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造作與無常
佛陀不是天上的神。他是個凡人。但他又不太平凡,因為他是一位太子。他的名字叫悉達多.喬達摩,他享有優裕的生活,在迦毘羅衛國有美麗的宮殿、鍾愛的妻兒、敬愛的雙親、忠心的臣民、孔雀悠遊的蒼翠花園、還有一群才華出眾的宮女隨侍在側。他的父親——淨飯王——盡全力要讓他在宮牆之內不虞匱乏,並且讓他的一切需要都能得到滿足。因為當悉達多還在襁褓時,一位占星家曾預言,太子將來可能會選擇作為一名隱士。但是淨飯王決心要讓悉達多繼承王位。宮中的生活豪華、安全而且相當的平靜,悉達多從不與家人起爭執。事實上,他關懷家人,而且深愛他們。除了偶爾與堂弟有一些緊張的關係之外,悉達多和每個人都相處得都很好。
當悉達多漸漸長大成人,他對自己的國土以及外面的世界開始好奇起來。淨飯王拗不過太子多次的懇求,答應讓他到宮外出遊。但他嚴令太子的車夫——迦那,只能讓太子看到美好的事物。悉達多確實盡情享受了沿途的山光水色和自然豐沛的大地。但就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兩人遇到一個在路邊呻吟的鄉下人,被極大的病痛所折磨。悉達多一輩子都被魁梧的侍衛和健康的宮女所圍繞,聽見呻吟的聲音,見到受病苦折磨的軀體,對他來說是一大衝擊。目睹了人身的脆弱,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帶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皇宮。
隨着時光流逝,太子好像又回復了平常,但是他渴望再度出遊。淨飯王再一次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的請求。這一回,悉達多看到一位齒牙脫落、老態龍鍾的婦人,步履蹣跚、踽踽獨行。他立刻叫迦那停車,他問迦那︰「為甚麼她這樣子走路?」
迦那說︰「主人,因為她老了。」
「甚麼是老?」悉達多問道。
「她身體各部分,經長期使用都已經耗損了。」迦那回答他。
悉達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於是下令迦那掉頭回宮。
如今悉達多的好奇心再也無法平息,他想知道外面到底還有些甚麼,於是和車夫第三次出遊。這一回他同樣欣賞了沿途美麗的風景,盡覽青山綠水。但是在回程的時候,他看到四個人抬着一個屍架,上面平躺着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悉達多一生中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東西。迦那向他解釋那個看來羸弱的軀體,事實上已經死亡。
悉達多問迦那︰「其他人也會死嗎?」
迦那回答︰「是的,主人,每個人都會死。」
「我的父王、甚至我的兒子也會嗎?」
「是的,每一個人都會。不論你是富裕或貧窮、種姓高貴或低賤,都無法避免死亡。這是生在這世界上所有人的最終命運。」
第一次聽到悉達多開始邁向證悟的故事,我們可能會認為他實在是太天真了。聽到一位將要領導整個國家的太子,問出這麼簡單的問題,似乎很奇怪。但其實我們才是真正幼稚的人。在這個資訊時代,斬首、鬥牛、血腥謀殺等衰壞與死亡的影像環繞着我們。這些影像非但沒有提醒我們最終的命運,反而被拿來作為娛樂和獲取利潤之用。死亡早已成為一種消費產品。
我們大多數人並不去深思死亡的本質。我們不去承認自身與環境都是由不穩定的元素所組成,只須要一點小刺激就會分崩離析。我們當然都知道終有一天會死亡,但是除非是被診斷罹患絕症,大部分的人都自認暫時不會有危險。偶爾想到死亡的時候,所思索的卻是「我會得到多少遺產?」或者「我的骨灰要灑在甚麼地方?」諸如此類的事。從這個觀點來說,我們才是太天真了。
第三次出遊回來以後,悉達多對於自己無力保護他的子民、父母,以及最摯愛的妻子耶輸陀羅、兒子羅睺羅免於必然的死亡,感到極度的沮喪。對治貧窮、饑餓、無家可歸等苦難他有辦法,但是對年老與死亡,他卻束手無策。
日以繼夜地沉思着這些問題,悉達多試圖和他的父親討論死亡。對國王而言,這是個理論上兩難的問題,他實在不懂太子為何如此耿耿於懷。淨飯王愈來愈擔心預言成真,說不定他的兒子真會放棄繼承王位、選擇苦行之路。不管有沒有預言,在那個時代,有權勢財富的印度教徒變成苦行僧並不乏其例。淨飯王表面上想盡辦法來消除悉達多的執着,但是內心裏,他並沒有忘記那個預言。
然而對太子而言,這並不是短暫的憂傷情緒而已。悉達多完全沉陷其中。為了防止太子愈陷愈深,淨飯王不准他再次離開王宮,並私下指示宮中侍衛監視他。就像任何一個擔心兒子的父親會做的,他也盡其所能不讓太子看到任何死亡和衰朽的跡象。
波浪鼓及其他分心物
我們在很多地方都和淨飯王一樣。在日常生活當中,我們會不由自主的讓自己和他人避開真相。我們對衰朽的徵象已經產生了免疫力。我們告訴自己「不要老想着這些事」,並且用正面的方式來鼓勵自己。我們在生日派對中吹熄蠟燭來慶生,而事實上熄滅的蠟燭應該用來提醒自己,離死亡又縮短了一年。我們以煙火與香檳慶祝新年,卻讓自己忽略舊的一年永不復返、新的一年難以預料的事實。然而,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
當這個「任何事情」令人不滿意的時候,我們就會故意轉移注意力,如同母親用玩具和波浪鼓分散孩子們的注意力一樣。如果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逛街、上館子或看電影。我們編織夢想,瞄準終生成就,諸如海邊別墅、徽章、獎座、提早退休、名車、好朋友、好家人、好名聲,最好還要上健力氏世界紀錄。到了晚年我們還要有個忠誠的伴侶一起坐豪華遊輪旅行,或養純種貴婦犬。雜誌和電視介紹並強化這種快樂和成功的模範讓人們去追求,不斷地創造新的幻相來引誘我們。這些所謂成功的觀念,就是我們大人的波浪鼓。
不論是念頭或是行為,我們在一天當中所做的任何事,幾乎沒有一樣顯示出我們覺知生命是多麼的脆弱。我們浪費時間在電影院等候一部爛電影開演,或急着趕回家去看電視現場節目。當我們坐着看廣告、等待……,此生的光陰就逐漸消逝了。
對悉達多而言,僅只一瞥老死的景象,就在他心中生起了追求真理全貌的渴望。第三次出遊之後,他好幾次試圖獨自出宮,但都沒有成功。在一個不尋常的夜晚,如常的宴飲作樂之後,一個神秘的咒語席捲了整個皇宮,除了悉達多以外,每個人都被制伏了。他在殿中徘徊,發現從淨飯王到最低下的僕人,個個都睡得不省人事。佛教徒相信這場集體的昏睡,是所有人類共同累積的功德結果,因為這個決定性的事件,造就了一位偉人的誕生。
由於不再需要取悅王宮貴族,宮女們睡到張口打鼾、四肢橫陳,戴着珠寶的手指浸在咖喱醬中。她們狀若殘花,風華盡失。悉達多並沒有像我們一樣忙着讓一切恢復原狀,反而由於這樣的景象,更加強了他的決心。她們美貌的消逝,正是世事無常的明證。在眾人沉睡之際,太子終能不被監視而離開王宮。他看了耶輸陀羅和羅睺羅最後一眼,便悄然地消失在深深的夜裏了。
在很多地方我們也和悉達多一樣。我們有自己的宮殿——不論是貧民區的單房公寓、郊區的雙層別墅或在巴黎的頂層閣樓。我們也有各自的耶輸陀羅和羅睺羅。我們也許不是擁有孔雀的王子,但我們有事業、寵物貓咪和數不盡的責任在身。
所有的事情老是出狀況。家電壞了、鄰居吵架、天花板漏水。親愛的人死了;或是他們早上醒來之前,下巴和悉達多的宮女一樣鬆垮,看起來就像死了一般。也許他們聞起來有穢濁的香煙味、或昨晚的大蒜味。他們嘮叨不停、而且還張着嘴嚼咀食物。但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困在那裏,不試圖逃開。或者我們終於會忍無可忍,心想:「我受夠了!」,然後結束一段關係,卻又再找另一個人重新來過一遍。
我們對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從不厭倦,因為我們期待而且相信,有個無瑕的靈魂伴侶或完美的香格里拉正在某處等着我們。面對着每天令人懊惱的事,我們自然的反應就是認為我們可以把它們弄對,這一切都能修理,牙齒是可以刷的,我們可以感到完滿。也許我們還會認為,總有一天,我們會從生命中的課題中學到圓熟。我們期望自己變成像星際大戰電影中的智慧長者尤達(Yoda)一樣,卻不知圓熟只是衰朽的另一個面向。
潛意識中,我們期待自己會到達不再需要修理任何東西的境界。總有一天,我們會「從此過着快樂的生活」。我們深信 「解決」的概念。好像我們所有經歷的一切,到這一刻為止的生命,都只是在彩排。盛大的演出還沒開始。
對大多數的人來說,這種永無休止的處理、重新安排以及更新版本,就是「生活」的定義。事實上,我們是在等待生命開始。如果有人逼問,大部分的人都會承認自己是為了某種美好的將來而努力,譬如在緬因州肯尼邦克港的木屋,或哥斯達黎加的小屋中安享退休生活。或者有人夢想在中國山水畫般的理想山林裏,在瀑布和鯉魚池畔的茶亭中,禪思靜坐,安享晚年。
我們往往也會這麼想:當我們死後,世界依然存在。同樣的太陽會繼續照亮大地,同樣的星球會繼續轉動,因為我們認為從開天闢地以來,它們一直都是如此。我們的孩子會繼承這個地球。這都顯示出我們對於不斷流轉的世間和一切現象是多麼無知。
我們可能會注意到雲在動,指甲在長,但事實上一切都在變動。孩子們不見得一定比父母長壽,而且他們也不見得依照我們的理想生活。小時候乖巧又可愛的小寶貝,長大後可能會變成吸毒的惡棍,還帶各式各樣的情人回家。你也許會想:這實在不像是我的兒子,但他確實就是。他們毫不在乎地浪費掉你畢生的積蓄,就像人們拿蜜蜂辛苦採集的蜂蜜來泡茶,還覺得理所當然一般。
最古板的父母可能會生出最炫目的同性戀小孩,而最散漫的嬉皮卻養出新保守派的孩子。可是我們還是執着於家庭的典型,夢想着我們的血統、臉型輪廓、姓氏及傳統都能由子孫流傳下去。
追尋真理可能像件壞事
重要的是,我們要了解悉達多太子並不是捨棄他的世間責任。他不是因為逃避兵役而加入有機農場,或是去追尋浪漫的美夢。他身為一家之主,決心犧牲安逸,離家遠行,為的是讓家人獲得最需要、最珍貴的東西,即使他們並不了解。
我們很難想像隔天早上淨飯王是多麼悲傷與失望。這種心情類似一些現代的父母,發現他們的青少年孩子,學習六○年代的嬉皮花童(許多都來自安逸富裕的家庭),跑到加德滿都或伊比薩島去追求理想中的烏托邦。但悉達多不是用穿喇叭褲、臉上穿洞、染紫頭髮、身體刺青的方式,而是以脫下太子的華服來顛覆傳統。褪去了種種象徵教養貴族的外物,披上一塊破布,他成了一名遊方的托缽行者。
我們的社會,會期待悉達多留在宮中,享受權勢,繼承皇統,因為我們習慣以「你擁有甚麼」,而不是以「你是甚麼樣的人」來評斷他人。在我們的世界中,成功的典範就是比爾.蓋茨。我們很少想到甘地式的成功。在某些亞洲及西方社會中,父母要求孩子們在學校取得成就所給的壓力,已經超過身心健康所能承受的。孩子們要有好成績才能申請到長春藤名校,要有長春藤的學位才能獲得花旗銀行的高薪職位。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讓家族的光輝永垂不朽。有些父母對家族的榮耀感特別強烈,如果要選擇讓孩子去拯救整個村莊,或是當大企業的CEO,他們會選擇後者。
想像你的兒子有個顯赫又賺錢的事業,但他洞悉了老死之後,突然辭職。他再也看不出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巴結老闆、貪婪地併吞對手、破壞環境、壓榨童工、壓力不斷,只換得一年幾周休假的生活有甚麼意義。他說要賣掉所有的股票,全數捐給孤兒院,然後去浪跡天涯。這時候你會怎麼做?祝福他並向朋友誇耀你的兒子終於醒悟了嗎?還是斥責他這是完全不負責任的行為,並且送他去看心理醫生?
只是對老與死的厭惡,並不足以讓太子離開王宮而踏入未知的世界;悉達多會採取這麼激烈的行動,是因為他實在無法合理地解釋所有已生和將出生的一切眾生之命運就是如此而已。如果所有生者都必須衰朽死亡,那麼花園中的孔雀、珍寶、華蓋、薰香、音樂、放拖鞋的金質拖盤、進口的琉璃水瓶、他與耶輸陀羅和羅睺羅的感情、家庭、國家,都變得毫無意義。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甚麼?為甚麼一個心智正常的人,會對明知終將消散或不得不捨棄的東西而流血流淚?宮殿內造作的幸福,又怎麼能讓他繼續沉緬下去?
我們也許會想知道悉達多能去甚麼地方?王宮內外並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避死亡。即使耗盡王室的財富,也不能為他延續生命一分一秒。他是在追求長生不老嗎?我們都知道那是枉然的。我們對希臘神話中的永生神祇、盛滿不死甘露的聖杯(Holy Grail)和龐塞.德萊昂(Ponce de León)帶領將士尋找青春之泉徒勞無功的故事都覺得十分滑稽。我們對秦始皇派遣童男童女,赴東海求不死仙丹的傳說也會置之一笑。
我們也許以為悉達多也是在追求同樣的東西。的確,悉達多是帶着某種天真的想法離開王宮的,雖然他不能讓他的妻兒長生不老,但是他的探索卻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