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一生花裏：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

從《昔遊詩》看白石的早年事跡

白石詞始於1176年冬至日，時白石22歲，馬放揚州，作《揚州慢》。然而下一首詞已是十年後1186年的新春人日，在長沙作《一萼紅》。自此白石行誼，歷歷可考。1176年之前，及1176至1186年之間，白石究竟有何事跡？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本書從《昔遊詩》說起，因為這組詩對白石的早年事跡，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昔遊詩》的信息

《昔遊詩》，白石一組十五首的五言古詩，既無寫作日期，排序亦混亂。但這組詩有部分關乎白石的早年事跡，信息可貴。其中的「昔遊桃源山」，寫1185年白石客武陵事，其結句云「於今二十年，歷歷經行處」，據此則《昔遊詩》作於1205年。然此年張鑑既歿，白石舍燬無家，其情與《昔遊詩．序》所云「數年以來，始獲寧處」實相杆格。而其中有些詩如「濠梁四無山」，似發生於1176年，則《昔遊詩》是否作於1196年？然1196年白石煩慮甚多，不能謂之「始獲寧處」。是白石似以1176年至1185年之中數即1180年起計，加二十年即約1201年，此年可合「數年以來，始獲寧處」之說。
「昔遊衡山下」、「昔遊衡山上」及「衡山為真宮」記1186年事。該年夏天，白石自長沙出發，往遊衡山。
1185年秋，白石自合肥往武陵謁蕭德藻，德藻時任湖北參議，署在武陵。南宋時，洞庭湖西岸置常德府，領縣四：武陵、桃源、龍陽、沅江；治在武陵。此時白石與德藻關係甚佳，如德藻有《詠虞美人草》詩，白石有《虞美人草》應之。
及深秋，德藻移任湖南通判，署在長沙。白石稍後從水路前往長沙依德藻。《昔遊詩》十五首中，有六首記錄是次行程。「昔遊桃源山」，記在武陵時往遊桃源縣境內桃源山；「放舟龍陽縣」，記乘舟離開武陵，向東經龍陽﹙今稱漢壽﹚入洞庭湖。「洞庭八百里」及「九山如馬首」記舟過洞庭，眺望岳陽西南四十里的九馬山，有《待千巖》詩寄蕭德藻。「蕭蕭湘陰縣」，記舟到湘陰，此地是洞庭湖以南出口，由此轉入湘江，便直下長沙。白石有《過湘陰寄千巖》詩寄蕭德藻。最後「青草長沙境」，則輕舟已入長沙境內。新年將至，白石以後情事，由1186年人日寫下的《一萼紅》接上。
從上述可見，「衡山」三首、「洞庭」六首，都記一時一域之事，前後相關，則餘下六首，亦應如此，不宜分散。

少年白石知多少？

約1155年，白石生於饒州。據《輿地紀勝．卷第二十三．饒州》所引資料，秦有番﹙鄱﹚陽縣，屬九江郡，地在鄱陽湖東岸。《一統志》：「鄱陽湖在饒州府鄱陽縣西四十里。」吳．孫權置鄱陽郡。隋改鄱陽郡為饒州。徐湛《鄱陽記》：「饒州北有堯山，嘗以堯為號。又以地饒衍，遂加食為饒。」嘉祐中﹙嘉祐：1056–1063﹚吳孝中《餘干縣學記》﹙饒州領餘干縣﹚：「饒之為州，壤土肥，而養生之物多。其民家富而戶羨，為父兄者，以其子弟之不文為咎。」這是說此地百姓殷富而尚學，白石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和學習。
1160年，白石6歲，其父姜噩中進士。1163年，白石9歲，隨父宦漢陽。漢陽在漢水畔，漢水至大別山南面入長江，夾江而城，左武昌，右漢陽。據《輿地紀勝．卷第七十九．漢陽軍》所引資料，漢陽漢稱安陸，東晉稱沌陽，隋初稱漢津，煬帝改漢陽、沔州、沔陽，唐稱沔州，又併入鄂州，周世宗改漢陽軍。《輿地紀勝》引《圖經》：「漢、沔特一水」、「《三國志》以前書傳多稱漢而不言沔，《三國志》以後書傳多稱沔而不言漢」。南宋置漢陽軍，領縣二：漢陽、漢川；治所在漢陽。白石常說的「沔地」，即指現時武漢一帶。
1168年，白石14歲，姊嫁漢川之山陽村；姜噩亦在本年卒於漢陽任上。白石《春日書懷》四首其一云：「九真何蒼蒼，乃在清漢尾。」其二云：「永懷故山下，風雨悲柏庭。」可推測其父姜噩就近葬於九真山。之後白石來往鄱陽老家與漢陽姊家，幾二十年。﹙《探春慢．序》﹚1187年白石置家吳興後，幾絕跡於漢陽。1168至1187年，此「幾二十年」之謂歟？
白石《春日書懷》四首其一又云：「春來眾芳滋，春去眾芳委。兄弟各天涯，啼鴂見料理。」這是很耐人尋味的幾句話。為甚麼會「兄弟各天涯」呢？
1176年初冬，白石22歲，似乎已在鄱陽老家分家析產，決心外闖。「春來眾芳滋，春去眾芳委」，可見分家外闖，當在本年暮春。入冬白石冒雪到山陽，看望嫁在當地的老姊，報告此事。白石老家鄱陽在鄱陽湖東岸，入湖往北，經湖口便入長江。
「我乘五板船」，寫船經沌河口，今稱沌口，在長江北岸，武漢附近，可通船。此地離白石姊家已不遠，九真山亦在沌口附近，白石父葬於此。「天寒白馬渡」，寫入山陽見老姊。「楊舲下大江」及「既離湖口縣」，寫由山陽下長江，過湖口縣，眺望九江南郊之廬山。湖口，在鄱陽湖之北，通長江，在九江附近。「雪霽下揚子」，自湖口至長江口，是長江下游，長約938千米，專稱「揚子江」。過湖口之後，大雪初晴，白石捨舟登陸，馳馬往淮水邊。「濠梁四無山」，記馳馬衝雪到濠梁﹙今稱鳳陽，朱元璋故鄉﹚，在淮水南岸宋、金邊境，其地一馬平川，守臣何在？白石於是大興「徘徊望神州，沈嘆英雄寡」之歎。
這裏「長江」六首，具見少年英銳磨練膽氣之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概。這正是白石滿懷壯志，思有以從戎報國、建功立業之時。
冬至日，白石馬入揚州；事情之發展，卻出人意表。
孫玄常引《竺可楨文集．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言宋代氣候較冷。1111年，太湖結冰，可以行車，洞庭山﹙在太湖﹚橘樹皆凍死。1153至1155年，蘇州附近之運河亦結冰。﹙《姜白石詩集箋注》，山西人民，1986，頁56–57﹚在整個十二世紀，大部分太湖地區和杭州一帶河港，結冰的現象最晚出現在十二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要到十二世紀末，我國東部地區氣候才開始轉暖。﹙鄒逸麟：《中國歷史地理概述》，上海教育，2007，頁17﹚白石詩詞中雪景甚多，清空冷峻，寒氣迫人，或與當時的氣候有關。

於此《昔遊詩》十五首可以依時序重新組排如下：
1176年冬，「長江詩」六首：「我乘五板船」、「天寒白馬渡」、「楊舲下大江」、「既離湖口縣」、「雪霽下揚子」及「濠梁四無山」；
1185年冬，「洞庭詩」六首：「昔遊桃源山」、「放舟龍陽縣」、「洞庭八百里」、「九山如馬首」、「蕭蕭湘陰縣」及「青草長沙境」；
1186年夏，「衡山詩」三首：「昔遊衡山下」、「昔遊衡山上」及「衡山為真宮」。
這樣重新排列和解讀，對重構白石早年事跡，便有多一些認識。

《揚州慢》之前的白石，有兩點推測是重要的：
1、白石在1176年暮春分家析產，因而囊中有錢，於是在揚州徵歌逐色，進而與歌妓賃居共宿，財力上便大有可能；
2、白石年青時的壯志，在投筆從戎，保家衛國，成為諸葛亮式的人物：上馬能衝風冒雪；下馬則羽扇綸巾、風流倜儻。本書「才人亦關生計」章再詳論之。
然而這一切，都因在揚州的情遇而徹底改變。

從《昔遊詩》看白石的早年事跡

白石詞始於1176年冬至日，時白石22歲，馬放揚州，作《揚州慢》。然而下一首詞已是十年後1186年的新春人日，在長沙作《一萼紅》。自此白石行誼，歷歷可考。1176年之前，及1176至1186年之間，白石究竟有何事跡？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本書從《昔遊詩》說起，因為這組詩對白石的早年事跡，提供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昔遊詩》的信息

《昔遊詩》，白石一組十五首的五言古詩，既無寫作日期，排序亦混亂。但這組詩有部分關乎白石的早年事跡，信息可貴。其中的「昔遊桃源山」，寫1185年白石客武陵事，其結句云「...

《蝴蝶一生花裏》是一本怎樣的書？

本書取名《蝴蝶一生花裏》，副題是「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蝴蝶一生花裏」，來自張玉田悼王碧山的《瑣窗寒》詞：「斷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裏。想如今、醉魂未醒，夜臺夢語秋聲碎。」這些話雖是痛悼碧山，但移贈姜夔，亦若合符節。
姜夔，南宋著名詞人，自號白石道人，大家都叫他白石。他的詞作不多，有八十四首，但版本則夥，可見備受欣賞，多人閱讀。然而白石詞不見古注，看來是因為他用辭並不艱深，以明清文人的水準而言，不必注釋。
英國詩人、評論家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在《但丁論》説，根據他的經驗，他認為在閱讀一首詩之前，有關其人及其作品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一句引用，一段評釋，一篇熱心的小論文，也許偶爾引起讀者開始閱讀某一特定作家的動機，但是盡心竭力地準備歷史和傳記的知識，對他經常是一種障礙。﹙T.S. Eliot：《What Dante Means to Me》，from 《To Criticize the Critic and Other Writings》，Nebraska：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65，p.126﹚這段話可並不是普世認同。艾氏所追求的，是縱情直觀的欣賞，不免忽略了推理思辨。勒內．韋勒克﹙René Wellek，1903–1995﹚、奧斯汀．沃倫﹙Austin Warren，1899–1986﹚在《文學理論》指出，多數學者在文學理論上下筆萬言，但當遇到要對文學作品做實際分析和評價時，卻一籌莫展。﹙《文學理論》，浙江人民，2017，頁129﹚這個情況，對中國古典文學而言，也是如此。比如姜夔詩詞中甚多謎團，連王國維也要大呼「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我初讀姜詞，也大有國維先生的感覺。
近世解讀白石詞者，由陳柱《白石道人詞箋平》為先導。此書應該是白石詞的最早標點注本，1930年11月初版，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2016年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印行新版。繼後的是夏承燾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1958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1961年修訂再版，198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新版。夏書是研究姜詞的扛鼎之作，影響深遠。然而陳、夏兩書對姜詞的注釋略如蜻蜓點水，並不詳細。到1981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杜子莊選注的《姜白石詩詞》，才對白石四十一首詞及二十三首詩有較詳注釋。至千禧年前後，方有白石詞的詳注問世，重要的是1998年臺灣學生書局出版黃兆漢的《姜白石詞詳注》，2001年中國書店出版劉乃昌的《姜夔詞新釋輯評》，2009年中華書局出版陳書良的《姜白石詞箋注》，此書更是現時注解姜詞的通行本。最近的2019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孫克強、張海濤《姜夔詞》。四本注本的作者，劉乃昌和陳書良是夏承燾的學生，師承有自；其他兩本的取向，亦分別不大。可以說，在理解姜詞這一點上，讀者於四本中取讀其一，並無損失。
我對白石詞的興趣，源自對「歌扇輕約飛花」﹙《琵琶仙》﹚解釋的不滿。陳柱在約字旁注了一個「拍」字，陳書良亦注約為拍而了事。劉乃昌解釋「那船上麗人手揮歌扇，輕盈如花朵翻飛」。黃兆漢則謂「那團扇歌的歌聲像飛花般輕快」，釋約為像，這是杜子莊的說法：「那團扇歌的歌聲像飛花似的，輕快而有節制。」孫克強等則注約為「掠過、拂過」而不知何據。遍翻選集，更有說是美人用扇扣着船邊在打拍子。正在茫無頭緒，我突然想起南宋詞人常常互相學習，或者有人寫過「輕約飛花」而終於在夢窗詞找到「約住飛花，暫聽留燕」，從而知道姜夔在此暗用了杜甫《發潭州》的「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疏影》的「玉龍哀曲」。杜子莊引用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句，認為該哀曲是《梅花落》而未知何據，然黃兆漢、劉乃昌、陳書良、孫克強等俱從之。其實此注並不是甚麼大難題，研究姜詞者都應該熟悉周邦彥，知道《大酺》的「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白石在這裏用了馬融《長笛賦．序》的典故。
理解「歌扇輕約飛花」之後，我便對姜夔八十四首詞的解讀甚有興趣。於是在數年前開始鑽研姜夔詞注釋之訂正及破譯，所論與前輩多有異同，對姜夔的研究可謂別開蹊徑。
白石在《側犯》說自己是「寂寞劉郎」，「自修花譜」。他對自己的詞作進行修訂、改寫。他渴望為自己的情史留下記錄，但又要兼顧文學藝術，不願平鋪直敍。於是他儼然化身為一個超級的遊戲設計師，在白石詞中佈下一套猜謎遊戲，挑戰讀者的智商而自得其樂。
把八十四首詞化整為零，作為一幅拼圖的眾多零片，耐心湊合，加上他的一些詩，我們便拼出白石的生平行誼，製成《白石詩詞編年稿》，並加入歷史背景，這是到目前為止最詳細的白石年譜。夏承燾定白石卒年為1221年，但據《白石詩詞編年稿》所蒐得的資料，白石的活動止於1209年。如果說他自1209年至1221年不寫一詞一詩，這並不合理。
對白石詩詞的重新排序，既見其生平行誼，更可詳細分析其情史。白石詞作有三個高峰：1、1186至1187年與感情有關的詞有十三首；2、1191至1192年有十一首；及3、1196至1197年有十三首。通過這些詞，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白石背後的四個女子。
本書可以頗具爭議性，但它肯定不是一本千篇一律的書。通過爭議，讓我們能夠接近一個真實的姜夔，無論如何，這是很有意義的。

《蝴蝶一生花裏》是一本怎樣的書？

本書取名《蝴蝶一生花裏》，副題是「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蝴蝶一生花裏」，來自張玉田悼王碧山的《瑣窗寒》詞：「斷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裏。想如今、醉魂未醒，夜臺夢語秋聲碎。」這些話雖是痛悼碧山，但移贈姜夔，亦若合符節。
姜夔，南宋著名詞人，自號白石道人，大家都叫他白石。他的詞作不多，有八十四首，但版本則夥，可見備受欣賞，多人閱讀。然而白石詞不見古注，看來是因為他用辭並不艱深，以明清文人的水準而言，不必注釋。
英國詩人、評論家艾略特﹙T. S. El...

目錄

陳耀南教授序
黃維樑教授序
《蝴蝶一生花裏》是一本怎樣的書？

從《昔遊詩》看白石的早年事跡
從《揚州慢》看白石的揚州韻事
沉香亭下醉梅花

第一組曲：背盟另娶
思「歸」心切四首詞
從山陽到維揚
湘江解纜催人去

荷花的意象：「三十六陂秋色」
「歌扇輕約飛花」：思念琵琶仙
京洛佳人聽口音

第二組曲：情人別嫁
春遠赤闌橋
合肥秋色
石湖韻事﹙上﹚：「小紅低唱我吹簫」
石湖韻事﹙中﹚：「自琢新詞韻最嬌」
石湖韻事﹙下﹚：「回首煙波十四橋」

才人亦關生計：破譯《送范仲訥往合肥》

第三組曲：夢斷維揚
「背人還過木末」：小紅別嫁
梁溪韻事：臘月的蜜蜂兒
白頭更覺相思苦：夢會梅娘
不捨得穿的新衣
破譯《側犯》

餘韻：梅花、牡丹、茉莉
姜夔與辛棄疾的人生相交點
「道邊苦李」：白石的晚年歲月

附錄：白石詩詞編年稿
白石情詞統計

後記

目錄

陳耀南教授序
黃維樑教授序
《蝴蝶一生花裏》是一本怎樣的書？

從《昔遊詩》看白石的早年事跡
從《揚州慢》看白石的揚州韻事
沉香亭下醉梅花

第一組曲：背盟另娶
思「歸」心切四首詞
從山陽到維揚
湘江解纜催人去

荷花的意象：「三十六陂秋色」
「歌扇輕約飛花」：思念琵琶仙
京洛佳人聽口音

第二組曲：情人別嫁
春遠赤闌橋
合肥秋色
石湖韻事﹙上﹚：「小紅低唱我吹簫」
石湖韻事﹙中﹚：「自琢新詞韻最嬌」
石湖韻事﹙下﹚：「回首煙波十四橋」

才人亦關生計：破譯《送范仲訥往合肥》

第三組曲：夢斷維揚
「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