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一趟小說的行腳：短篇小說集

婚紗A01的羅曼蒂克

作為一襲婚紗，尤其是桃心領口魚尾婚紗，我有足夠的理由保持羅曼蒂克的情懷。我被安置在婚紗出租專門店的閣樓上，被穿在一個嬌俏的木製模特兒身上，編號為A01。之所以為A01，是因為我是穩坐C位（即中央位置）的A款婚紗。以我為圓心，放射出去，號碼依次是：A02、A03、A04等，順帶一句，其他婚紗都只是掛在架子上。模特兒腳底的台座被特意墊高，柔和的燈光一束束由四面八方打在我身上：設計簡約，剪裁合身，裙擺沒有很長，並有獨特的小荷葉邊點綴，米卡多絲綢泛著迷人的光彩，暈染著最浪漫的色調——這是設計師把最美好的祝福縫製其上，如花語，如月華，如綺夢。顧客們欣賞我時，都須保持仰望姿勢，而我，彷彿被賦予了靈魂一般，懂得傾聽他們內心愛的呼喚。
我每每被那些少女所感動，聆聽到她們待嫁的心聲，她們對愛情的嚮往。不過，基於對穿者的型體要求極高，至今尚沒有一位女子可以匹配得上我，也從沒有一位準新娘曾經試穿過我。她們或對我嘖嘖稱讚，或發出夢幻般的囈語，或忍不住摸一下我的裙帶，卻沒有一位有膽量披上這身華服。我在靜候有緣人。
直至那個夜晚，小鄒偷偷帶著女友倩兒過來參觀。他二十五、六歲，剛由大學畢業出來工作，掌管著影樓的鑰匙，之前陸續換過四五個女友，今夜，他特意安排了戀愛中最為浪漫的環節。他預先將燈光調得稍顯黯淡，似乎朦朦朧朧才能襯托出愛的迷離之美。
他們都戴著口罩。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倩兒。我發現她的身形竟然與模特兒出奇相似，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倒出來——包括身高、肩寬、腰圍等的尺寸，怪不得平時小鄒上班老愛盯著模特兒發怔，並且無端地陷入遐想。倩兒目光灼灼的凝視，令我心跳加快。而我的心，是在模特兒的胸腔內。只是，我看不清倩兒的面孔，她的頭髮蓬鬆並且微捲，幾乎遮住了小半邊臉。這一對情侶都癡癡地仰望著我，我知道他們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似乎他們後半生的情緣都由我來牽起、靠我來維繫。他們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繼而開始對視，眼眸充滿柔情蜜意。
這是多麼羅曼蒂克的夜晚哪！我微微嘆息。
「寶寶，讓我親一下妳——」小鄒試圖貼近，想摘下倩兒的口罩，但是她頭一偏閃了過去。
「不要吧，番薯頭！」倩兒的聲線略為沙啞，舉手投足稍顯成穩持重，她冷靜地說，「疫情期間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可是妳就要回香港，咱們不可以親熱一下麼？」小鄒訕訕地問。
倩兒沒有搭話，用意志堅守著，她明白接吻在這個特殊時期亦是情侶間最奢侈的東西。縱使分別在即。那晚，倩兒在影樓兜兜轉轉了一圈，只是青睞於我。當她穿上我時，我激動得幾乎要窒息，鏡子中的她純潔端莊，婚紗包裹著她玲瓏有致的身軀，勾勒出生動的曲線，不僅外形更遑論內心，都與我想像的相契合。愛，是最終盼來的最契合的寶貝，我感受到了她盈滿心間的愛意。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婚紗！」倩兒的瞳孔裡映著我的模樣，「我終於找到，並非異常華麗，卻是最適合我的！」
「我期待著婚禮預約的日子——5月20日，咱們香港紅棉路的婚姻登記處見。」
「很快就到了，還有三個多月！我先過去等你！」倩兒嬌羞的俏臉應該泛起了紅霞，雖然被口罩遮著，不過我能估測到。
待嫁、恨嫁的才是我，不是嗎？我比他們更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因為我是婚紗A01，我代表羅曼蒂克。
可是連日來，影樓的老闆在唉聲嘆氣，新型冠狀病毒的肆虐，使疫情進入了更為嚴峻的階段。跨境情侶每天在日曆上倒數著劃掉日期。顧客預定的婚禮一單單取消，婚紗的租務都被迫擱置。生意窘迫。小鄒已經三個月沒有拿到薪水了。影樓即將結業。老闆的數家分公司結業，宣佈破產。在銀行查封之前，小鄒主動向老闆提出用這襲婚紗抵了薪水，連帶這個可以拆裝的木製模特兒。這是自然要配套帶走的，我想，我已經把模特兒當成了倩兒，我與模特兒是一體，我們是互相成全的關係。
我被搬到了小鄒家屋子的一角，遠遠地看著這一對跨境情侶用手機視頻維繫著情感。他們對著屏幕響亮的飛吻聲，讓我感動得心湖泛起陣陣漣漪，空氣中恍若瀰漫著葡萄酒的醉人濃香，我陶醉其間。可是，也有不盡人意之時，小鄒轉了工，疫情帶來的裁員潮滾滾而來，這對情侶正承受著職場前所未有的壓力。當網速慢、畫面經常卡住，視頻便無法順利進行，小兩口不免發起脾氣來，這大大影響了兩人之間的感情。看到他們因此口角冷戰，我亦不免悵然若失。只是，5月20日很快到來，通關的日期卻一再延遲。他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見一面，是真實的面對面，而不是依賴細幼的網線。
是的！如果我沒聽錯，他們準備在深圳鹽田區的中英街見面。之前是一輪焦頭爛額的辦理手續，例如在微信公眾號預約、找相熟的香港沙頭角居民做擔保辦理禁區紙、擔保人和被擔保人一起在粉嶺差館辦理拿證件等等，此番種種瑣碎的事情不堪枚舉……但，總算克服了重重難關。

婚紗A01的羅曼蒂克

作為一襲婚紗，尤其是桃心領口魚尾婚紗，我有足夠的理由保持羅曼蒂克的情懷。我被安置在婚紗出租專門店的閣樓上，被穿在一個嬌俏的木製模特兒身上，編號為A01。之所以為A01，是因為我是穩坐C位（即中央位置）的A款婚紗。以我為圓心，放射出去，號碼依次是：A02、A03、A04等，順帶一句，其他婚紗都只是掛在架子上。模特兒腳底的台座被特意墊高，柔和的燈光一束束由四面八方打在我身上：設計簡約，剪裁合身，裙擺沒有很長，並有獨特的小荷葉邊點綴，米卡多絲綢泛著迷人的光彩，暈染著最浪漫的色調——這是設計師把最美好...

自序
趕一趟小說的行腳


雲煙歲月，曾經有那麼一大段時間，我沉溺於舒適區，反應變得遲鈍。隨著人聲漸杳，喧囂隔絕，審視著愛的鞭笞，深信傷口總會癒合，如朝聖者般離開舒適區，踏 上了創作之旅，趕一趟小說的行腳。當我逐步恢復靈動敏銳，動手編織文字，刺繡文字，雕鏤文字，鉤勒文字，在深宵中聆聽綿密的心曲創作而成。

人生沒有「如果」，豈能重頭再來；但是小說創作，你可用「如果」改寫，甚至逆轉翻盤，只要能妙筆生花，自圓其說。挪威作家易卜生曾說：「寫作即是坐下來判斷自己。」看來小說就是現實投射於心靈的另一種人生，可以按部就班，亦可另闢蹊徑。

以小說的思維方式思考人生，期待我的小說能夠表達出人性的關懷，字裡行間且吟唱且悲嗟，生發出新的藝術旨趣。有時，生活充滿絕望，你只是未遇上對的人。大仲馬說過，痛苦和孤寂對年輕人是一劑良藥，它們不僅使靈魂更美好，更崇高，還保持了它青春的色澤，過濾了思維雜質，游弋在小說的夜晚，沉潛已久的念頭如海藻般在小說植根，負荷著生命之重，我伴隨小說人物同游。

我反覆咀嚼身邊的事物，藉著小說表達對人性的質詢。「世上實在沒有時常行善卻不犯罪的義人」，《舊約 · 傳道書》如是說。必須抽絲剝繭，揭開偽裝者的面具——人性，如此複雜深邃，能夠既黑又白，既高大上又齷齪可鄙，可以同時具有兩面性。我喜歡用同理心換位思考，代 入小說人物，設身處地體會他的情緒和想法。在本集小說的某些篇章，我想像自己是一襲婚紗，甚至跨越性別，想像自己是青年男子，描摹男性的生活細節，興許這樣更易看清事情本質，觸摸到性格的軟肋，直面人格的疾患。

相對於大人物，我更願意寫底層百姓在網羅中的掙扎，在洪流中的抗爭，他們人性的光輝。因應作家的良知 說真話，描述真實的世相，唏噓弱勢社群，為之投入更多 的憐憫和同情。我的小說無意大悲大喜，如果讀完內心泛起一層淡淡的憂傷、悵惘、酸楚、無奈、隱痛……那都將讓我欣慰。

我喜歡在大自然中尋找感動，它與人性不曾泯滅的善相呼應，我在其中尋找創作激情，尋找小說敘述所需的節奏。我極力於小說中點染如煙的山水，繪描溫潤的稜線，使之不至於太生硬、太冰冷，重現內心湮滅的世界。

小說可以垂釣故事，導演人生，重塑人生，通過它佐證自己的解讀，彌補命運的缺損，修復生命。感動讀者先感動自己，讓讀者窺見隱藏內心深處的他們。情之綿延，心曲跌宕，呼喚共鳴，或許是無言的孤寂，或許是悲傷的救贖……小說所能承載的，並非簡單的故事元素所能體現，相信在生活中已付出相應代價。故事經過醞釀發酵，藝術加工再創作，等待瓜熟蒂落的季節。

艱難跋涉，趕一趟小說的行腳，雲海星空，見證一場心靈的苦旅。


2022年11月12日，於香港澄心齋
陳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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