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異鄉或原鄉,面對新人或舊情,如何直視心底最深的牽繫?
畢竟這是一個說愛說恨均會被取笑的時代。
周復僑從香港移居倫敦,在環境混雜、租金便宜的地區才得以棲身,帶來的英鎊飛快消耗,如同大多數移居者,少有悠閒的本錢。於是先到服飾店短暫兼職,再擔任全職研究助理,沒想到香港的工作經驗難以代入倫敦的職場文化,只得重新找工作。憑著通達英語、中文和廣東話,踏進精品時裝店,成日服務各種客戶,薪資普通但至少保障收入。直到一場員工專屬特賣會,復僑才發現同事們的祕密。
種種在工作和生活上的磨難與遷就,都是為了完成《接木》這部動畫。原是一幅名為〈樹〉的油畫,復僑畫的是來自香港的龍眼樹枝,嫁接在倫敦的馬栗樹上,用顏料逐幅疊加九十九次,個別拍照,再串接成動畫,展示接木的百種姿態。像是暗喻著復僑從香港移居到英國的變化,亦是遙望著前任情人──文翡翠的移民背景。
單身幾年之後,復僑認識了新對象──英國人雲子,兩人越走越近之際,才發現文翡翠的身影總與現景重疊,也察覺自己和雲子有許多難以跨越的差異。《接木》完成後和〈樹〉一同展出,復僑終於有機會彌補遺憾,不過隨之而來的掙扎卻令人更難以招架。
《接木法》寫海外亞裔女同志的僑居生活與感情面貌,探討離散創傷、中間身分、歸屬感、非關係與寂寞等主題。離鄉背井的移民盼能適應、融入新環境,感官和思緒卻總與原鄉牽繫著;在異鄉生活原沒有縱向的歷史感,藉由有形或無形的「嫁接」而能逐漸開展。整部小說處處寫實,在細緻的白描線條之間,亦充滿著隱喻。
作者簡介:
盧妤
成長於香港,現居倫敦。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學科學士,畢業後到英國倫敦大學學院攻讀性别研究碩士。
自小寫日記,學生時期改編劇本,創作始於短篇故事,現專注長篇小說。首部小說《蓉蓉》(香港CLEAN PRESS)於二○一九年出版,後由松鼠文化編印臺灣版。為二○二二年Aesop酷兒文學圖書館香港站焦點作家。
下部小說《人間兔洞》正在成形,作品繼續圍繞酷兒、身分政治、慾望、移民和當代離散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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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2
兩人在Leicester 廣場站外的巴士站分道揚鑣,「我去搭巴士。」「為何?一起搭地鐵吧。」逸離不解,明明是同一個方向回家。
「我想省錢呢。」
「那我跟你一起搭巴士。」
「你明知我想自己一個人。」
「但我偏喜歡迫你說出口,哈哈。」逸離擁抱道別,轉身埋沒在地鐵站匆忙的人群中去。
復僑總是不能直說所想,只有逸離看穿她,如果下一個對象都可以這樣,事情應該會順利許多。她往Piccadilly圓環走的時候打算走另一邊,但到了熟悉的車站,她還是跟從了以往的路線,跳上十二號巴士。
窗外風景如一,巴士行經滑鐵盧橋,兩旁都是泰晤士河的夜色,左邊的倫敦眼標誌著這城市的運轉,她不像身邊的遊客總展現著讚嘆的意思,晚上的景致,她依然覺得香港的最好看,「維多利亞港比這裡璀璨得多呢。」每次經過這河畔,她都近乎條件反射式地默念一次。繁華的倫敦是她有點熟悉的城市了,不過她只像個毫不帶感情地記錄的攝影機,有時覺得非常超現實,但更多時候覺得事不關己。
雖然看著香港時,也越來越多這樣的情緒。
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她認清了自己又回到這個城市。以前她就是這樣坐在巴士上層,居高臨下街道上紛紛擾擾的人群,他們像城市的電池內無意識地活動的電子,但她跟他們並無本質上的分別,只不過是他們在這個時刻選上了不同的活動方式。
俯視眾生,幻想像著自己是文藝電影中的迷惘主角,見到拖住行李的遊客,又會想起四年前提著一個行李箱就來到這個長年陰天的大都會的自己。
到埗首兩星期她住進市中心的青年旅館,為了省著用口袋裡的三千英鎊,她入住八人大房,在背包客的進出中停留,但她同是過客,只是停留得久一點罷了。她開始了找房子和找工作的工程,加入了新鮮倫敦人的行列。
她在旅舍認識了好些來打工度假的人,但他們的分野之大,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是對時間的概念的鴻溝吧,他們以兩年作為單位來理解倫敦,復僑卻以無盡為終點。通常簡單地互相自我介紹,說說物價之高後就尷尬地終結話題。
她從青年旅館的職員口中打探倫敦的消息,別人都說倫敦西邊舒適但無聊,南邊不便兼治安參差,北邊不便宜,東邊出名便宜但質素差,資金限制自由,結果她集中在東邊找房子。十日後她在Limehouse區找到住所,環境一般,有些陳舊,設備也基本,租金四百五十,包水包電、五房大宅、沒有客廳、沒有冷藏庫、沒有後園,每月另加廿鎊清潔費,不可養寵物、不可吸煙、不可以帶人回來過夜,規矩多多,房子是將貨就價的湊合。「想要就現在下訂金二百二十五鎊,待會還有三個人等著看房,你要了,他們就不用來。」經紀熟練地說一遍,她心裡換算一下英鎊和港幣,算是可以接受的價錢,把口袋裡的兩百幾鎊遞出去,經紀拿了她的電郵和其他聯絡資料,「明天給你發合約時,給我護照影印本,後天可以起租。另外要一百二十的經紀費。」「你剛剛沒有說經紀費。」「凡是透過地產經紀的,都要付,親愛的。」他邊說邊寫按金的收據給她,「明天起租可以嗎?」她問。「可以,加十五鎊吧。」他把手寫的收據撕下遞給她,還附帶一個滿足的表情。
東邊是傳統白人工人階級和移民的集散地,惡名昭彰。以前以勞動階層為主,立滿公營房屋,因為租金便宜,就成了多數移民的首個落腳點,走在路上都是印度餐廳、中東捲餅店、中式外賣店、波蘭雜貨店等等。混雜的氛圍很強,走在路上雖不致引來目光,卻感到難以安心,「習慣了就好。」不要想太多,因為有棲身之所已是可喜。第二天一早她帶同唯一的行李箱去到地產代理那裡簽合約及拿鑰匙,一整個早上在奔波,匆匆放下行李,還不及坐下來休息一下,就跑去大型連鎖家品店買床鋪被褥。五月分的倫敦,還是冷,這個溫度,在香港已經是深秋。
她添置了好些基本廚具,一個平底鑊、一個湯煲、一只碟子一個碗和一把切肉刀,又買了好些清潔用品,以化學檸檬味驅趕上一個租客遺留下來的餘香。終於有一片遮頭的瓦。
她帶來的三千鎊也守不到多久,英鎊的消耗速度遠比港幣快,因為付上了一千鎊的租金、按金,和經紀費用,她的現金又少了一大截,非要立刻找工作不可。
這是個沒有安全網的國度,雖是福利國家,卻是給最窮苦的人而已。她不再像在香港時那樣可隨時寄住家裡,沒有工作就找朋友介紹。她所需要的除了是運氣,更是無比的決心。
她手持的現金不及她的耐性,所以她隨便在連鎖時裝店找了一份兼職工作,一星期上四天的班,每天在一堆從發展中國家運來的便宜布料中穿梭,塵埃一地。各國的人不論種族膚色宗教都在選購同一款衣服,在架上翻扁平的塑膠衣架,發出煩人的噠噠聲,她的工作就是補貨,從偌大的倉庫中把衣服放上貨架;有時在收銀處站一整天,推住面部肌肉微笑和快速地說著標準的英語句子;或者有時不願意面對客人時,她會主動留在貨倉,把不同款式的衣服從一個又一個的膠袋中拉出來,連一件只價值十英鎊的衣服都有一個膠袋套住,難怪地球會承受不了這速度的塑膠汙染。但最討厭的也不是這些,而是一間又一間濃郁芬芳的試身室,彷如神祕的實驗室,會練出一個完美的自己,但現實並不如此醉人,人的汗味、體味,混雜著香水和止汗劑味,像股毒霧向她攻來,然後摸著那些剛換下來微暖的衣服,嘔心的感覺直搗鼻喉。
下班後拖著疲憊的身軀沉到地鐵站去,搖搖晃晃回到住所,草草吃過晚餐,就在各個求職網站瀏覽。財務處的工作不多,英國的大學跟香港的一樣,為了縮減開支,就大刀闊斧地裁減行政人員。她沒有簽證限制,事情已經相對容易,發了幾封求職信,得到唯一一個面試機會。她的求職過程是個躲在洞穴的修練,她按招聘廣告要求寫了五頁紙的求職信,逐點回應這工作所需的個人特質;為面試準備了三、四天,其間略過午餐,每天跟自己說著面試的對答,回憶、整理以前的工作內容。她從未如此努力過,大概是知道自己無路可退,金錢在資本主義社會就是最龐大的推動力。
她在一家研究中心找到助理的職位,工資比香港的少了一截,但以新入職來說是不錯。她辭掉了銷售的工作,用完即棄。
一個月後她正式上工,她相信並不只是幸運,而是倫敦對她的無比試煉。
受聘並不是她能鬆懈的原因,在首份薪水轉入她花了兩個月才成功開啟的銀行帳戶之前,她的生活仍然是俯首見肘。為了減省不必要的開支,她一定不會外出用餐,無論是十五英鎊的意大利麵,還是四英鎊的中式炒麵,於她都是奢侈品;要減省高昂的車費就減少往外跑的日子;約朋友時順道出去買菜,巴士票有每天的上限,無論搭多少遍,價錢都一樣,她會到最划算的超級市場買好一星期的糧食,放進背包,雙手再各拿一袋重甸甸的食物或日用品,漫步回家。
八月中她正式上任,親身體會英式的工作場所文化。同事來自不同地方,上司是英國人,中心總監是盧森堡人和冰島人,研究員、博士生、訪問學人來自德國、荷蘭、法國、中國、匈牙利、意大利、巴基斯坦、千里達等等。這種聯合國式的辦公室,在倫敦見怪不怪。
她的現金只剩三十英鎊,是真切地感受到生活壓力,每天數算著可以花的金額,不差分毫,逼得她猶疑要不要向媽媽借幾百鎊撐到月底,但一想到要讓她擔心就打消了念頭。只升不跌的車費、減無可減的食物──人的基本生活開銷,壓得她好鬱悶,甚至質疑自己的存在。
工作跟她心目中的一帆風順相距甚遠,入職後不久就是一大堆的批評和壓力,香港那套在這裡一點都行不通,她也讀不懂這裡的文化意涵,更甚的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那個把自我壓下去以成全別人期望的人,一時無從入手,卡住了並狠狠地摔了一跤。
上司非常不滿意她的表現,「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樣工作的,但這裡不是香港,你要自己尋求解決方法,要自己做好事情,問問題是問『為何』而不是『怎樣』。說真的,以你現在的表現,很難相信你以往有三年的行政經驗。」
經理說得非常明白,復僑確定她會在中期評估的時候想盡辦法在人力資源部主任的面前辭掉自己,雖然證據不一定充足,但這種沒完沒了的負能量並不好受,她開始失眠和在凌晨時分醒來,無論幾點入睡,都在早晨鬧鐘響起前扎醒,像個神經緊張的警報器。她只知道要一走了之,於是在評估會議的前一天她遞上經理夢寐以求的辭職信,「這工作不合適我。」她就這麼拋下一句,沒多作解釋,經理也當然地沒有挽留,她忍著興奮的心情接受復僑的請辭,但眼角還是露出了一絲笑意。
下午五時,她正式離開這個使她自我懷疑和失去自信的辦公室,頭也不回。但吃人的倫敦,卻無法這樣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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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Leicester 廣場站外的巴士站分道揚鑣,「我去搭巴士。」「為何?一起搭地鐵吧。」逸離不解,明明是同一個方向回家。
「我想省錢呢。」
「那我跟你一起搭巴士。」
「你明知我想自己一個人。」
「但我偏喜歡迫你說出口,哈哈。」逸離擁抱道別,轉身埋沒在地鐵站匆忙的人群中去。
復僑總是不能直說所想,只有逸離看穿她,如果下一個對象都可以這樣,事情應該會順利許多。她往Piccadilly圓環走的時候打算走另一邊,但到了熟悉的車站,她還是跟從了以往的路線,跳上十二號巴士。
窗外風景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