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島銀行區凱瑟道一八三號是一幢五十三層高商業大廈,沒有名稱,一直以來,都只叫一八三號。
建築在廿五年前完成之後,就租給一間叫金式的私人投資公司。不到三年,金式已購置大廈成為私人物業,門庭森嚴,帶一種神秘色彩。
一日,光明日報特刊記者拍攝市內特色建築物,在對街欣賞一八三號,讚嘆不已:它的確設計精巧,奪目又不誇張,出自著名瑞典猶太裔建築師赫蜀手筆。
還在取鏡頭,忽然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看,媽媽,像一枝唇膏。」
記者一怔,可不是,大廈呈圓筒形,去到頂廿層,玻璃窗忽然轉為淡紫色,斜頂<,像煞一管唇膏。
小女孩由母親牽着手,走進百貨公司。
記者靈機一觸,乾脆把一八三號暱稱唇膏大廈。
這個名稱順口別致,很快廣為人知,市民漸漸叫一八三號為唇膏大廈。
大廈門口仍然沒有公司標誌。
別家公司不但中英文招牌能多大就放多大,還加公司標誌圖案,屋頂也不放過,大字橫跨整座天台,飛機上也看得清楚。
唇膏大廈背道而馳,只在灰色大門磚牆上刻上凱瑟道一八三號。
這個凱瑟,是殖民地時代著名英吉利銀行大班,與同僚一手建立雍島的經濟基礎,不過,今日年輕人已漸漸淡忘此人。
這時,年輕秀麗的葉籽坐在上司面前。
桌子上有一份報吿,文件封面寫着凱瑟道一八三號。
一八三號怎樣?葉籽不動聲色,難道要調查這間私人投資公司。
上司大桌子前有一枚名牌,寫着:「特警部隊商業罪案調查組副署長李維安」。
聽名字,這方臉大漢彷彿天生應當此職。
他開口:「葉籽,還好嗎。」
「托賴,過得去。」
「歡迎你復職。」
葉籽頷首。
「葉籽,這次,派你做文職。」
「我不做文職,醫生證明我已完全康復,我可以擔任正常任務。」
「葉籽,你聽完我講,是派你往金式投資公司做臥底。」
葉籽一怔。
「本署懷疑金式已不止一年兩年。」
「懷疑什麼?」
「近十多年,凡是投資金式的客戶,每年均可獲得至少百分之十利息,即使全球銀行息口均低到一個巴仙左右,金式仍然有驕人成績,叫客戶滿意。」
長官懷疑做馬,有內幕交易嫌疑。
「金式掌握了股市上落消息。」
「那也難做到百發百中。」
「這麼厲害?那麼,投資客戶豈非對金式趨之若鶩。」
「當然,金式接受誰,誰就要發財,如今經濟並未走出迷局,每年如有十巴仙增長,五年複利可以歸本,多麼窩心。」
「這有點像古騙術種銀子樹。」
「騙子,總是針對想佔便宜的人。」
「怎樣做臥底?」
「你到金式工作。」
「我並非商科碩士,況且,那樣神秘機構,豈會輕易聘人。」
「喂,剛好有一個空位,機不可失,別擔心學歷,我替你想辦法。」
「會不會有人身危險。」
「葉籽,坦白講,實話實説,這是商業罪案調查組,應付的,也是罪犯。」
「為什麼找我?」
「你看看我手下,不是胖太太,就是中年老生,行動起來,往往要借人,只有你最適合。」
「就我一個人?」
「當然不,麥穗,裘玫,進來。」
一對漂亮的年輕男女進辦公室與上司及葉籽招呼。
一看就知道是行動組超班馬。
「他們輔助你行事,先把金式內部摸熟,三日後再見面。」
三人分別到他們的辦公室坐下。
裘玫説:「歡迎復職。」
葉籽苦笑,連沒見過面的同事都知道她的事。
葉籽説:「我先要閱讀大量資料。」
她説得出做得到,把自各種途徑得到有關金式的材料,讀得滾瓜爛熟。
麥穗説:「聽説葉籽你過目不忘。」
葉籽微笑,「哪裏有這種本事。」
她伏在案頭,一連三日,讀到深夜。
第四日,她得到結論,這樣説:「真奇怪。」
裘玫答:「就是這三個字。」
「金式,上海浦東人,七十歲,華資銀行學徒出身,深得東家歡心,認作門生。」
「傳奇。」
「他當年冒險走山路三日三夜到雍島,自稱是孤兒──」
「由此可知天資勝學歷,任何華爾頓商業學院高材生都比不上這位金先生。」
「人間傳奇,有人這樣説:清朝崩塌,八旗貴族四散,舊時王孫,改姓換名。」
「對,有此一説,他們改姓金。」
「所以金式相貌堂堂,聰穎過人,華人行老闆將女兒嫁予他,多加提拔。」
「啊,如此奇遇。」
三個年輕人凝視網頁,忽然一起嗯地一聲,面面相覷。
他們查探金式後裔資料,看到他有一子一女。
子叫金歸聰,女兒芳名金裕隆,都不像華裔名字,照片打出,長相漂亮像某個韓國明星。
「金式由他們二人承繼?」
「請看金歸聰資料──」
葉籽目定口呆,「這可是金式正式網頁?」
裘玫答:「是紐約市警方網頁。」
「金歸聰是殺人兇手!」
三人意想不到,面面相覷,葉籽只覺得頸後寒毛豎起。
「他親手鎗弒親母。」
葉籽一目十行,很快讀完整篇報吿,記憶中她曾經看過該段新聞,當時印象已覺怪不可言,因發生在紐約,故一時擱開,沒想到今日重讀。
麥穗驚嘆:「簡直詭異,三十七歲子因母尅扣二千租金動怒,着女傭上街買熱狗,用鎗射殺生母。」
「二千萬?」
「二千,2加000,2000美元,這是金歸聰的月例,已經支付達二十年之久,金太太忽然覺得兒子應當獨立,拒絕繼續支持,金與母爭持多日,於本年二
月十三日夜九時十分突然發作。」
熒幕片段有金歸聰被捕,押上警車畫面,只見他穿便服,高大英俊,面色平靜,不似有精神病。
裘玫不置信,「只為着二千元?」
「金氏律師一定會以精神病為抗辯。」
「為什麼一個男人有手有腳有──連兩千元月薪都賺不到。」
「他不願工作,整年只在加州滑浪,攜女遊樂。」
「他母親為何忽然吝嗇這二千元?」
「可能是受夠了。」
「金氏身家數百億,區區兩千元,算得什麼。」
「真是怪得不能再怪。」
這時麥穗聽了一通電話,「李總有令。」
「怎麼了?」
「行動組搗破一個犯罪巢穴,夾萬裏有一包不明物體,眾同僚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該包物料要如此珍重收藏。」
「快去,葉籽,你也一起。」
葉籽本來不感興趣,只是不想掃興。
趕到現場,看到起碼十名以上幹探額角亮晶晶,束手無策。
雖説是搗破巢穴,現場是一間工場,但早已人去樓空,一件傢具不留,幹探分明遲來一步,撲了個空。
麥穗向上司報到後細細巡視現場。
裘玫蹲到地上查看。
她問葉籽:「你可聞到特殊味道?」
葉籽一進門已經聞到,不想扮聰明,隱住不説。
麥穗肯定,「這並非製毒工場。」
裘玫也説:「如涉及毒品,與李總的商業調査組無關。」
這時葉籽輕輕説:「看,地上有油墨漬子。」
「啊,是油墨味道,而且有一種亞麻籽清香,機器四角印子顯然可見,這種尺寸──」
葉籽微笑。
這時李總拿來一隻一呎乘一呎小盒子,「大家看看,這是什麼。」
盒蓋打開,只看到一團團銀光閃閃短線。
「鑑證科已取樣版研究屬何種物質。」
葉籽取起一條,舉手在陽光下透視,忽然輕輕説:「這是加元五十元紙幣上的銀線。」
「什麼?」
裘玫衝口而出:「偽鈔,這是一間偽鈔印刷工場,我估計用的是哈佛斯泰七十二號改裝印刷機。」
李總一聽,如釋重負。
眾同僚現出佩服神色。
李總説:「沒你們三子不行。」
清掃得如此乾淨也還遺漏蛛絲馬跡。
裘玫説:「估計打算印刷約百萬張五十元鈔票。」
「加幣已更换塑膠質料。」
「舊鈔仍然通用,而且漸不為人注意。」
麥穗説:「李總,我們回去原有崗位。」
「勞駕你們。」
回途中麥穗忍不住問:「你怎會知道一堆細線用途?」
葉籽輕輕答:「我見過。」
「在何處見過?」
「我有一個朋友,是偽鈔專家。」
這時,裘玫朝麥穗使一個眼色。
三人組沉默。
過一會,麥穗説:「對不起。」
葉籽説:「沒問題。」
裘玫咳嗽一聲,「回到金氏。」
「是,此刻,金式由誰當家。」
「金普儀。」
「金式還有一個兒子?」
「那是他的入贅女婿。」
「這金氏真非常人。」
「他信任女婿,也寵愛女兒,卻冷落親兒,這也許是金歸聰不滿原因。」
裘玫大笑,「家母視我如仇人,我可沒有持鎗行兇。」
「這些事,旁人永遠不會明白。」
「可以知道的是,金歸聰此刻不必再為房租煩惱,也不用氣忿父母偏心。」
葉籽説:「最近金融大事是匯控遷冊。」
裘玫説:「匯控如此遷來遷去真不是辦法,上屋搬下屋,都不見一籮穀。」
「他生氣呀,當年由上海搬到香港,上海總部之後變為新市長辦公室,好不容易在港立足,又决定搬往倫敦,最近,一連串罰款叫他面子全無。」
「當年是凱瑟大班的决定吧,今日是誰主張拆賣分行?」
「看樣子會引起金融波動。」
「可是,匯控股份持續上升,而且,風吹草動,燭影搖紅,渣打也準備搬家。」
「葉籽,你看到什麼?」
葉沉吟不語。
「金融界似連環船,整排鐵釘鑄牢牢,只怕一隻船着火,殃及池魚。」
「哪隻船先着火,可是高登薩克。」
「高登富可敵國,你看他拖垮希臘的殘酷手法,別的銀行望塵莫及,相形之下,金式只是小意思。」
「葉籽,你對市場瞭如指掌,可有投資。」
葉籽微笑,「那不過是紙上談兵,我哪有資本,即使小意思,金式只接受五百萬美元以上戶口,咦,裘玫,李總為何不派你往金式工作。」
裘玫怪不好意思答:「他嫌我太漂亮。」
葉籽一征。
麥穗先忍不住笑出聲,「你得罪葉籽。」
葉籽連忙開解:「各行各業都有美女,昨日我看到無國界醫生名單及照片,全是嬌滴滴美人,嘆為觀止。」
整年沒有工作,心情欠佳,關在家裏,除出査新聞,就是吃,而且專吃燉豬蹄膀八寶鴨這種濃油赤醬滬菜,配冰凍啤酒,一下子胖兩個圈。
發覺不妥,趕往健身室。
教練一見,「葉小姐這些日子你去了何處?」
眼前的葉籽仍然秀麗,只是又白又胖,像享福少奶奶,身上多了二十磅,不是立時三刻可以除去。
教練板起面孔,「葉小姐,有些脂肪是遊客,耽一陣子會走,有些脂肪移了民,立地生根,那就麻煩了。」
是,是,葉籽開始做坐臥起伏,她吃驚,躺下,居然拗不起。
想起去年種種,不禁淚盈於睫。
教練不忍,「不要急,慢慢練,上午半小時,傍晚三十分鐘,很快恢復原狀。」
是,是。
緩緩做了二十分鐘,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她忽然醒覺:又活下來了,只是老了十年不止。
離開健身室,身不由主朝冰室走去,在門口站住,轉身,回家,喝冰水。
接着,她買許多深色蔬菜,切碎,滴一些醋,拌鮭魚片,生吃,拌脱脂奶。
在跑步機上看着自己瘦下來。
過去一年,每月一號與十五,她都往懲教所要求探訪王璧君。
工作人員相當親切,總如此回答:「葉小姐,又是你,律師已向王氏提及你要求探訪意願,但是他總沒有把你納入名單。」
葉籽點頭。
「葉小姐你真長情。」
「他可有留言。」
「沒有。」
每一次,葉籽都失望離去。
今日,她又來到接待處。
「葉小姐,你來了,王璧君願意見你。」
葉籽意外,反而退後一步。
接待員愉快地説:「快隨我來。」
他代她高興。
葉籽靜靜跟在身後,走進一間大房間,在一張桌子前坐下。
門打開,一個人走進。
正是王璧君,一年不見,不知怎地,皮膚黑了,人也紮實,他精神不錯。
葉籽忍不住握住他手。
制服人員上前説:「請勿肢體接觸。」
「葉籽,好嗎。」
葉籽凝視他,「託賴。」
「你胖了。」
「你説出女子最怕的一個字。」
「沒想到你來探訪。」
「你不肯見我。」
「我不想妨礙你生活,到了今日,我知道大概你不會放棄,加上,我實在想念你。」
葉籽不出聲。
「看樣子你還未找到新男友。」
葉籽答:「不知多少追求者。」
「可有孫悟空、牛魔王。」
「我專等哪吒,他遲到。」
「葉籽,我想念你。」
「我也是。」
再也忍不住,鼻子酸,落淚。
「那麼,待我出來,就去註冊。」
葉籽點頭。
「只怕你父母更加生氣。」
説到這裏,時間已到。
葉籽靜靜離去。
她找殷律師談話。
「葉籽,你氣色不錯,王説你與他見過面。」
「是。」
「真勇氣在這個時候看得見。」
「盲勇。」
「可是,所有勇氣都是盲目,我一個朋友,衝出馬路救一個小孩,結果貨車撞到他身上,不見一條腿。」
「那是英雄。」
「你有事?」
「殷律師,他還要耽多久。」
「一年零七個月,污點證人,算是最低刑期,對年輕人來説,這一年好比十年,當然吃苦。」
葉籽吁出一口氣。
「你在想什麼,阿籽,你父母曾説,你如不與此人一刀兩斷脱離關係,他們不再認你作女。」
「你怎麼看,律師。」
「王璧君不是你可以應付的男子。」
「我不想應付他。」
「天涯何處無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