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柑仔店２：被偷的父親

〈尋人啟事：女兒之鼻〉

黃昏餘暉像一鍋陳年滷汁，將老舊柑仔店染出一身醬色，屋簷下的招牌前後輕輕搖晃，店裡糖果餅乾安靜沉睡，貨架零零落落擺著幾個故事瓶。

距離店內被洗劫一空的那晚，已經過半個月了。
故事全被偷了，其實不打緊，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只要大夥拚一點，很快就可以再補滿貨架。
店裡一切如昔，卻又有一些說不上來的轉變。例如老闆每天算帳時間平均多了三十五分鐘，例如黑貓迷路的次數一星期內增加了五次，例如剪溜這半個月買手搖的開銷多了四百元，例如店小二哼歌音量大約少了三十分貝。

所有人都不在的這個傍晚，老闆娘在櫃檯下翻箱倒櫃，不知翻找些什麼。背上的嬰兒突然拉出擺雜物文具的抽屜，東西散落一地。
「哎呀，真是的。」老闆娘作勢輕打嬰兒小手，要將抽屜推回去時卻卡住了。
她伸手摸摸櫃子深處，才發現有東西黏在裡面。
是一本寶藍色封面的國文作業簿。黏著的膠帶已經發黃脆化，失去黏性，也是因為如此，簿子鬆垂下來，才讓抽屜推不回去吧。

老闆娘捧著薄薄紙簿席地而坐，簿子封面有黑色字跡：Ｊ酉年。
父親一向習慣將「丁」寫得像英文字母「Ｊ」；而她也知道，儉省的父親只用這種一本不到十元的作業簿當作筆記本。
原本吵鬧著要喝奶的嬰兒安靜下來，小手規律的輕拍老闆娘的背。在女兒的陪伴下，老闆娘翻開簿子，一頁頁讀了起來。

那是父親的「顧客紀錄簿」，登記了每一則故事的類別、價格、賣家買家，以及交易時間。
老闆娘一頁頁翻閱，看著父親經手的那些故事。其中有一則父女彼此誤解，多年後終於冰釋的故事，父親在旁寫下一行小字：「願我亦有這等福氣。」
她手指匆匆翻過，不敢停留。然而再往後翻兩頁，字跡卻戛然而止，留下好多頁空白。

「媽媽、媽媽！」嬰兒小手的力道加重了些，老闆娘視線停駐在最後一則紀錄的日期上。
是她孩子出生的那一天。
那一天，歷經了波浪般來襲的陣痛，她終於生下了孩子。疲憊睡去時，她夢見久違的父親，帶點不好意思的拘謹微笑，說要講個故事給她聽。
父親還來不及講，她便因傷口疼痛醒了。

四十三天後，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到闊別十年的老家。
然而父親不在。

她很訝異老家改建成柑仔店的模樣，有放滿枝仔冰的冰庫，也有裝著滿滿足球巧克力和山楂糖的玻璃罐；屋內還有一些奇怪的瓶子，以及一整疊寶藍色封面的「顧客紀錄簿」。
最上頭的那本，封面黏著一張便條紙，草草寫道：「遠行一趟，走訪老友，勿念。」
父親走的時候很倉促嗎？那字跡潦草得她都有點陌生。還是說離別太久，舊日的理所當然都將成為新鮮事？

與丈夫連夜讀完紀錄，她才明白這幾年來，父親都獨自經營這間故事買賣的柑仔店。
而她重啟故事柑仔店，也是為了讓父親回來時有亮光可循。
如今，她捧著那本戛然而止的紀錄簿，滿腹疑問。
為什麼父親特別藏起這本紀錄簿？最後一次紀錄之後，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張遠行的字條，真是父親寫的嗎？

她闔上本子，發現封底角落畫著一個蘋果的圖樣。那是一個一筆便可畫成的簡單塗鴉，線條非常樸拙。
那瞬間她便明白了，這本紀錄簿，才是父親真正要留給她的訊息。
而她竟耽誤了這麼多日子。
終於，她得啟航尋找父親，而不只是被動地等待父親歸來。

懸浮在櫃檯上方的故事瓶發出微弱的亮光，嬰兒口齒不清地發出「爺、爺」的聲音。
老闆娘摸摸嬰兒的頭，露出溫柔的微笑，眼中有溼潤水光。
「是妳要媽媽回來找爺爺的嗎？」
嬰兒的胖小手像是回應她似的揮了兩下，一不小心扯開老闆娘的領口，白皙右臂依稀可見一枚鮮嫩欲滴、紅豔豔的蘋果。

〈彰化送肉粽1〉
「嗚──」黑頭道士手持牛角長鳴，道路兩旁鞭炮震天，鹽米漫天飛散，前頭一面黑令旗不停晃動。後面一尊黑面王爺的鑾轎，被四個中年人腳踏七星步，抬得飛快行進，隊伍中有兩人臉色鐵青的舉著一只灰色皮箱，上頭還放了截鋸下的樹幹，樹幹上綁著條白晃晃的童軍繩。
隊伍除了響天的鞭炮聲外，再無人語，街道兩旁門戶緊閉，封上許多符咒。長龍一轉，阿忠拉著行李，一臉不悅的站在空無人影的路上，黑色令旗卻直直地衝面而來。

阿忠與那條童軍繩四目相接，一臉平靜，伸長脖子眨巴眨巴的望著。

「少年的，緊入來，這袂使看啦2！」
一旁鐵門內的老伯，開了門大聲喝斥阿忠，拉著他進入門內，再以不符合自己年紀的速度，關上了門。
「你是遊客乎？這是送肉粽，袂使相照面，你會出代誌！佳哉有我提醒3。」
老伯接著用陰陽怪氣的語調，熱心地解釋這送吊死者的儀式。

阿忠卻只笑笑的點頭，不發一語。

隊伍離開後，阿忠不理會老伯仍興致高昂地說著自縊者的故事，便自行開門出去。
他重新踏上街道，慢步前進，褲角卻滲出了一點一點的水漬，在人行道上劃下了一條深黑色的軌跡。
他步行至路邊一棟豪華的三層透天厝，阿忠舉頭瞪著大眼，望向窗戶透出的鵝黃色光。
「我回來了。」
一旁蒼白的路燈照著阿忠白皙修長的脖子，一道黑紫色的瘀痕，慢慢浮了上來。

1送肉粽，又名「送煞」或「喫麵線」，是種除煞儀式。因自縊的死者怨氣太重，傳說會找替身，圖求轉世，故被認為帶有吊煞，所以藉由法會將繩索送到海邊，或是在河流的出海口燒掉，以達驅邪除煞之效。而行進途中生人必須迴避，不可和隊伍打到照面，以免沖煞而有不幸。
2臺語，緊入來，意為「快進來」；袂使，「不能、不可以」之意。
3臺語，出代誌，指「發生不好的事」；佳哉，「幸虧、好在」。

〈王船＊押煞〉

「黑仔，你今天也一個人在這裡玩喔？」
五歲的明華流著晶瑩鼻涕，仰頭與一個混身髒汙、正在盪鞦韆的孩子說著。
黑仔點了點頭，繼續晃蕩在空中。

這時，公園外傳來陣陣響徹雲霄的鞭炮聲，長長的人龍從煙霧中竄出。鑼鼓打頭陣，後頭緊跟身穿黃衣馬褂、頭戴黃色圓帽的兩行人馬，瞪眼長牙的官將首們，手持兵器把守神轎。半空中行來一艘渾身龍紋鳳形、氣勢非凡的王船，猶如飄於隊伍之上。船身上繪製的眼睛，正霸氣地俯視著街道。

黑仔聽見鞭炮、鑼鼓突跌下鞦韆，明華正準備過去扶他，他卻一臉驚恐，爬著躲到了明華身後，還不時探頭窺視那條浩浩隊伍。
「怎麼了，你怕鞭炮喔？沒關係我不怕，我幫你捂耳朵，媽媽說聽不到就不用怕。」明華伸手按住黑仔的雙耳，瞬間，明華只覺天昏地暗，向一旁的沙地倒下。
黑仔迅速地接住明華，卻又放手任他頹傾在地。黑仔緊張地看看自己的手心，赫然浮現黑色的瘟字，地上的明華臉色發青，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霎時狂風大作，惹得落葉迴旋急轉，空中飛沙走石。黑仔揉了揉雙眼，突然兩位身披金甲，手按長劍，橫眉豎目的高矮男子出現在身後，矮個看著黑仔便道：「走吧，你也知道自己的身分，留在這只會禍害人間。」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玩玩鞦韆，到處走走而已。」黑仔望向地上已經吐出白沫的明華，有些嗚咽地說著。
高個不發一語牽起黑仔，就往王船走去。
矮個的金甲男子拔劍就往明華頭上敲了一下，只見明華臉色漸漸由青轉紅，慢慢坐了起來。
「你明天還會不會來玩？」明華用手擦掉嘴邊的白泡，傻傻地對遠方黑仔的背影大喊。
黑仔轉身微笑後搖了搖頭，便跟著兩個男子隱沒在人龍之中。

＊臺灣民間信仰中，「王爺神」奉玉皇大帝敕令保境安民。東港人認為玉皇大帝每三年會派遣五位千歲爺到東港「代天巡狩」，故要舉行「迎王祭典」，東港人稱「東港迎王」。其中東港王船又以全木打造，因此相較其他鄉鎮更是壯觀、精美。
　王船，即是祭典最後千歲爺押煞離境的交通工具。送王祭典的前一天會「遷船」，即是「王船遶境」。相傳王爺會沿路收煞神，並將瘟神帶上船，等到「遊天河」燒船時，一併帶走，讓東港無有災殃，更無疫病。


〈苦甘麻薏＊〉

阿母吐出最後一口氣前，唯一想吃的就是麻薏。

想起那草綠色的濃稠湯汁，天保不禁一陣反胃。從小他就不愛，偏偏每到夏天，阿公阿嬤就要吃，還會逼天保喝下一大碗苦苦鹹鹹的麻薏湯，說是消暑退火。
阿母總是取來好大一把麻薏，蹲在灶前細細摘掉葉梗，在水裡反覆搓揉。
「這樣才能把苦水洗掉。」阿母的手在水裡起了皺，對天保說。
那一盆洗麻薏的水，變得混濁泛青，天保趁著阿母不注意，偷沾來舔，苦得他連吐口水。

厚工的麻薏，讓阿母每每都挺不直腰。待一鍋綠油油的湯端上桌，阿母又趕緊蹲回大桶旁，使勁搓洗全家的髒衣服。
搶在阿伯吃完最後一瓢之前，天保盛了一小碗麻薏溜到阿母身邊。阿母起皺發紅的手接過那碗湯，先餵天保喝了一口。
「好苦好苦！」天保嚷道。
「苦甘苦甘，吃了苦，甘才會跟著來。」阿母總是這樣說。
天保瞥見堆滿衣服的大盆裡，那灰濁的泡沫水，跟洗麻薏的水好像。
長大後到北部工作，有時天保會在街頭徘徊，卻始終找不到麻薏，倒是常常想起那一盆濁濁髒髒的水，以及阿母泡紅起皺的雙手。

病榻上的阿母，浮著青筋的手背布滿老人斑。天保買來的魚湯雞腿，阿母全搖頭拒絕了。
天保直奔第二市場買來現成麻薏，一碗三十五元，不過是四個銅板能解決的事。
見著那碗草綠色的麻薏，阿母灰濁的眼睛都亮了，讓天保餵完大半碗。她滿足吁出一口氣，微微地笑：「苦甘苦甘，真好。」
還未吃完，阿母的眼皮便再也不打開了，一行淚水自眼角滑落。
天保顫抖著手撫去那滴眼淚，輕觸舌尖，苦苦鹹鹹，好像那碗吃不完的麻薏。

＊麻薏是黃麻的嫩芽，盛產於夏季，須經過揀、搓、揉、洗四步驟洗去苦味，才能煮出麻薏，能消暑退火，是臺中特產之一。

〈尋人啟事：女兒之鼻〉

黃昏餘暉像一鍋陳年滷汁，將老舊柑仔店染出一身醬色，屋簷下的招牌前後輕輕搖晃，店裡糖果餅乾安靜沉睡，貨架零零落落擺著幾個故事瓶。

距離店內被洗劫一空的那晚，已經過半個月了。
故事全被偷了，其實不打緊，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只要大夥拚一點，很快就可以再補滿貨架。
店裡一切如昔，卻又有一些說不上來的轉變。例如老闆每天算帳時間平均多了三十五分鐘，例如黑貓迷路的次數一星期內增加了五次，例如剪溜這半個月買手搖的開銷多了四百元，例如店小二哼歌音量大約少了三十分貝。

所有人都不在...

前情提要
專營「故事」買賣的柑仔店，大夥吃個尾牙回來，發現店裡所有故事都被偷了！究竟是誰偷走了那些故事？偷故事的動機又是什麼？
就在所有人努力重建柑仔店的同時，老闆娘意外發現失蹤多年的父親遺留下來的訊息。成立故事柑仔店的父親「老老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去了哪裡？種種疑問終於出現一線曙光。
隨著成員們各奔東西明查暗訪，原來店內故事失竊並不是單純的竊盜案件，也意外揭露了老老闆失蹤的真相……。

前情提要
專營「故事」買賣的柑仔店，大夥吃個尾牙回來，發現店裡所有故事都被偷了！究竟是誰偷走了那些故事？偷故事的動機又是什麼？
就在所有人努力重建柑仔店的同時，老闆娘意外發現失蹤多年的父親遺留下來的訊息。成立故事柑仔店的父親「老老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去了哪裡？種種疑問終於出現一線曙光。
隨著成員們各奔東西明查暗訪，原來店內故事失竊並不是單純的竊盜案件，也意外揭露了老老闆失蹤的真相……。

前情提要
故事柑仔店人物介紹

尋人啟事：女兒之鼻
尋人啟事：老闆之眼
彰化送肉粽
民雄大士爺祭
王船押煞
埔里：祈安清醮
夜巡
祭解
碟仙
收驚
做契子
破相
乩童坐禁

尋人啟事：小二之舌
水煮玉米
滷肉飯
筒仔米糕
粽
碗粿
老王滷味
烤香腸
雞肉飯
茶葉蛋

尋人啟事：剪溜之耳
哭路頭
北投情人廟
鳳山水果妹
苦甘麻薏
乞龜
府城打滷麵
牽亡陣
破月
嫁香煙
孝女白琴
乞水
新娘祕書
煤礦礦工
引水人
孝女

尋人啟事：黑貓之身
新竹：斬龍之路
蘭潭魚精
黃衣小飛俠
金魅罷工
山神 × 魔神 × 人
你有記得敲門嗎？
半夜不要剪指甲
辛亥隧道

尋人啟事：父親之意
尾聲

前情提要
故事柑仔店人物介紹

尋人啟事：女兒之鼻
尋人啟事：老闆之眼
彰化送肉粽
民雄大士爺祭
王船押煞
埔里：祈安清醮
夜巡
祭解
碟仙
收驚
做契子
破相
乩童坐禁

尋人啟事：小二之舌
水煮玉米
滷肉飯
筒仔米糕
粽
碗粿
老王滷味
烤香腸
雞肉飯
茶葉蛋

尋人啟事：剪溜之耳
哭路頭
北投情人廟
鳳山水果妹
苦甘麻薏
乞龜
府城打滷麵
牽亡陣
破月
嫁香煙
孝女白琴
乞水
新娘祕書
煤礦礦工
引水人
孝女

尋人啟事：黑貓之身
新竹：斬龍之路
蘭潭魚精
黃衣小飛俠
金魅罷工
山神 × 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