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泉從沙際出—讀凌冰的《粉筆碎和口水花》
原來凌冰在翻譯方面頗有造詣,年頭拜讀他〈筆記進化史〉,提到一種西為中用的教學方式,原文喚作Chalk and Talk。眾所周知,chalk 是粉筆,凌冰加上一個「碎」字,已經畫龍點睛。捧著字典當寶物,可以直腸直肚把 talk譯成「交談」,「粉筆與交談」,倒像錢鍾書在《圍城》提到的一道菜:「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凌冰把 talk翻譯成「口水花」,碟上翻著白眼的魚也會跳躍幾下。這樣說時似乎有點低估凌冰的才情,根本他對文字敏感,隨便抽出他的文章欣賞,譬如〈邊界〉,劈頭第一句:「粉筆生涯原是夢」,緊接著的七句幾乎像擁著開頭的七個字跳狐步,還會從舞伴的髮鬢摸出一朵花,唯有讚歎他真是文字魔術師。
縱使可以把文字駕馭得像魔笛下的眼鏡蛇,倘若心靈的光只是燭照自己,或是追隨一日和尚按本子敲鐘,美言充其量是賣口乖,凌冰肯定不是這樣。回頭說〈邊界〉。上卷的第一篇,開宗明義他就表白自己的心態,粗看還以為他怨聲載道,細讀才佩服他敬業樂業的精神,如果工作態度不認真,也不會把千百種責任像黃袍加身了。快速翻到上卷最後一篇〈不會有座位是空的〉,他功成身退,並不介意把坐得滾燙的座位讓給後輩,畢竟歲月嬗遞,他不過仿效庖丁解牛順應天理,一句「世間沒有不可替代的角色」,對生人霸死地的超齡員工更是當頭棒喝,我們又感到他對生命的泰然。
粉筆生涯既是夢,黑甜鄉裡自然也有夢魘,珍甘比茵的《與天使同桌》(An Angel at My Table)裡,紐西蘭女作家珍納芬執筆之前,就想過執教鞭,然而她可以與天使同桌,卻不可以與視學官同處教室,一日他們到來監察,她手拈的粉筆頭比鉛還重,再三猶豫,終於敵不過心怯,藉詞急步離場,從此絕跡校園。凌冰倒不見得有這樣極端的經驗,他卻兩度提到,初進教室,揮汗如雨,「其中一兩顆還滴到一個學生的桌上」,女學生遞來的紙巾無疑是鎮靜劑,安撫一顆慌亂的心。等到他建立自信,也有過英雄的時刻,他就曾經說服學校高層,取消一名教師要教四班中國語文的苦差,他依然坦承面對「軟弱時的自己」。閃念更可以像塵埃般飛舞,太座一張玉照放到教員室座位的案頭,正好有鎮壓的功效。學校是社會的縮影,自然充滿不合理的規條,有時候無可奈何充當幫兇,凌冰自覺羞慚。教學有如人生,自有煩瑣的時刻,正如錢鍾書,他把改卷比作洗髒衣服、把攜帶學生作業比作運磚、監考的姿勢原來是抗拒睡魔,難得凌冰文筆佻皮,瑣事經過他的筆潤,都變成趣事。珍納芬教學生涯粉碎,倒圓了作家夢,三十多年後凌冰卸去教職,可以後來居上。佻皮並不等於輕佻,他對學生依然非常著意,〈燕歸來〉一篇,對於重回母校尋找忠告的舊生,他總覺得有心無力,只好借出一雙耳朵,有時候做個播客聽眾已經足夠。〈心懷六甲〉一文更使人動容,本來記述教室的趣聞,忽然變成一封家書,寫給行將畢業的六甲班女學生,珍惜大家相識的緣份,見她們上路,像慈父般再三叮嚀,要找凌冰對教學的誠意,這一篇就是鐵證。
編書當然不需要固定模式,上卷三十二篇,日期不分先後,編排更似追隨心之所至。下卷三十篇,除了〈熱氣球上的哭聲〉脫軌,基本上順應寫作時序,我們彷彿翻閱一本日記,追蹤凌冰二○一三年一月到二○一五年八月的思緒。他用〈懷念也斯,以翻閱他的作品〉打頭陣,固然追思亦師亦友,聽說凌冰拿起粉筆後便放下文筆,也斯辭世,倒喚醒他重新寫作的意願,焚燬玉樹,讓火鳳凰重生,讀來不免一點感慨。應該怎樣描繪凌冰教室外面的生活隨筆呢?「幽默、樸拙」四字立刻浮現腦海,還有,「生活的印刻,真切而現實,傾斜的感覺得以平衡。」如果覺得這幾句話熟口熟面,猜得對,正是他對於村上春樹的評價,源自〈小確幸〉,凌冰繼續寫:「生活中總有困倦,失意的時候,但也總會遇到『小確幸』。」品讀凌冰的《粉筆碎和口水花》,正是讀者的「小確幸」。他的才情豈止於此?或者夏蟲不可以語凌冰,凌冰卻可以細語夏蟲,把昆蟲記作家珍之後,他還上窮碧落下黃泉,與飛蟲翺翔在詩畫天地,大開我們的眼界。另一篇〈關於沙,其實我要說的是……〉,亞歷山大大帝一句凌冰始創的戲言,觸發他的靈思,瀏覽十多部與沙有關的文學與電影,盡顯他博覽群書的一面。自然不是讀書不求甚解,一篇〈墮入紅樓夢境中〉,我們又領略到他怎樣精讀一本名著。
壓軸的〈登陸〉,凌冰說:「回顧登陸前六十年的歲月,還是平平凡凡,無風無浪的時候居多……」或許他確是「凡夫俗子」,然而他心懷家國,文集也就有動人的一面。兩次寫〈父親〉,他都剖白自己對父親愛恨交纏的心態,先是志趣不相投,加上後來政見分歧,兩父子有如歡喜冤家,凌冰娓娓而談,甜笑中不忘一點啞咽。兩篇文章相隔三十四年,也可以見證凌冰的成長,無論是文章結構還是父子相處,他已學會「四兩撥千斤」的竅門。再讀〈墮入紅樓夢境中〉,短短一段提及亡母,又見他親情的深邃。到了〈冷冷的雨,暖暖的聚會〉,他連名帶姓親切地呼喚多位大拇指文友,讀時名符其實置身「大拇指之家」。推己及人,〈猿猶如此〉裡,母親節令他念及天安門母親,又向學生挖掘「遺棄在歷史廢墟中的故事」,讀到一位母親夢及「六四」中罹難的兒子,更止不住眼角逃逸的一滴淚。柏林圍牆倒塌二十五周年,凌冰見民主之花,只開在外國的土壤,更是擲筆輕嘆。「我們想要的,不過是沒有經過篩選的提名權和選舉權吧了。」凌冰在〈高牆終有倒下時〉為民請願,一如〈兩張小摺凳〉的主角,「張開小摺凳,也敞開良知。」就是這麼簡單。
偶讀清朝文士王昶的〈遊珍珠泉記〉,當中有這樣的幾句:「……依欄矚之,泉從沙際出,忽聚忽散,忽斷忽續,忽急忽緩。日映之,大者為珠,小者為璣,皆自底以達於面,瑟瑟然,纍纍然……」寫的是濟南府治的珍珠泉,「勞駕」一聲借過來形容凌冰的文采,又有何不可?凌冰的口水花是珍珠泉,至於粉筆碎,太陽底下也泛著金沙光。
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