滿三十歲，我爸媽的焦急大概快要達到極限，哪天忽然帶著某某家的少東出現，製造一場『巧遇』也不奇怪，萬一殺到我的住處就更糟糕—」張蝶語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發白，「完蛋了！以他們的個性，一定會搞到全國都以為我急著想結婚！這可不是誇張其辭，真的是所有人都會把我視為一個大笑話！」
張蝶語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陷入了恐慌。
「好了、好了，先冷靜下來。」連城把自己那杯還沒喝過半口的啤酒先推過去給她，招手又向服務生加點了兩杯。
張蝶語並非杞人憂天，萬歷張家的確很受到媒體的關注。連城腦中忍不住浮現那些住海邊的名嘴、藝人們，在螢光幕上用討論國事般的鄭重語氣胡亂八卦的畫面，實在荒謬好笑。基於朋友的道義，他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見張蝶語灌下大半杯啤酒，鎮靜多了，連城才接著說：「我以為妳爸已經不管事了。」
萬歷的實權早已完全轉移給接班的總裁張雁鳴，也就是張蝶語的四哥，他們的父親張延齡頂著的董事長頭銜只是個榮譽職，這點大家都知道。
「老爸不管公司的事，但是在家裡還是一家之主。事實上，交出公司的擔子之後，他反而有更多的時間力氣和我媽一起來……關心我們。」張蝶語用了不少意志力才沒把關心換成其他字眼。
「那就結婚啊！妳和小畫家安安穩穩同居兩年多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他介紹給妳的父母認識？」
「我從沒聽過那麼驚悚恐怖、不切實際的提議！」張蝶語睜大雙眼，眼中貨真價實帶著些許驚恐的神色，「你覺得我爸媽能夠接受？文雅不會被生吞活剝，而後嚇得躲到外太空，永遠不再接近我嗎？」
連城本來要說這番說詞太誇張，仔細一想，又把話吞了回去。
張蝶語預想的結果，確實有可能發生，而且是極大的可能。
她的同居男友鄒文雅，人如其名，長相斯文秀氣，性格內向害羞，是個不和任何人起衝突的和平主義者。或者，也可以說他是軟弱的膽小鬼，有社交障礙的邊緣人，除了張蝶語和自己的藝術世界，其他一概無法應對。
連城不懂藝術，看不出作品好壞，只知道小畫家在藝壇沒沒無聞，連自己都還養不活。但是小倆口並不太在意，張蝶語負責賺錢，鄒文雅窩在家裡作畫做家事，日子算得上恬靜溫暖。
只是這樣的生活模式看在張家長輩眼裡，大概很難理解吧，更不要說接受了。
「我爸媽只會覺得我養了個小白臉很可恥！在那些陳舊到生鏽的破爛觀念裡，女人可以當主婦當貴婦，若是反過來，世界將馬上毀滅。」
「你四哥張雁鳴也沒結婚不是嗎？還比較年長，妳不能拖他出來擋一陣子嗎？」
「他們才不敢惹他。再說，他是個大總裁，又是男人，再老都有行情，女人卻相反。套句我媽的說法，要趕在不能生、失去女人的價值之前快點嫁出去！」
張蝶語翻了個連城見過最誇張的白眼，接著嘆了口他聽過最無奈的氣。
「預計在今年春天，事務所會有個大案子，對我能不能順利晉升合夥人有很大的影響，再加上手邊原有的工作，一連要忙上十幾個月，實在承擔不起我爸媽拿結婚的事來添亂。」
連城沒辦法解決友人的煩惱，只能認真傾聽。他滿懷同情地望著張蝶語，自然而然且真誠地說：「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
雖然他根本不能，也無法體會張蝶語的處境。
連城的父親早逝，母親教養他和姊姊二人的方針，正面來說是自由開明，難聽點則是放任隨性。所幸他們都沒有長歪，親子手足間的感情也融洽。成長在如此家風之下，連城一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和母親的交流是分享，從來不是請示。
張蝶語的煩惱，他難以感同身受。不過，他知道在萬歷這種豪門，長輩們的能耐不僅僅是與子女吵架冷戰而已，有千百種方法可施，雖說要趕走鄒文雅，也不需要什麼厲害手段。
此時新點的食物陸續送上桌，有酒有肉有菜還有海鮮，擺滿桌面。連城抓起金屬夾，自動忙碌起來，邊烤邊對盤裡的食材品頭論足。他並不負責自家餐廳的食材挑選採購，但是聽擔任主廚的合夥人說得夠久夠多，也累積了不少知識。
這一回，張蝶語倒不急著動筷，她瞇起眼，意味深長地盯著坐在對座的連城，卻不作聲，直到爐子上的肉又都熟了，才慢條斯理開口。
「老實說，你我表面上也算登對。」
連城哈哈笑了幾聲。他和張蝶語的確經常被誤會是一對情侶，次數多到有時兩人都懶得分辯。
然後張蝶語就是在這時候提出那項匪夷所思的要求。
「幫我一個小忙吧！」
那絕對絕對，不會是一個小忙。
「乾脆你假裝是我交往多年的男友，跟我回家見我父母一面吧！」
連城愣住了，剛夾起的肉又掉回網架。
他下意識想大笑，然而抬頭望去，張蝶語緊盯著自己的那雙大眼睛裡，不見平常說笑時的淘氣促狹，而是滿滿的期待。
連城忽然間僵住，笑不出來。
「剛……剛剛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喔，對了，」他也努力瞪大了眼睛，「我從沒聽過這麼驚悚恐怖、不切實際的提議！」
張蝶語輕鬆擺了擺手，「哎，你太誇張了！時間不需要太長，就假裝個半年一年，撐到我升合夥人就行了。這段期間，頂多逢年過節跟老人家吃頓飯請個安，很容易的。」
說完，她殷勤揮舞筷子，把賣相最佳最肥美的食物都堆進連城碗裡。
連城對著那一小座肉山皺了皺眉頭。對面的大小姐這回挑了菜吃，嚼得津津有味，好像壓在她心上的煩惱瞬間解決了似的。
連城可不敢同意，「別傻了，只需要找個徵信社，還不必是厲害的，隨便調查一下，妳的謊言馬上就會敗露。」
「不會。我讀碩班時，哥哥們曾向我發誓，永遠不再用鬼祟的手段探查我的私生活。他們很守信用，不然我怎麼能把文雅藏那麼久？」
連城好奇地問：「哦，那時發生了什麼—」
不，不對，現在不是關心往事的時候！他猛力搖頭，改口：「我們家高攀不上萬歷的千金小姐，等級差太多，不可能過關啦！」
「我爸媽挑女婿的標準每年都在下降，差不多到達你的位置了。」
「那是稱讚嗎？我應該高興嗎？」
張蝶語不理睬他，接著說下去：「他們一向喜歡白手起家、有事業心、社交能力強、陽剛味重的大男人。加上你背景單純，家境小康，外表也算人模人樣，在我爸媽心中搞不好已經贏過一大票養尊處優的少爺。」
連城癟了癟嘴，看上去滿臉不信。
如果是應徵工作，連城從來沒有自信方面的問題，推銷自己的台詞絕對說得比張蝶語更熱烈精彩。可是，現在講的是挑女婿，而且還是萬家的女婿，這種事他一輩子沒考慮過，心中半點把握也沒有。
「不嘗試看看怎麼知道成敗？你的成功率可比文雅高了好幾百倍呢！難道不想奮力一搏，收穫甜美的果實嗎？」
「我是要收穫什麼果實？」
「你說我和公主就差一個頭銜，那麼我的另一半、萬歷集團的準女婿、大總裁的未來妹夫，不就是個駙馬爺嗎？」
張蝶語把下巴抵在交疊的雙手上，上半身往連城的方向挨近，用甜得像惡魔的笑容與輕柔得可疑的語氣低聲說著。
「我和四哥年齡最接近，感情最好，我的結婚對象，難道他不特別關照嗎？這不是我自以為是的如意算盤，而是大家一定會有的想法。包括那些曾經給你臉色看的勢利眼，每個人的態度都會改變，爭先恐後來拍你的馬屁。你不是煩惱二號店的貸款數字不理想嗎？沒關係，來跟萬歷銀行借，自己人嘛，要多少有多少，我敢說四哥連利息都不會跟你算呢！」
「這……這聽起來有點……有點……」令人心動！連城嚥了下口水，「無恥啊！」
「如果我拜託你幫忙，卻不給報酬，那才叫無恥。」
「所以，妳打算給我的報酬是妳四哥？」
張蝶語白了他一眼，「……我四哥的友誼！」
「將來總要分手吧？到時候我就不妙了。」
「別怕，升上合夥人之後，我會狠狠甩掉你！四哥在這方面最心軟，對可憐的受害者最親切了。只要你把握機會與他建立友誼，即使你我分手，四哥也不會輕易拋棄朋友，這一類的事都有前例，我可沒騙人。」她邊說邊點頭，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主意高明、了不起、面面俱到。
說著，張蝶語又送上高帽，「你最大的優點就是人際關係不錯，交朋友很少遇到困難，運勢也強，混蛋負心都沒遭到天譴，我的家人一定會喜歡你。我有信心，你辦得到的！」
「我並不願意否認，但、但是——」
「萬歷集團首席執行長張雁鳴的好友，這個頭銜無論放在哪裡都好閃亮喔！」
太亂來了！連城平常也算口齒伶俐，現在卻目瞪口呆望著張蝶語，一時竟說不出話。
這種計畫不可能有用，不可能有用……吧？
兩人早就忘了要吃東西，筷子夾子擱在一旁不動，幾片高級牛菲力被遺忘在網架上，已烤得半焦。
路過的服務生瞥來憂慮的一眼，想要上前提醒，可是兩名客人對視的眼神裡火花四濺，氣氛很不尋常，實在不敢打擾，只好又匆匆逃開。
「我說啊，你就別再假裝抗拒了，老實承認你心裡也覺得這樣很好玩，爽爽快快答應吧！」
連城無奈一笑，「萬一不小心成功，妳父母本來就急著要妳嫁，立刻著手籌備婚事該怎麼辦？」
「哎呀，見個面認識認識而已，不會那麼快啦！」
「不會嗎？」
「不會啦！」張蝶語輕鬆笑著，伸手招喚服務生，「啊，太好了，真是吃得最值得的一頓飯！我請客，再把你愛吃的全都叫一輪來吧！」
　　　
當天晚上，連城在家中接到鄒文雅的來電。
厭惡社交，只要能用訊息溝通就打死不講電話的小畫家，極為稀奇地在線路另一頭說了許多話。他千恩萬謝，感激連城願意代他赴湯蹈火，幫助張蝶語，儘管有時結巴，有時又說得太快，含糊不清，卻不難聽出他話語中的真摯。
最後一個顧慮於是消失了。
三十年人生沒和異性談過戀愛的連城，忽然多出個女朋友，並且還要去見女方的父母了！

「幫我一個小忙吧！」
從張蝶語說話時的神情和語氣判斷，連城立刻知道對方要求的絕對不會是一個小忙。
其實，幫個忙並不為難，也不是一次兩次少見的事。他們經常互相幫助，從來沒人計較那是舉手之勞，還是耗神費力的巨大工程。
因為他們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五年前，連城和兩名老同學合夥開的餐廳和某個供應商起了糾紛，老同學的另一名老同學介紹律師朋友幫忙，不巧那人正要休長假，又轉介給同事。
那名同事，便是張蝶語。
之後的十來個月裡，雙方因公事頻繁來往，多半是連城負責接洽。偶爾閒談，意外發現兩人不但同齡同屆，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