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俄羅斯 莫斯科
扎瑞娜.卡扎柯娃來到貝利棟姆,俄羅斯白宮的玻璃門前,瞥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她擔心的不是即將到來的第一場大雪,而是何時下雪。氣象報告顯示今晚的氣溫將降到零度以下,降雪達十五至二十公分。扎瑞娜嘆口氣,又是一個難熬的冬天,她將手塞進軟毛手套中。一名叫波格丹的門衛站在金屬探測器附近,側身望著逐漸陰暗的天空。
「Pokhozhe, chto eto budet dolgaya zima, Zarina.(看來又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扎瑞娜。)」
「哪次冬天不漫長?」扎瑞娜以俄語回應。她沒有正面回應,而身為道地莫斯科人的波格丹也懶得接話。他們都知道「漫長」根本不足以描繪俄羅斯的冬天,「嚴苛沉重」更適合。
「妳今晚有計畫嗎?」波格丹問。他穿著黯淡的羊毛外套,裡面搭配著同樣黯淡的灰綠色軍服,腦袋上戴著一頂軍帽。
「我每天晚上都有計畫。」扎瑞娜語焉不詳地推託,希望在他開口前堵住他的話頭。六十出頭的她遺傳了母親的基因,紅棕頭髮裡只有稀疏的白髮,肌膚跟三十歲的女人一般光滑。她母親耳提面命,一個俄國女人保持外貌的關鍵在於好的生活習慣,這個建議她銘記於心並嚴以自律。扎瑞娜的身材衣品都無可挑剔。俄國人有兩項全國性的消遣活動:抽菸和飲酒,而她從不過度,尤其是伏特加。她離婚後單身至今,似乎全白宮的男人都知道此事。
波格丹微笑說:「妳這一身裝扮,像是要去約會。」
沒錯。她穿著厚重的外套,兔皮衣領,搭配著兔毛雷峰帽,耳罩都放了下來防風抗凍。
「我穿這樣就是要去約會?」扎瑞娜問,「嗯?」她拉高圍巾覆住嘴唇,不再搭理波格丹,朝門而去。「Dobroy nochi.(晚安。)」
「Spokoynoy nochi.(夜安。)」波格丹一邊回應,一邊為她推開門。扎瑞娜踏出門外,狂風掃過莫斯科河,伴隨著一列疾速駛來的貨運火車。今夜的暴風雪必定凶猛。
她走下水泥樓梯,快步穿過中庭,朝下而去。穿過華麗的大門,來到布里茲涅河堤,沿著河岸來到古魯波奇巷轉角的公車站。狂風呼嘯,震耳欲聾的公車轟隆隆駛過,莫斯科二十一世紀「普汀人」的喇叭尖聲轟鳴,通勤人車趕在大雪落下前疾速往家的方向去。莫斯科河灣灣畔的烏克蘭酒店,一簇史達林式高調的厚重大樓塞滿了她的視線。史達林在二戰結束後,建築了七棟使人眼花繚亂的摩天大樓,以彰顯蘇維埃聯邦的榮耀,震懾西方。有個流傳久遠的謠言,說那位獨裁者將七棟摩天大樓設計得很類似,一旦有美國戰機侵入莫斯科領空,就能發揮混淆視聽的效果。基於俄國領袖的偏執傾向,扎瑞娜認為這個謠傳的真實性十分高。
荒謬成性的俄國人,每棟建築都極其過度,低樓層建得粗壯厚實,不斷往高層向內收成一座頂著紅星的尖頂,並且混合了希臘、法式、中式和義式的建築風格。不知道史達林地下有靈,得知烏克蘭酒店已易名為麗笙皇家酒店,一個西方資本主義的標誌性象徵,他會作何感想。
嘶嘶作響的氣動煞車與濃濃的汽油味,重新抓住了扎瑞娜的注意力,她跟著人群推推擠擠地穿過公車折疊門,上了車。所謂的文明,早在維護自身權益的俄羅斯人之中蕩然無存。她看到公車尾部有個空座位,不禁心花怒放,邊脫手套帽子,邊朝位子走去。潮濕混濁的空氣凝結在窗戶上,籠住了在濃烈香水和古龍水遮掩下的難聞體味。
公車沿著莫斯科河駛去,河面早已漂浮著一塊塊浮冰,再次預告了嚴冬的到來。三十分鐘後,公車來到扎瑞娜的目的地,位於菲勒斯基布爾瓦爾路上,超巿前的公車站。穿過枯敗荒涼的公園,細長的樹幹在狂風中吱吱嘎嘎。蘇維埃時代的公寓哨兵似地圍繞著公園,醜陋的水泥磚搭配著一扇扇的小窗子和經典的塗鴉。扎瑞娜推開棕色鐵門,進入斯巴達式簡樸的大廳。電燈裝置老早以前就被偷了,同時被竊走的還有大理石地板,以及黃銅樓梯欄杆。俄羅斯人所謂的資本主義,就是「只要能賣錢的,就偷吧」。即使找人修補上了,也只會引來更多小偷。
扎瑞娜搭乘電梯來到十二樓,踏進與大廳一樣空蕩的走廊。她解開爸媽留下的老公寓的四道鎖,在腳踏墊上擦鞋,以免在橡木地板上留下雪印。地板上嵌飾著複雜的幾何圖紋。她掛好外套和帽子,走進起居室。
「我們以為妳不回來了呢,卡扎柯娃女士。」
男子的聲音嚇得她放聲尖叫,但男子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仍蹺著腳坐在她的沙發上。她一瞥,平整無皺褶的長褲,黑色高領衫,長長的皮外套,扎瑞娜判斷他應該是警察,很可能是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SB)的,俄羅斯的反間諜機構,同時也是前蘇聯國家安全局(KGB)的繼任者。另一位藏在廚房中的男子,現身來到她後面的走廊,堵住她的退路,可她想都沒想過要逃。後面這位男子宛如冰箱一般,方正厚實。
「來,坐。」沙發上的男子說。
茶几上,雷峰帽和毛邊皮手套旁,放著一瓶扎瑞娜上好的伏特加,以及兩支母親遺留下來的水晶杯,那是她備著待客用的。
「別介意啊,」男子留意到她的目光,「公務人員的薪水,買不起蘇托力伏特加。所以我就納悶了,國防部的一個祕書,怎麼負擔得起這樣的精品?」
「那是禮物,」扎瑞娜壓抑住內心的緊張,「你們可以帶走,我不喝酒。」
「別急嘛,來,坐。我來自我介紹一下。」
扎瑞娜動也不動,不知所措。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一直期望它永遠不會來。
「不坐?那好吧,我是費德羅夫,維克托.尼古拉耶維奇。」他指著冰箱男,「這位是沃爾科夫,阿卡迪.奧托切托維屈。」
費德羅夫正經八百的自我介紹並非什麼好兆頭,他甚至沒亮出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證件。扎瑞娜兩腳發軟,只能強撐著。
「我在國防部有很多朋友,」她看了看手錶,「其中一個快到了,是一名警衛。」
「曾經有。」費德羅夫說。
「抱歉,你說什麼?」
「妳說妳有很多朋友,我想妳指的是過去,而且我也知道不會有人來的,卡扎柯娃女士。我們監視妳的公寓好幾個星期了,從沒看到妳有訪客。為什麼會這樣呢?妳單身,又長得漂亮。」費德羅夫傾身,在水晶杯裡倒了少量的伏特加。「我不客氣了喔?」
「你們究竟想要什麼?」扎瑞娜問。
費德羅夫拿著水晶杯,往後一坐。「開門見山,好,我喜歡。不浪費時間,很好。」他舉杯,「Za tvoyo zdarovye!(祝您健康!)」然後一仰而盡,將水晶杯放到茶几上,「跟我說說,妳所知道的七姊妹?」
她被問得一頭霧水。「你腦子有問題嗎?」
費德羅夫微微一笑。「我們先假設我沒有。妳對她們了解多少?」
「我又不是導遊,沒必要討你歡心。想知道就自己買書看,書店裡有很多這種書。」
「噢,」費德羅夫解開蹺著的腿,「妳以為我指的是史達林的七棟高樓,那妳就大錯特錯了。不,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七棟高樓,我想知道的是,妳也是其中一員的七姊妹,也就是過去將近四十年,為美國當間諜的七姊妹。」
汗珠滑下她的背脊,客廳瞬間變得跟公車一樣的悶濕。除了那七棟高樓,她沒聽過「七姊妹」這個詞。難道還有另外六個跟她一樣的女人?
「這裡是不是有點熱?」費德羅夫問沃爾科夫,「可我覺得有點冷,儘管伏特加幫了一點忙。」他挪回目光到扎瑞娜臉上,半晌後才繼續,「是這樣的,卡扎柯娃女士,另外兩名女子也聲稱她們不知道七姊妹這件事,妳想知道嗎?」
現場一片沉默。
難道他期望扎瑞娜回答他嗎?她啞口無言。另外六個跟她一樣的女人,我的天。
「我相信她們的話,」費德羅夫往後一坐,「阿卡迪問話向來很有一套。我相信妳也不知道其他人的身分,但我必須得到妳的親口證實。我們都必須向上頭報告,不是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扎瑞娜說,「你搞錯了,我在國防部擔任祕書將近四十年了。我的個資和資歷都經過數十次的檢驗,並且驗證過關。你可以去查證。」
「所以,妳在否認七姊妹的存在囉?」費德羅夫問。
「你說了,她們是美國間諜,我當然否認。」
費德羅夫抓起手套和毛帽,起身,一臉哀愁地說:「對我來說,妳的否認是一首我不想聽到的悲歌。但對阿卡迪來說,卻是一首悅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