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慈悲
遊人如鯽,熙熙攘攘。古雅黃銅吊燈自金色天穹一般的圓頂幽幽懸掛,與周遭雲石巨柱記憶中的宏大歷史,成為看似和諧的對比。正如旅遊書愛用的修辭:「全世界都聚集在聖索菲亞大教堂(Hagia Sophia)」──我在一個炎熱的七月、歐亞邊界的土耳奇、既新亦舊的伊斯坦堡市中心,佇立於一幢近千年基督教堂、近五百年伊斯蘭教清真寺、近一百年博物館、名字意指「神聖智慧」的建築奇蹟之前,默默驚嘆它竟然能夠一天接一天地讓蜂擁凡俗踐踏其域,卻從來沒有失去悠久積澱的尊嚴與莊嚴。
我走上摺疊在一個角落內的反覆人工坡道,來到大教堂/清真寺/博物館的廊台。在那裏,你可以近距離欣賞金碧輝煌的鑲嵌聖像畫。所謂「金碧輝煌」,其實已因世紀的流逝而略帶黃黑的黯然;但我更欣賞那黯然──經歷流金鑠石後摻著熔爐餘燼的黯然;彷彿天國的事物降臨地界時,必會因激烈磨擦而出現燒焦的暗影,令神聖蒙上苦難……
我特別留意到廊台一角的《懇求嵌畫》(Deësis Mosaic)。有說它大約完成於十三世紀,亦有說十二世紀,但對於今天一個平凡渺小(尤其比畫中巨型聖像要渺小得多)的觀者來說,一百年的差距好像不算甚麼──反正都過去了。但鑲嵌畫仍在,畫中三個聖像的眼神,仍然保持與大教堂一致的尊嚴與莊嚴,仍然在為蒼生而悲憫:中間的聖像是耶穌,耶穌兩邊是聖母和施洗約翰,他們都向耶穌求情,求祂於末日審判──時間停止於無限的一天──對世人網開一面。
導遊和參考文字都說,《懇求嵌畫》是聖索菲亞大教堂的瑰寶、是裏面眾多鑲嵌畫的代表作、是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宗教藝術的奇葩,儘管它已剥落了一大片,主要剩下的只有幾張十分傳神的臉,包括溫婉惻然的聖母、眉頭頂著哀傷重壓的施洗約翰,和雙眼之中一眼斜望約翰一眼瞪著我們(我們這些遊客)的耶穌。三張臉都有濃濃的人情味──包括最神聖、最神秘的聖子的臉──會令你感到幾個聖像都是親切關懷我們的朋友,會誠摯地分享我們的憂患,直到永遠。另外仍未剥落的,還有耶穌與施洗約翰的手︰它們跟幾張臉一樣,畫得充滿匠心和誠意。《懇求嵌畫》作成兩三個世紀之後才大盛的西歐文藝復興的大師,都著迷於人體──從一隻手到一張臉的人體──但人體在較古老的拜占庭聖像之中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懇求嵌畫》中手的姿勢、形狀,正是既具生活的動感,也散發神聖的氣韻。
但我仍然不能明白。我不能明白神秘與慈悲是怎樣抽象地在幾張具象的鑲嵌聖像上結合的。有說畫師給聖像臉頰砌疊的暈影令聖像活起來,而這技法可能受到意大利早期文藝復興藝術的影響;但各聖像都不是用文藝復興式的「完美寫實」去感動我們的:它們是以不寫實去感動我們的。又如支撐中央巨大圓拱的大柱上的天使鑲嵌畫:厚巴蕉葉一般繁密重疊的巨翼之間,赫然露出一張帶著威嚴卻又不嚇人的臉,不很寫實,甚至超現實,並在超現實之中透出古怪的希望。
這大概就是拜占庭藝術的奇妙特色。
聖索菲亞大教堂還有不少其他的鑲嵌畫,它們儘管作成於不同年代,但同樣兼具親切的人性與崇高的神性。西歐宗教畫像很少達到如此平衡,例如歌特式畫像總是軀體修長(像歌特式教堂),神情穆然,彷彿活在一個永恒地舉行隆重宗教祭儀的大教堂式天國。要是歌特式太抽離,時間和地理上繼承了它的文藝復興卻將一切都世俗化。十三、四世紀之交意大利的喬托(Giotto di Bondone,約1266-1337)吸收了拜占庭聖像的人情味,並加以更現實化的處理,令《聖經》和天主教的中世紀傳奇都變作有血有肉的故事;於是一個聖人之死的意義,主要在於聖人的親屬、朋友、學生的哀痛,靈魂昇華還是其次。因此,喬托的畫風雖受拜占庭影響,但比起拜占庭藝術總是心慕天國的美學,可要更接近我們的時代精神。
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拜占庭鑲嵌畫,與俄羅斯及東南歐同樣屬於東正教的聖像,差異也十分大。例如比喬托晚一世紀的俄羅斯聖像大師安德烈‧魯布烈夫(Andrei Rublev,約1370-1430),他的作品跟很多俄羅斯聖像一樣神性多於人性,例如代表作《聖三一聖像》(Icon of the Holy Trinity)的三個聖像的臉上,都有淡淡然、深不可測卻又沒有機心的微笑,像是宇宙的微笑──宇宙的一切都不是秘密,沒有甚麼被刻意隱藏,但宇宙仍然是無底深潭一般的神秘。三個聖像的坐姿、眼神,以至整幅畫的佈局,背景的著色,都令我們感到祂們來自一個完美卻又反映了現世的國度──不,應該說現世是完美的陰暗惡濁反映,於是當我們看著魯布烈夫的聖像時,其實是聖像在看著我們──也不,衪們根本不必看,我們根本就是屬於衪們的,是衪們璀璨空間的微瑕,是那空間裏一窪污水上的夢幻泡影。因此,看著魯布烈夫的畫,你總有仰止理想來生的感覺;人生皆苦,若能純以色繪為我等常懷千歲憂的觀者投射深渺的希冀,就已是藝術的一種極致了。
但神秘與慈悲的境界,能否不藉聖像也能達到?如此問,是因為聖索菲大教堂也有清真寺時代遺下的伊斯蘭藝術裝飾,當中最矚目的是柱廊上的阿拉伯文書法圓牌。導遊說,其中一個圓牌寫著真主的名字「阿拉」,另一個圓牌寫著先知的名字「穆罕默德」。伊斯蘭教基本上不容許聖像,清真寺的壁畫和裝飾,多是書法或花葉蜂巢等圖案。聖索菲亞大教堂其中一堵牆上,就有一幅伊斯蘭瓷磚樹葉圖案,當中的藍色樹葉竟然生動得像是被微風徐徐簇擁著。然而書法與圖案能夠和聖像一樣動人嗎?對伊斯蘭教徒來說,答案自然毋庸置疑,但對沒有信仰、只是於一趟匆匆工幹之旅中到訪一瞥的觀者如我……我亦竟然感到,偌大的黑底金字似乎以感官的美暗示難以言喻的意蘊,更隱隱地回應著人心的一些訴求。其實,假如神是無所不在的存有,我們於書法的流線與栩栩的花葉藍繪之中,自然亦應找得到神的證據。
同一天遊覽伊斯坦堡期間,我在街上聽過兩、三次宣禮員的歌聲──正確說,是如歌地提醒信徒禱告的抑揚呼喚。那聲音總帶著一抹淒愴和企盼。「伊斯蘭」的字面意思是「順從」,宣禮員的歌聲恍如絕望地請求信徒記起順從的「為甚麼」──因為不順從的話人生即不能安心立命,因為人的靈魂深處總是在想望恒定的彼岸,因為人總是感到佛家所說的無常。即是說,宣禮員企圖以無形的聲音,喚出信徒心底的嚮往。拜占庭東正教鑲嵌畫表達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關顧,伊斯蘭教的圖案與聲音藝術表達朝向另一個世界的追尋;一個擁有幾千年歷史的城市之中,竟然如此廣闊而深邃地包含人類對神秘與慈悲的種種不同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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