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大局

2004：初入商台

也許一切在10 年前已經註定，只是我當時並不曉得。

曾經有高官問我，人的本能是遠離危險，為甚麼我偏偏要跳入火坑？

我說：「發生火警，記者和消防員都會第一時間衝到現場，消防員要救火，而記者就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會發生火警、災情有幾嚴重、一切是否可以避免……」

當時，我們正談論我自報界跳槽商台，由文字轉戰聲音，成為烽煙節目主持人的前因後果。

2004 年我加入商台的時候，無論商台和香港都是漫天風雨，商台兩大名嘴鄭經翰、黃毓民相繼封咪，離港避禍。連做過行政、立法兩局首席議員兼港區人大代表的李鵬飛，暫代鄭大班主持職務13 日之後，都宣佈請辭，退出「熱廚房」。我當時作為《蘋果日報》副總編輯，而《明報》亦一直邀請我回巢，甚至政府內部都有人向我招手，這位高官認為我在有眾多選擇下，卻放棄安全位置，走向不確定的未來，太冒險，也不明智。事實上，這位與我素有交情的高官，曾經苦口婆心勸我離開這個他眼中視為會萬箭穿心的崗位。

今日，2014 年，我剛剛在非自願的情況下離開了商台。回想這段對話，我對當初加入商台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後悔。換一個角度，高風險，高回報。我這10 年沒有白過。

唏噓的是，我當初走入封咪現場，想了解來龍去脈，而10 年之後，同樣的封咪情節卻在我身上歷史重演。10 年輪迴，我經歷了鄭經翰的舊路，而商台在權力面前，再次重複了續牌帶來的宿命。今次，我以當事人身份，比10 年前看得更加赤裸，點滴在心頭。

也許一切在10 年前已經註定，只是我當時並不曉得。

鄭經翰封咪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蔡東豪，就不會有李慧玲在商業電台10 年《左右大局》的歲月。我對蔡東豪永遠心存感激：Tony，謝謝你！

2004 年5 月，蔡東豪約了我在又一城Dan Ryan 午飯，邀請我加入商業電台，接替數日前剛剛留書出走的黃毓民，擔任商台黃昏時段烽煙節目主持人。他當時在商台擔任營運總裁，而我在《蘋果日報》工作。

我和蔡東豪相識，但不算很熟。一年多前，我突然收到他的電話，主動邀約見面。他看了我在《蘋果日報》的專欄「新官場現形記」，向當時在商台客串主持節目的李鵬飛要了我的電話號碼。在首次會面中，他向我透露商台續牌遇到一些波折，並詢問我對事件的看法。

自此，我們不定期有過幾次午飯聚會，交流對時事的看法。

但今次又一城飯局和以前大不相同，尤其對我意義非比尋常。這個飯局之後，我就大踏步走向了傳媒志業的新旅程，經歷截然不同的另一個10 年。

這一年的夏天，香港的社會氣氛仍然繃緊。

早一年即2003 年的7 月1 日，逾50 萬人上街反對《基本法》23 條立法，強大的民意壓力導致身在行政會議的自由黨主席田北俊陣前倒戈，23 條立法宣告胎死腹中，無限期擱置。在遊行隊伍被市民強烈批評加稅前買車的財政司司長梁錦松以及直接領導23 條立法的保安局局長葉劉淑儀，先後下台。但連串救火動作對特首董建華和特區政府民望並無寸進，民間仍然一片「董建華下台」聲音。

屋漏兼逢連夜雨。人心本已不穩，人大常委4 月初更第二度釋法，正式對07、08 普選宣判死刑，戳破了香港人自回歸以來就編織的普選美夢。香港人對北京未有兌現普選承諾充滿質疑和怨憤，而董建華政府則成為最直接的宣洩對象，令弱勢政府雪上加霜。

越近7 月1 日，形勢越趨緊張。特區政府以至身在北京的中央領導人，都密切注視這一年的七一遊行，究竟會有幾多人上街。

商台是其中一個備受關注的風眼。

八十年代自加拿大回流返港的鄭經翰，自1995 年開始在商台主持早晨烽煙節目《風波裡的茶杯》，一度被《時代雜誌》選為香港最有影響力的25 人之一。他在1998 年曾經在商台門口受襲，2003 年沙士期間醫護人員相繼打電話到他電台節目向公眾預警，又哭訴保護衣物不足，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將節目推向高峰，他個人也由此贏得「十點前特首」的美譽。建制早已認定，他在節目中日日鼓吹市民上街，為2003 年7 月1 日的逾50 萬人大遊行推波助瀾。

早已是建制眼中釘的鄭經翰，在2003 年商台討論續牌的時候，曾經封咪兩個月，暫避風頭。當時傳出政府有意將商台12 年牌照大幅縮減至3 年，令商台高層震驚。商台精神領袖俞琤甚至親自出動，在福臨門宴請李鵬飛，請他幫忙說項。商台續牌時擔任工商及科技局局長、主管廣播政策的唐英年，在2012 年行政長官選舉論壇上首次公開證實這件事，並指控另一位候選人梁振英是幕後黑手。

鄭經翰在2003 年6 月至8 月短暫封咪後，最終在商台成功取得12 年牌照後重新開咪。但事隔不足一年，2004 年3 月，他和友人合資的滅蚊器代理公司遭人潑紅油恐嚇，政圈不久就流傳鄭經翰會在政治壓力下再次封咪。

鄭經翰2004 年9 月參選並當選立法會議員後，和我經常接觸，變得熟絡，但2004 年初，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個人並不認識他。傳聞傳得沸沸揚揚，我沒有落後於一觸即發的大新聞，馬上打電話約他做訪問。記憶中他對我的語氣、態度都不算友善，對整個傳媒生態和我任職的《蘋果日報》先後揶揄一番，但我有記者專業的厚臉皮，完全可以招架對方的冷臉孔。

這位大名鼎鼎的名嘴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定是一個很難纏的人！」經過10 年友情驗證，我認為自己當日的判斷準確。

大班可說是我至今在政界見過發惡時最惡的人，無論咪前抑或咪後，罵人時隨時令人嚇破膽。但「聲大夾惡」只是外表，他對家人、對朋友其實都重情重義。有時旁觀他處理一些人事瓜葛，也很驚訝這個評論時政爽快俐落的名嘴，會這樣拖泥帶水。說穿了，都是感情用事。但也許正是這些看似矛盾的基因，在他身上形成特殊領袖魅力。他對人的感染力，非同凡響。

這些觀察是後來的事，我在2004 年4 月打電話約他做訪問時還未感受得到。

當時封咪傳聞傳了一個星期，但鄭經翰始終拒絕接受傳媒訪問，只是向追訪他的記者一再重複：「多等幾天吧！我稍後會有交代！」他在電話上以同樣的答案打發我，但他馬上發現，我和他以前接觸過的記者有點分別，我比較死纏難打，絕不輕易放棄。他不肯做訪問，我就轉而提出到商台旁觀他做節目，經過一輪游說，他最終說：「隨便你！但我要預備做節目，唔得閒應酬你㗎！」

我問他每朝甚麼時間返電台，他答：「好早，天未光！」

2004 年4 月30 日星期五早上，我準6 時到達商台，比鄭經翰還要早一點點。然後，他帶我到他二樓的辦公室—當時我想都沒有想過，我在未來近10年超過3000 個日子，日日都會留守這間約100 呎的辦公室，廢寢忘餐，全情投入。鄭經翰離開商台之後，他的辦公室就成為我的辦公室。

這是奇妙的緣份，但當時我並不曉得。甫踏入鄭經翰的辦公室，我只覺奇怪：沒有辦公枱，房間正中央是一張以雲石做枱面的圓形酸枝枱、四張同款式的酸枝小圓櫈，像民初片經常見到的。我看看眼前西裝筆挺的鄭經翰，有時光錯亂的感覺。

鄭經翰在小圓櫈坐了下來，隨手翻著報紙，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閒聊。他承認「政治壓力令我窒息」，又說「你可以說我選擇逃避，我承認我很膽小，性命要緊」。我在筆記簿記住重點。對我而言，這就是訪問囉。

不過，他表面上有問必答，言談間卻諸多保留，很多具體細節都沒有透露。

七點半，他到一樓直播室做節目，我全程觀察。這天，他在節目中大罵當時的社會福利署署長林鄭月娥。主流社會對林鄭一直有不錯的評價，鄭經翰的另類看法，令我留下深刻印象。

訪問安排了在緊接著的星期一出街。星期日，我在報館埋頭寫稿，商台卻突然發出新聞稿，宣佈自周一開始，改由李鵬飛、梁文道和林旭華擔任《風波裡的茶杯》主持。原來鄭經翰已經向商台請假至年底。換言之，我到商台訪問鄭經翰當日，是他最後一天主持節目，而我的訪問是他封咪前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訪問。

難怪他當日心事重重，連笑的時候，眼神都是憂鬱的—攝影鏡頭正好捕捉了鄭經翰這一刻，星期一配合訪問稿登在《蘋果日報》頭版頭條。這天跟我到商台做訪問的攝影記者，就是2012 年到在政府總部採訪大病初癒的教育局局長孫明揚上班，卻被律政司控告襲擊罪的成啟聰。

鄭經翰突然放假封咪，廣播道從此多事，風雷雨電接踵而來。

鄭經翰封咪十日之後，輪到黃昏時段出事。5 月13 日星期四，商台黃昏時段烽煙節目主持人黃毓民留書出走，嘉賓主持蔡子強在當日讀出了黃前一日到電台交代時留下的簡短聲明：「身心俱疲，需要休息。對不起，在一段時間不能開咪。祝大家好運。」

黃毓民在聲明中沒有交代封咪原因，也沒有提及封咪時限。但幾個月後他接受傳媒訪問，解釋自己當時感覺家人安全受威脅，所以選擇暫時離開。

在不足兩個星期，兩名電台名嘴相繼封咪，引起社會震動非同小可，言論自由受威脅的陰霾，重重地壓在香港人頭上。但風暴未完。5 月19 日，暫代鄭經翰主持《風波裡的茶杯》的李鵬飛，亦以「唔想俾人嚇到周身震」為由，向商台請辭。他其後進一步透露，與他素無交情的前內地官員成綬三，在他封咪前一晚曾經打過電話到他家中，問候他太太和女兒，令他感受白色恐怖。

我就在這個骨節眼，被牽扯入事件的漩渦之中。

2004：初入商台

也許一切在10 年前已經註定，只是我當時並不曉得。

曾經有高官問我，人的本能是遠離危險，為甚麼我偏偏要跳入火坑？

我說：「發生火警，記者和消防員都會第一時間衝到現場，消防員要救火，而記者就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會發生火警、災情有幾嚴重、一切是否可以避免……」

當時，我們正談論我自報界跳槽商台，由文字轉戰聲音，成為烽煙節目主持人的前因後果。

2004 年我加入商台的時候，無論商台和香港都是漫天風雨，商台兩大名嘴鄭經翰、黃毓民相繼封咪，離港避禍。連做過行政、立法兩局首席議員兼港區人...

前言

人生的轉折，有時並不由人。

我2004 年加入商台開咪，俞琤問我想在商台工作多久，我答「10 年」。她當時表現雀躍，一再多謝我對商台的投入和承擔。可惜，最後令我履行不到承諾的，偏偏就是商台高層—有前同事曾經說過，商台在發牌陰霾下有所謂10 年魔咒。我果然逃不過10 年魔咒。

2014 年2 月13 日，商台突然粗暴解僱我，連一句理由都欠奉，連回公司收拾私人物品都不可以。距離我在商台做滿10 年，還差3 個半月。

這本書，記錄了我在商台9 年零8 個半月的烽煙日子，自2004 年中至2014年初，共3000 多個日子。

我3 月中開始執筆，最先寫2014 年封咪前後。過程中，難免百感交集，情緒起伏。不過，隨著記憶推前，思緒重返政治風暴來臨之前的直播室，我漸漸平靜，甚至，感恩。撇除封咪滅聲這一筆，我在商台度過一段不算短的愉快日子。當中最大的喜悅，是我和我的同事能夠藉著大氣電波，一旦路見不平，都可以自由、自主地堅持公義，為民發聲。每一日，都不是白過的。

2007 年10 月4 日，我主持的黃昏烽煙節目《左右大局》3 歲生日，我在《am730》的專欄這樣寫：「或者有人會覺得《左右大局》這四個字太有野心兼霸道，但我認為最能左右大局的，是事實和真相。」這個信念，至今不變。

過去10 年，香港處於歷史轉折關口，我適逢其會，擔任電台烽煙節目主持，手執咪高峰，這個城市一幕幕特殊風景一覽無遺。這本書寫的，絕不單單是我個人的經歷，也是一頁頁電台烽煙歷史，更加是香港10 年高低起跌的忠誠見證。為此笑過、痛過的不會只有我。而我期望，當總結檢討這些前塵往事之後，可以重新得力，懷抱希望繼續前進。

尤其，香港今時今日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很多我們一向珍而重之的核心價值岌岌可危，作為言論自由最重要基石的新聞自由面臨前所未有的嚴峻壓力，但有人仍然裝睡，有人仍然欺哄自己小巴外面的世界和以前一模一樣……

普選的夢，似近還遠，若即若離—如果沒有足夠的你、足夠的我，挺身而出，我們的夢想永遠只能是夢想。

問誰未發聲？

前言

人生的轉折，有時並不由人。

我2004 年加入商台開咪，俞琤問我想在商台工作多久，我答「10 年」。她當時表現雀躍，一再多謝我對商台的投入和承擔。可惜，最後令我履行不到承諾的，偏偏就是商台高層—有前同事曾經說過，商台在發牌陰霾下有所謂10 年魔咒。我果然逃不過10 年魔咒。

2014 年2 月13 日，商台突然粗暴解僱我，連一句理由都欠奉，連回公司收拾私人物品都不可以。距離我在商台做滿10 年，還差3 個半月。

這本書，記錄了我在商台9 年零8 個半月的烽煙日子，自2004 年中至2014年初，共3000 多個日子。

我3 月中開始執筆，...

•前言
•2004：初入商台
•2005：聲音黃絲帶
•2006：愚公移山
•2007：種瓜不會得豆角
•2008：當災難來臨時
•2009：報料
•2010：求生門
•2011：走出直播室
•2012：跑馬仔
•2013：官迫民反
•2014：封咪滅聲
•結語

•前言
•2004：初入商台
•2005：聲音黃絲帶
•2006：愚公移山
•2007：種瓜不會得豆角
•2008：當災難來臨時
•2009：報料
•2010：求生門
•2011：走出直播室
•2012：跑馬仔
•2013：官迫民反
•2014：封咪滅聲
•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