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飄流與游離
「電影學校的入學考試非常漫長。到現在仍是如此,總共兩個星期……每次我都能亳不費力地進入最後階段。可是總過不了最後那一關。……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在最後的口試中──將會決定我是否被錄取的口試──問我的問題。每次總會有一兩個候選生是大家都中意的,毫無疑問,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為他們對待我的態度不同。我記得他們問我:『大眾傳播︵mass communication︶工具有哪幾種?』結果我答道:『電車、巴士、觸輪巴士︵trolley bus︶、飛機。 』飛機這個答案還是我後來想到加上去的。我真的以為那是正確答案,但他們大概以為那個問題太蠢,我根本不屑回答,所以就講了一個諷刺的答案,不作正面答覆。如果我正面答覆,說是收音機或電視機,等於瞧不起自己,所以我才用嘲諷的方式回答他們。或許這正是我被錄取的原因。可是當時我真的以為大眾傳播工具就是觸輪巴士!」*一
可以把當年的不快或尷尬說出來,如同說著別人故事,或當成幽默笑話,大抵,因為心結解開了,事情跨過了。像當年,你考上三次才考進的洛茲電影學院(Łódź Film School/Szkota Filmowa w Łodzi)。
你說,多番嘗試,是要給那些曾經否定你的混蛋證明──你是可以。
生命於你從來談不上順利。
小時候,父親的肺結核病,致令家人經常要出入療養院。當年社會資源分配緊絀,窮困如你們──因著臥病父親從一家療養院被轉派進另一家──只得穿城過市。成為經濟支柱的母親為此大費周章,帶著你與妹妹,遊走不同城鎮找工作,為著貼近療養院的所在地。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已有四十次的搬家經驗,數字驚人。你說,那段日子,不是窩在貨車就是火車上,連著家俬家當,與家人流離顛沛。
這樣的日子,令我想起你在傳記中憶述電影學校面試的回答,那時候的答案,聽來不免彆扭──大眾傳播何時等同交通工具?惟電影是大眾傳播媒體,人物旅程與公共交通,後來竟成了你作品裡的重要母題──流離失所的肉體,飄泊無定的心靈,成了你作品裡另一種寓言。
《電車》(The Tram/ Tramwaj, 1966)裡的男孩,在電車上遇上心儀女子,驚鴻一瞥,後來,男孩下車了,伊人隨電車不復再見,男孩追著電車,注定徒勞。《影迷》(Camera Buff /Amator, 1979)裡,菲臘選擇多次搭上火車,遠離家鄉參與影展,接觸外界,從此家庭、事業、成就不再一樣,換來妻離女散,生命幾成虛空。《盲打誤撞》(Blind Chance/ Przypadek, 1981)的偉迪,三段故事,從火車開始,從機場終結,經歷著不同的公路、車站,彷如人生,難以安身立命。《第六誡》(Decalogue 6 / Dekalog 6, 1988)有瑪格達拉著湯米克的手走向巴士站趕往乘搭巴士,她與他的故事,都交由上到與上不到巴士作個急轉彎的決定。《兩生花》(The Double Life of Véronique / Podwójne życie Weroniki, 1991)裡,波蘭女子Weronika 如果不乘火車到克拉科夫,生命可得保住?法國女子Véronique 的生命又是否有不一樣的牽連?
那是你電影中不時出現的意象──不隱定的游離生活,一段又一段的飄流旅程,借著公共交通的流動行走,訴說著舉步不定卻只得向前的不安與焦慮生命。《白》(White/
Biały,1993)的卡洛窮途末路,跟米可埃在巴黎地車月台遇上,米可埃為卡洛這個無主孤魂帶來慰藉,答允讓他躲在自己行李箱運返波蘭,機場行李輸送帶成了卡洛的新生命開端,連人帶行李被人打包偷走已是後話,經歷著賊人的貨車顛簸,卡洛又被一番毒打折騰。大難不死,及後當米可埃著卡洛給他了斷生命,選擇的地點,又是車站月台軌道。還有《藍》(Blue/Niebieski,1993)與《紅》(Red/Czerwony,1994)兩部電影與《十誡》(Decalogue/Dekalog,1988-89)裡,一樣有著遊走於不同城市的人們,或乘船或駕車。
每個人都該有個歸去的地方,你曾這樣在自己的傳記說。你的地方,就是波蘭(華沙)。他將是你的落葉歸根的世界。這大抵是為何你後來危病在即,惟一選擇,就是回到這片土地醫理。
可這片土地對你從來不是一面倒的迎接──向來尤其重視歷史政治為神聖己任的波蘭電影界與影評界,對你不太推崇,他們要麼只偏好討論你早年的寫實作品,你後來的電影,被視為沒有直接涉及政治,也欠歷史承擔,缺乏政治立場,在波蘭評論界評為缺乏回應大歷史,未能體現政治現實功能,跟當地人最推崇的國寶級導演安德烈.華意達 (Andrej Wajda)不能同日而語。
華意達的電影,多年來被放置在波蘭政治運動的高桌上,令群眾產生國族熱血與強烈責任,受著波蘭電影界與影評界的高度推舉。你呢,向來獨斷,多次表示對政治不抱幻想,更願意用電影發掘形而上的世界,觸踫平凡人潛藏的內在深處,或探究生活中更常體現的兩難處境。換來是波蘭評論界的批評或忽略,偏見或誤解,有說你的電影小資情調,只供予歐洲如法國中產階級觀眾觀賞;有說你出賣波蘭電影,接受外資,忽略波蘭電影中更重要的尋根文化。
你早知道,在自己的土地,你一直不受重視。也許活到最後的日子,在自己的土地,你依然有著那種不能控制的疏離之感,你無法回頭,亦未能踏實。你在拍攝「藍白紅三部曲」的期間,正式宣佈退休的決定,1996 年2月24日最後一次公開露面(距離你離世前不足一個月),談到自己結束電影拍攝生涯的原因:
「我不再拍電影有許多原因。我想其一個原因是我累了。我在很短的時間內拍了很多電影,也許太多了。這過程中當然存在許許多多的痛苦,而且我有一種不管怎樣努力都達不到我真正想達到的目標的感覺。除此之外,我開始活在一個我想像出來的虛構世界裡,一個人造的世界。我停止接觸真實生活,並開始潛入我獨自創造或是與皮西維奇 (Krzysztof Piesiewicz,與奇氏多年合作的編劇家)共創的那種生活裡。這情況一部片接一部片地發生,基本上從未間斷過,老實說,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在跟這世界溝通。我把自己帶進了某種假想的世界;我遠離了身邊親近與珍愛的人,因為虛構的問題開始變得極度重要……然後我開始想,真的夠了。 」*二
離世前,你早已坐擁全世界鎂光燈的照射,可卻說了以上的一番話。勝利,未有沖昏你的頭腦,反過來,我想,你並不快樂。正如你曾經說,你感覺自己所擁有的,遠遠超出你值得的。
離世時只五十有五,可你的樣子總比實際年齡蒼老,像有七十多歲的老人。
今天,你不再說話,而留給我許多問題。*三
*一 Danusia Stok 編,唐嘉慧譯,《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1996,頁64。
*二 馬瑞克.哈爾托夫(Marek Haltof)著, 文林譯, 《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命運與機遇》,台北:時周文化,2004,頁217。
*三 「當奇士勞斯基的電影持續地遠離外在表象,他本人也逐漸走向無法回頭的異域。他達到了這領域的盡頭,也達到了電影這個媒介的極限。他不再說話,而留給我許多問題。」套用波蘭學者彼特.利斯(Piotr Lis)的一句話。見馬瑞克.哈爾托夫著,文林譯,《奇士勞斯基的電影藝術:命運與機遇》,2004,頁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