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漢傑序
知悉胡菊人先生的大名,始於多年前編周策縱先生的訪談集,裏面收錄了胡先生與周公對談的兩篇訪問稿:〈與周策縱先生論為學方法〉與〈五四的成就,五四的感召〉。當時,就覺得胡先生所關心的議題,方方面面都體現出一個當代知識分子,或者說「文化人」的風範。如果說在當下的後現代社會,人的精神生活變得破碎、零落;那胡先生在訪談中展現的關懷,甚至推而廣之說,一生的文化事業,正正是不斷肯定人類的精神文化,重新建設失卻已久的人文精神。因此,熟悉胡先生的讀者一定留意到,無論是他的文學批評論著如《文學的視野》、《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散文隨筆如《坐井集》、《旅遊閑筆》;甚至是具體探討特定文化問題的作品如《河殤.何傷》、《李約瑟與中國科學》,都有一股浩然之氣,一種不斷追求的「精英主義」(elitism),貫穿字裏行間。而眼前大家看到的這部小書,則仍然可以感受到種情懷的流露。
「吾道一以貫之」
本書分五輯,均選自八、九十年代伍福強先生於香港復刊《良友畫報》時所寫的專欄文章結集,除了延續胡先生以前關注的主題如金庸、《水滸》、《三國》小說藝術的探討;也有回憶、追懷朋友的文章如台灣的臺靜農、大陸的梁漱溟,至於香港的自然包括他最熟悉的友聯人物如趙聰先生(〈憶趙聰先生〉)和緬懷主持《盤古》的美好歲月(〈也說「盤古華年」〉)。可是,如果說要尋找本書的主旋律,則一定是在本書最後兩輯:「文化再思」和「中西之間」。「文化再思」的文章偏重思索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係。可說,是從内看。自民國以還,尤其知識分子,對中國傳統文化是貶多於褒。這種心態自然是始於五四:
五四運動當然有其正面的意義。……我們唯一要檢討的,大概就是全面打倒歷史傳統、徹底否定中國文化所帶來的害處。這一種害處所帶來的負面作用,恐怕比五四運動所贏得的正面價值,還要大得多。因為中國文化是我們數千年來屹立於世的主要支柱,是我們全民共識共信共愛之所寄,也是我們每一個人人生價值之所繫,更是我們家庭倫理、交朋接友、家國社會的種種活動的準繩。當我們徹底打倒了中國文化之後,整個民族似乎自然失落了,四邊空蕩蕩的,似乎再無立足之處。日常行事做人,也似乎喪失了準則。
當西方自二戰後才開始流行「後現代」的理論,其實中國早已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就已經牽起了一股類近「後現代」的思潮,對傳統文化去解構、去中心化,將原本在思想層面佔主導地位的儒家,驅趕下台。這樣當然有好處,但胡先生則認為「徹底打倒了中國文化之後」,現在的社會,自有缺失:「日常行事做人,也似乎喪失了準則。」
對傳統文化的再思
因此,可以看到胡先生在這本書談得最多的,就是「日常」的生活。例如他欣羨唐君毅先生曾提及的尊師古風:
唐君毅先生記述當年在成都,他在讀小學時,他的父親受聘為教師,校長來下聘書,親自作揖。早一些時,校長還要當着孔子像,向教員跪拜,表示代表鄉中父老,鄭重將學生託付於先生。成都大成學校校長徐子休,年紀已七十餘歲,亦對他學校少他三四十歲的先生,一樣親自跪拜。後來唐君毅先生於一九二九年自南京回成都教書,校長長他三十歲,送聘書時,亦向他長揖,使他當時大為驚奇。
今日的社會,所謂「老師」的角色不是一個販賣知識的生意人,不要說高高在上的校長,即使是學生,對「老師」亦難免流露出「消費者」的心態:「我是顧客給學費,你是侍應提供服務。」「老師」不過是既輕且賤的打工仔而已。唐君毅先生說的這種風俗也許只是「繁文縟節」,甚或是「一種封建的形式主義,一種權威主義」,但背後重視的其實是教育那份責任感。「日常」瑣事,原來並不尋常。
儒家思想講的正是尋常生活的應對規範,例如胡先生在〈男女授受,為何不親?〉新解「男女授受不親」這句歷來被人詬病的話,原來正是普通男女之間應當遵守的禮節:
我的懷疑就出在「援之以手」這四字上,「拿手來拉她」,那就是手與手或手與嫂子身體上的某些部位接觸了。孟子說這是「不得不這樣的」(權),如果不這樣做就是豺狼,救命緊要過一切,……於是我疑問「男女授受、不親」,是說男女之間交受物件,不可以接觸肌膚及身體(那怕穿了厚厚的衣服)。
這樣解釋是否比較合理?譬如即使在今天,你在辦公室拿文件給女同事,無意或有意碰到她的手,也是很不合規矩的,有時對方會大怒,打你一巴掌也說不定,如果你是有意這樣做而對方根本討厭你的話。
男女之間,除了特別情況,日常生活的禮節,無論古今,都是相同的。儒家關注在於具體上雙方交收、傳遞物件的禮節,而不是無限放大,推論男女在任何情況都不能有所接觸。所以,如果按胡先生的說法,「男女授受不親」,確實有理。試想放在今日,即使是同性好友,交受物件也會盡量避免接觸肌膚及身體,更何況是異性呢?
從西方的鏡子回望
當然,要理解自身,最好有一面鏡子,而西方現代文明正好可以用來觀照我們的社會。胡先生在〈即食文明和即食心理〉一文探究香港「即食」的文化,實源於現代人的「飄浮感」、「短暫感」:
好像是世界上什麼事物都是隨時變易的,今天實在不知明天會怎樣。那種「即食」心態在時代曲上之表現,不過是這種普遍現象的一角反映。……
也許我們也可以見到,不少「愛情」也是即食的,婚姻也是,對自己的社會、鄉土、家國,也會「無悔」地隨時要離去。至於對職業之轉換,事業之隨機而變,投資之刻刻轉易,那更是認為一種才能,一種本領了。
文章寫於一九八八年,現在過去了三十多年,單看離婚率一項,就知道香港社會的「即食」心態,是「變本加厲」了。
時代的節奏變得更快,大家只管「即食」,眼裏只有當下,對人、對社會、對環境都缺乏責任感。胡先生在〈地球危機與中華文化〉就以西方社會立論:
在古代當中,希臘和中國都是敬重大自然的,而基督教沒有這種觀念,今日的地球危機乃是人們不敬重大自然的結果。這個說法並沒有錯。
因為在基督教義中,日月星辰山川大地人類動植物,無一不是上帝創造的,上帝乃高據於大自然之上。此與中國思想不同,尤其是道家「天地造化」而創萬物,所以大自然本身就是終極的,其上再沒有上帝。
不過西方近世文明之對大自然的摧殘,那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殘物、役物手段,與反上帝創造萬物的達爾文進化論不能說沒有大關係。因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觀念,乃是萬物生存必須適應大自然環境乃至征服環境,否則會被淘汰。於是乃造成對大自然的奴役化。
實際上,放眼現在的華人社會,大多數人都是在利用、奴役大自然,傳統中國文化那種「天人合一」的觀念早就不存在了。周邊的環境,一切都被轉化成可利用的資源,人們考慮的是如何去充分利用、有效開發。這個地球危機,無論中西,都是一樣嚴峻的。
結語
這種始終如一的「人文精神」,引領胡先生寫作不輟並肯定人的精神價值,維護人文世界信守的規範,讀者可以看到本書收錄的文章,大多是夾敘夾議,氣勢充沛,屬於「雄辯」式的風格。行文明白流暢,善於說理,能破也能立,憑藉的就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以文載道;而「道」,對胡先生而言,始終「一以貫之」,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