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能有幾多程
──無負此生的寄暢園主人
大約是七、八年前吧,台師大美術系江明賢教授多次跟我提起,桃園縣大溪鎮鴻禧山莊有個名叫「寄暢園」的好去處,極具園林之勝不說,而且還長期展售大量近現代字畫,保證讓我如入寶山,樂不思返,而最重要的是,主人張允中賢伉儷熱情好客,擅於「以畫會友」,對文人與藝術家尤為敬重。
江老師是國內公認中壯輩的水墨大家,眼界自然非比尋常,能入其法眼,並蒙再三推薦者,自不能等閒視之。特別是,我對「寄暢」一詞的來歷,也略諳一二,知道此語是取自晉「書聖」王羲之的五言詩,現今有人能以此為宅第之名,足見其襟懷亦非泛泛,若能有機會結識,豈應失之交臂?
王右軍的原詩是這樣子的:
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
清泠溪澗瀨,歷落松竹林。
詩中首句「取歡仁智樂」,顯然是典出《論語.雍也篇》中「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一語。次句「寄暢山水陰」,指的是古人以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因而,尋幽訪勝,寄情山水,必須尋覓山明水秀之地。至於此詩的後二句,則旨在寓情於景,藉刻劃潺潺溪水的清涼冷冽、簌簌竹林的錯落有致,彰顯大自然的美妙,以及作者高潔灑脫的不俗情操。
讀這首詩,很難不聯想起王羲之的傳世之作《蘭亭集序》,內中描繪作者與一群好友聚會在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之地,因得以洗盡塵勞,享受曲水流觴、暢敘幽情之樂。此一千古名篇,全文計三百二十四字,但與前述王氏的二十字五言詩相較,亦有若何符節之處,兩相對照,也益發教人對「寄暢」兩字產生無限的遐思與嚮往!
如此說來,筆者之所以能跟「寄暢園」主人張允中夫婦訂交,除應感謝友人的引介外,冥冥之中,前述古詩文似乎也發揮了一點牽成的力量。當然,志同道合所促成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也是其來有自的一種助緣。
經由彼此多年來的時相往還,我深深的感覺到,「寄暢園」之所以能成為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會所,不僅是因為其主人獨具慧眼,所收字畫文物不乏「真、精、新」三美並具的搶手貨,而且張氏為人正直俠義,一掃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商界歪風,每遇爭議,只要張氏出面,往往一言九鼎,各方信服!
事實上,張氏雖然一生從事文物買賣的生意,而他早已超越文物商的命定格局,成為一名文物收藏家、鑑賞家,以及一位時時念茲在茲,以文化傳承為己任的文物界巨擘。
舉例而言,張氏對「台灣文獻」書畫,情有獨鍾,積數十年之訪求,所費不貲,不在話下,而其收藏量多質精,在現今台灣書畫藏家中,無人能出其右。就拿清末先後應聘來台擔任板橋林家西席的呂世宜、葉化成、謝琯樵三位先賢的作品來說,目前在坊間能見及彼等隻字片語,已屬難得,而張氏卻收藏有其中堂、對聯、手卷、冊頁各類代表作,單就這一項來說,就足以教台灣各家博物館、美術館瞠乎其後,自嘆弗如了!
再說張氏手中不乏林朝英、許南英、莊敬夫、沈葆楨、林覺、林琴南、吳魯、郭尚先、謝曦等眾多名家精絕之作,平常雖不輕易示人,但「寄暢園」過去曾數度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國父紀念館等處公開展出部分珍藏,並出版專輯以享同好,令人大開眼界之餘,對張氏一生致力於保存台灣文化的苦心孤詣,又豈能不打心底佩服?
誠如近代大儒沈尹默先生在其詞作〈踏莎行〉所言:「人生能有幾多程,迢迢不斷天涯路」,我們拜讀「寄暢園」主人張允中的傳記,實不難發現,在其一生長亭接短亭的跋涉中,在其以保存台灣文化為終生志業的追尋裡,處處留下築夢踏實、啟發後人的足跡。
張氏能成為文物世界裡望重一方的典範,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湖海豪情的嶺南巨擘
──與歐大師「結緣」的故事
日前,在金門街口的一家舊書店「尋寶」,徜徉書山書海中個把小時,一無所獲。正欲離去時,突然眼睛一亮,一份似曾相識的畫展摺頁映入眼簾,撿起端詳,喜出望外,原來它竟是歐教授豪年大師一九八三年在南非巡迴展覽的舊物。彼時我正任職駐南非大使館新聞參事處,直接促成歐大師在第一大城約堡的展覽,事隔近二十寒暑,再睹此物,真有如逢故人之感。
摩挲著這份印刷品,一股無以名之的親切與熟稔,頓時掩上心頭,而那次畫展的盛況,以及此後與歐大師時相往還的種種情景,亦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其實,約堡那站的展覽,是臨時促成的。原先大使館只安排歐大師在斐京普托利亞及南部的開普頓港兩地展出,經我建議於約堡加展一站,楊大使欣表贊同,要我直接徵詢歐大師的意見。
我與歐氏素昧平生,隔了一千五百公里,我從約堡掛電話給正在開普頓開畫展的歐大師,沒想到,他一口應承。接下來,當然就是找場地的問題了。
按理說,外國像樣一點的博物館、美術館,場地奇貨可居,少說也需在一、兩年前就得敲定。我臨「危」受命,心中著實有點發慌。還好我在南非藝文界的人面熟,在貴人相助下,就找上了南非石油公司贊助成立的「陶特畫廊」。
該畫廊負責人華克定女士,仔細翻閱過我帶去的歐氏畫冊後,毫不掩飾其「驚豔」的感覺,二話不說,當下就同意盡快擠出檔期展出歐大師的作品,並願意負擔酒會、印製請帖、保險等全部的展出費用。
那次展覽卻讓甚少接觸亞洲藝術的南非藝術家與一般民眾大開眼界,領會到原來東方的藝術確有可與西方藝術並駕齊驅之處,而為中斐文化交流奠定了堅實基礎。
畫展結束,厚厚三本來賓留言錄,記載了許多南非藝文界與民眾的聲聲讚美與激賞之語,深感與有榮焉之餘,也益發讓我體認到文化傳播的無形力量。
一九九○年,我擔任新聞局國際處幫辦期間,為配合國家總體外交及海外文宣的需要,特又情商歐大師前往法國、荷蘭、奧地利、德國等西歐文化之邦舉行畫展,獲得空前的成功,歐氏並因此榮獲政府頒贈「國際傳播獎章」,以表彰其協助提升國家國際形象的卓越貢獻。
事隔三載(一九九三年),我被外派到舊金山出任新聞處主任,聞說設於「假日飯店」的「中華文化中心」,地處黃金地段,設備一流,策展又頗認真,經常獲得美國「聯邦藝術基金會」之贊助,但主其事者較親大陸,過去甚少舉辦我方展覽。我對此傳言半信半疑,就主動登門拜訪其執行長關奇女士。
當我出示多位藝術家的畫集,請其挑選,作為考慮合作的對象時,關執行長笑意盈盈的拿起歐大師的畫冊說:「王主任,我們中心唯一的立場,就是要展覽中國傑出藝術家的作品,這樣才能真正促進中美文化的交流,也才能有助於提高我們華人在美的地位。你若能說動歐先生在這兒展覽,我們有把握申請到美方的贊助!」
待我跟歐教授商量畫展的可行性,大師的回應是:「只要是對國家有好處的事,我全聽你的!」
揭幕酒會之盛況,用「戶限為穿」來形容,絕不為過。事實上,開幕前半小時門口已大排長龍,等著簽名魚貫入場,熱烈的迴響與氣氛,讓關執行長樂得閤不攏嘴。三個月後,畫展閉幕時,「文化中心」又破天荒為歐氏舉辦了一場謝展茶會,歐教授親自到場主持,並現場揮毫講解其創作的理念,讓擠得水洩不通的中外嘉賓大飽眼福,讚嘆中國水墨畫技的神妙。
近幾年來,我的生活重心又從舊金山移回台北,先是出任新聞局國際處長,負責國家的對外文宣工作,後又「跳槽」文建會服務,儘管公務繁忙,我與歐大師仍時常小聚,對他在藝術的道路上不斷創造高峰,儼然已成為畫壇一代宗師之成就,知之甚詳。
中國的文人畫,從唐代「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王維,到北宋的蘇東坡,元朝的黃公望、王叔明、倪雲林及吳仲圭,明朝的吳門四家,以迄董其昌、清初四僧、揚州八怪等,代有才人,各擅勝場,而時至今日,兩岸水墨畫壇呈多元化蓬勃發展,文人畫一詞雖已不甚流行,而文人的情懷、文人的風骨、文人的襟抱與理想,又何嘗不是當今藝術家下筆落墨時所最欲表達者。就此角度而言,歐大師的畫作乃為當代的文人畫,下了最具典範的註腳。
看歐教授筆下的鍾馗,我們所心領神會到的,不僅是鍾馗凜然不屈的造型、嫉惡如仇的個性,也不僅是畫家對鍾馗身世、感情的詮釋,而且是歐氏自身人格的投影與反射。讀歐教授的《人跡板橋霜》,我們所感動的,不僅是冬日拂曉山村之淒美、勞人討生活的艱辛,更是歐氏悲天憫人的胸懷。觀歐大師的《一鳴天下白》,我們所看到的,不僅是德禽的英姿、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君子節操,而且也感染到一種「眾人獨醉,我獨醒」的孤高與寂寞。
當高柳蟬聲迎來「人間六月天」的仲夏,大家踏入國父紀念館的中山畫廊,徜徉於歐教授所構築的美學天地中時,我們仍得相信,中國文人的水墨世界,依然撐起了藝術領域的半邊天!
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燕子」
收藏老硯台的人,無不講究硯台的材質,所青睞的可能是端石、歙石、松花石、玉、澄泥,全是中國大陸的石材,而筆者擁有一方由台灣溪石所雕成的硯台,雖然是道道地地的「土產」,卻成了一件人見人愛,亦令人「感慨繫之」的文物。
這方青灰色硯台略成橢圓形,長為三十三公分,寬約二十公分。硯池旁雕有一隻台灣水牛,若躺若臥,意甚悠閒。牛身各部比例勻稱結實,充滿力感,足見刻者對台灣水牛的生理結構相當了解,而最教人嘖嘖稱奇的是,牛毛歷歷可數,甚至連毛旋亦清晰可辨,予人一種綿密的感覺,無怪乎近代文學家朱自清先生在他那篇膾炙人口的散文〈春〉之中,會如此描繪:「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
說這方硯台是「土產」,證據究竟在哪兒?把此硯翻過來,即可發現其底部端端正正的刻有兩行字:
彰化縣二水鄉水尾村十八號
雕刻人:謝陣
藝術家落款,除了名字之外,還提及自己卜居何處的,倒很少見,但從「以廣招徠」的角度而言,當亦無可厚非。民藝品之有別純藝術作品,往往就在於前者之生活化實用取向,而民間藝人之率真純樸,單從這些細微末節處也就可以看出端倪。
這方硯台是一九六○年代美國駐華大使莊萊德(Everett Francis Drumright, 1906-1993)大使的遺物。何以見得呢?原來它配有一個十分講究的木盒,盒蓋右上刻著「莊萊德大使雅玩」幾個字,中間鐫篆書「金石同心」一語,左下方的落款為「周至柔敬贈,民國五十一年一月十日。」
周至柔將軍為我空軍耆宿,時任台灣省主席,而莊萊德則是美國駐華大使。莊氏是在民國四十七年至五十二年間出使我國,上任不到半載,即經歷震驚全世界的「八二三砲戰」。彼時台海戰雲密布,台灣局勢岌岌可危,我國仰賴美方軍援及協防之殷切,不言而喻。
周至柔何以會想到送莊萊德這方土產硯台作為禮品,我們難以考證,但較合理的猜測則是:投其所好。莊氏與中國結緣甚早,二十五歲進入外交界後,數度被國務院派往中國服務,先後駐節過漢口、北平、上海、重慶及南京等地,故說他是老美中的「中國通」亦不為過。
莊氏和他的夫人蒂絲(Florence Teets)長期跟中國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對中華文化之認識漸入堂奧,功力深厚。彼夫婦抵華之後,熱心推動中美文化交流,對台灣本土藝術的發展一直就很關注,經常協助台籍藝術家舉辦展覽,也收藏了不少他們的作品。至於硯盒上「金石同心」四字所傳達的訊息也極為明顯,在那個風雨飄搖、人心動盪的時代,台灣所最需要的正是美國堅定不移的支持及承諾。
一九六三年三月莊萊德大使卸任離華,定居於加州聖地牙哥,這方硯台自然也隨著他飄洋過海來到太平洋的彼岸,成為莊氏在外交戰場上馳騁一生的證物。據說,莊氏一九九三年四月謝世後,莊夫人因年事已高,而被安排住入養老院。其收藏品乃告星散,何物究竟流入何人手中,已無從查訪。這件周至柔送莊氏的紀念品,則輾轉流入舊金山一個古董商手中,而被我發現購藏。
那位古董商年紀很輕,談吐不俗,穿著得很雅痞,店裡所展售者以老美的東西為主,他自承對中國文物所知有限,但對這方硯台的來歷及莊萊德大使的生平卻能如數家珍般的娓娓道來,想必是經過一番「高人」指點。他開價合理,我也就如數照付,他見我出手爽快,特別強調,很高興看到來自台灣的東西終於又回到中國人手中。
就在我雙手緊緊捧著已打包好沉甸甸的硯台,才走出店鋪幾步,古董商又從店裡追出來,把我喊住。他說,還有一件莊萊德大使的東西也應該讓我瞧瞧。
我滿腹狐疑的回到店裡,不知還能發現什麼寶貝。店主示意稍待,不一會兒,他小心翼翼的從屋後端出一只高約四十公分的中式花瓶,瓶上畫滿各式各樣的「洋鼓」,底部落有「龍門」二字款。印象中「龍門」好像是那個時代台灣非常有名的陶瓷廠。
我對現代陶瓷一竅不通,也看不出這個敞口、長頸花瓶何以見得就是莊萊德的遺物。店主見我沉吟不語,頓時提高了嗓門,指著花瓶上的紋飾說:「你見過一只花瓶上畫有這麼多面鼓嗎?你一看到它,就該猜到它屬於誰了!再說,這花瓶可是跟硯台一塊兒買到的。」
這纔猛然醒悟,莊萊德的英文名字Drumright,中文不就是「製鼓者」之意?店主所說這個花瓶是跟硯台一起收進來的故事,自屬信而可徵,應不是一般古董商故弄玄虛的「生意經」了。直覺上,我猜想,這花瓶也是政府為莊萊德特殊訂購的,其以「鼓」為主題的特殊紋飾,不僅顯示贈者設想之周到、用心之良苦,亦正可反映出當時台灣外交處境之艱辛。
年前,我的工作又轉回到台北,這兩件原屬於莊萊德大使的收藏,也跟著我回到它們的「出生地」。硯台進了我的書房,花瓶則長駐客廳,朋友戲稱,這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而我卻為自己能與它們結緣,深自慶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