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薰衣草花田裡的金色精靈
五月的一個週末。宇暉出發前看了看窗外,昨夜下了陣雨,此刻卻是晴空萬里,只有幾朵白雲變幻莫測地飄移。那個可怖的預言再次浮上心頭,他不敢遲延,背上沉甸甸的背包出門了,身後追來媽媽連珠炮似的命令:「記住,一定要趕回來吃晚飯!記住!要做奧數題呢!」「好噠好噠。再見。」宇暉小跑着進了電梯,下十九層,到了大堂。
「宇暉,又要去侍弄你的寶貝花兒啦?」大堂值班的阿姨逗他。
「不,今天要去撒種。」宇暉跳着蹦着,幾步就出了大堂。
牆邊倒垂着一溜排兒的彩色薔薇隨風飄開,面前立時亮出一派春色,那些寶貝們爭先恐後映入他的眼簾,一片片洗浴後的鮮亮花叢、花圃,分佈在各個樓棟附近,散落在社區中間的空地或小型遊樂場旁。
宇暉不覺放慢腳步,低頭欣賞自己的傑作。近處,一片金黃的純白的芳菲正努力向上伸展笑靨,綠葉叢裡還舉着一簇簇深紅花邊及金色花心的雙色系品種,火炬般熱烈熾燃着,這些都是報春花,多瓣的花朵不算大,但較長的花萼頂着花冠,簇擁成傘狀,淡淡的香味幽幽溢出來,宇暉喚它們為「我的報春使者」;稍遠,一片紅色紫紅色黃色的大波斯菊也是不勝嬌柔,八瓣成一朵,管狀花、舌狀花們的花梗在風中搖曳,低吟淺唱地和他打着招呼,看上去柔弱的它們,其實生命力極強,耐高溫和乾旱,且花形大方,他格外喜歡其中那些金橙色和粉紅色的,像冠冕一樣,綻放着高貴的情愫,他有時會蹲下來張望,這樣花兒們就顯得高了許多,娉婷玉立着托起一小片藍天,宇暉稱它們為「可愛小清新」。
「一粒小小的種子怎麼就吐芽,萌發成一株綠色生命,又開放出如此的雲霞?」宇暉覺得不可思議,他只敬畏這些種子,希望它們成片的連到天邊才好,可惜高樓太多了,地方少。他特別注意到一些已經捲曲甚至凋零的落英,心痛地想:這樣的美麗也會凋亡嗎?地球的生命也會消失謝幕嗎?他用力搖搖頭,恰好一串串流星雨划過,金燦燦的!接着,成片的花叢中紛落下許多忙碌的身影——是金色的蜜蜂們來採集蜜源了,這飛舞靈動的景象使得宇暉重新展開了笑顏。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宇暉心裡牽掛的倒不是花兒,而是花兒吸引來的蜜蜂,這些小精靈們才是他心中追逐的「小救星」呢。
「宇暉,很有成就感吧?」大門口,一個保安叔叔問他。
「嗯嗯。」宇暉起身向外走去。這一片片的花圃,都是宇暉近一年間先後撒下的花種,現在已經開得十分茂盛了。起初管理處不讓他撒種,他天天去磨,管理處被他磨煩了,也感動了,反正社區裡綠化還不很規範,種花也不是壞事嘛,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宇暉用自己的壓歲錢,在網上買到了種子,自己學着撒到鬆了的土裡,居然出芽成活了。家裡開始不同意,覺得浪費了時間,十一歲的宇暉上五年級了,功課已經越來越緊,還在學鋼琴。但宇暉在這個問題上很堅持,不讓種就罷學。爸媽沒辦法,暗想孩子一時興趣,沒有長性的。不想S市這座南方大都市氣候熱的時間長,各種花兒都適宜生長,也真的就長成了連片的花圃。
宇暉不僅在社區裡的房屋周邊播種,還到外面的路邊、小溪邊、學校周邊去撒種,漸漸地,延伸到不遠處城建部新打造的生態公園裡去撒。可是,其他公園裡是不能撒的,那裡面管的很嚴。宇暉撒種的花兒還有個特點,必須有香氣吸引蜜蜂,否則再漂亮他也不種。公園裡廣泛種植的三角梅,不引蜂,他就不種。
此時,出了大門就是地鐵口,宇暉拿出學生乘車證下了地鐵,「乘2號線轉4號線,然後就可以一直坐到終點站。」他想着。趁週末,他要再次去這座南方大都市的郊區撒種,順便看看去年灑下的薰衣草花種生長的情況如何,估計是不妙。去年秋天撒種後,預報的下雨竟落了空,他急得幾乎要像外婆那樣祈禱了。所以,今天除了要多撒一些背包裡裝着的向日葵種子,還準備補種一些薰衣草種子,天氣預報近期會下雨,要搶在前面播下種,就可以享受雨水的澆灌了。
4號線去北塘的車開來了,有不少人下車,宇暉順利找到了座位。他將背包放在旁邊,心裡卻莫名地沉重起來。剛才地鐵門向兩邊移開的時候,他遲疑了一瞬,仿佛夢遊般被人推湧進門。地鐵急速行駛起來,窗外飛快掠過的是時間還是生命?宇暉望着那扇合上的門,神情有些恍惚。昨天是外婆的忌日,他眼前重現出一年前的那天。
陪伴自己快十年的外婆病重住院,眼看不行了,媽媽領他來到病房床前。看到親愛的外婆忽然那麼衰老,眼窩深陷着,他撲向外婆,哭了起來。
「不怕,乖乖,死亡只是一扇門。」外婆虛弱地說。她望向天花板,好像那裡真的有一扇門在慢慢敞開,有縷縷煙氣在變幻各種圖案。
「為什麼有死亡?」宇暉抹着眼淚。
「人人都有一死。人老了衰敗了,就要離開這個世界。」
「外婆,我不想死。」誠實的宇暉恐怖地望着那扇門裡面,那遙不可測的深處,好像有一股令他驚慌的神秘吸力。
「那就找到一種力量,讓那扇門後面變成一座花園。」
「那種力量在哪兒?」
外婆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一隻手臂,可她已經說不出來話了。宇暉突然驚奇地看見,外婆的嘴角微微向上,面容浮動着一層奇異的光暈,眼裡瞬間燃亮了喜悅。她看見了什麼?宇暉順着她的手抬頭望去,那門裡分明陰森森的,看不清什麼呀。再回頭,外婆已經咽氣了,表情平靜安詳而且滿足,就像回到家鄉去了一樣。
門,看不見了。但他知道它存在着,那麼真實地吞噬了他的親人。
門,向兩邊移開。人流急速湧出去。到站了,宇暉起身背上包,將回憶放在車上,重又精神抖擻地下車了。
宇暉跳着蹦着。他絕沒想到,死亡的黑翅,正在他上方某處窺視並盤旋着。但此時,上天沒有辜負這個有使命感的孩子,沒有辜負他略顯幼稚的付出。郊區的路徑沒走太遠,轉過一個彎,仿佛有誰拉開了帷簾,一幅巨大的油畫展現出來:烈日的炙烤絲毫不能阻擋大片叢生的薰衣草綻開蓓蕾,植株差不多已經有五六十釐米高了,清風吹來,那淡藍融合着深紫的薰衣草花海微波蕩漾,搖曳生姿,淡淡的幽香彌散開來,陣陣拂向宇暉——「小主人」的面頰。「奇妙啊,明明沒有及時下雨,我以為種子都乾死了呢。感謝!感謝!」迎面的情景讓宇暉喜出望外,他舉起手跳着,雖然他不知道應當感謝誰。
不知是明豔的色彩吸引,還是迷人的香味召喚,總之,宇暉又看見了他喜愛的蜜蜂,它們扇動着金翅,忙碌在連片的藍紫色簇擁成的朵朵花瓣上。哦,金色的小精靈!
宇暉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必須先去撒種。他走向更遠處的大片空地。他沒有精力把土壤深掘敲碎,就只能選擇那些日照充足、排水良好的地方,掏出背包裡面的種子,向日葵的種子很大粒,而且容易發芽。他非常喜歡到小河小溪附近撒種,特別避開那些過度乾燥之地,雖然向日葵對土壤的要求不高,但最適宜種植向日葵的土壤為壤土和沙壤土。他知道,只要過兩天真的下了雨,種子約七至十天就會發芽。一般春天播種,當年的夏季就可以開花。想到那時大團大團的金黃色可以沒過他的頭頂,真開心啊。宇暉開始彎腰撒種,有時跳起來撒歡兒,有時還翻兩個跟斗,約莫兩個小時,向日葵種子就撒得差不多了。他又往前走,找那些較為疏鬆的砂質土壤,補種薰衣草。
午後時分,宇暉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掏出背包裡帶的點心、優酪乳和飲料,匆匆吃了午飯。接着,他轉身折回頭,跑到來時看見的那一大片薰衣草花叢,要好好觀賞蜜蜂采蜜。
連片的一張張藍紫色的花毯裡,上上下下飛舞的蜜蜂像陽光的萬顆金點,閃閃爍爍,宇暉感覺是一萬隻小金瓶乍破,迸出來一萬個扇動的金翅,嗡嗡嚶嚶的,彈奏出一支支和諧的歌曲。是什麼曲子呢?好熟悉啊。宇暉醉了,宇暉邊回憶邊着迷似的追蹤着、觀察着它們,走到花田中間的時候,他心裡冒出了一句「野蜂飛舞」!沒錯,就是馬克沁演奏的那支着名的曲子,輕快,夢幻。他是年前和爸媽一起去音樂廳欣賞了馬克沁的鋼琴專場,馬克沁走的是跨界音樂風格,他把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結合在一起,曲風激情澎湃。可宇暉印象最深的還是「野蜂飛舞」,隨着那雙手的指尖在琴鍵上跑動,就有飛瀑流泉,花枝婀娜。如同此時,蜜蜂們正在花間飛舞,伴着曼妙的鋼琴曲。它們很有組織,就像軍隊一樣,在大批工蜂出去采蜜之前,總是先由少數「偵察蜂」出去偵探尋找。當「偵察蜂」一旦發現了開花的蜜源,就招呼大部隊前來降臨花叢。
樂曲悠揚。宇暉發現蜜蜂有兩對翅六條腿,它們透明的翅膀像直升飛機那樣起落,不需要跑道,而且直升直降,隨飛隨停,太神奇了。他跟蹤一隻小蜜蜂,看着它六隻腳停穩在花上,采蜜的時候,非常訓練有素地用管狀的口器沿雄蕊底部插入,吸取花朵中的蜜汁,對一朵花進行3到4次的仔細采蜜,然後就會飛到另外一朵上面繼續採集,動作輕盈持續,在吸取蜜汁的同時還會用腳採集花粉。
琴聲流淌,伴着小提琴的合奏。宇暉邊走邊看,發現蜜蜂采蜜時那透明的薄紗般的翅膀在陽光下幾乎看不到了,靜止的身體就如連接的兩顆褐色寶石停在紫色花上。他想起了媽媽,對,他不太願意讓別人親吻自己,所以媽媽就讓他來親吻媽媽的臉龐或頭髮,「一下,兩下……要三下!」媽媽說。對,蜜蜂就是這樣親吻薰衣草的!蜜蜂親吻薰衣草,自己親吻爸爸媽媽,哈!他邊走邊想來到一處空地邊。
他想走進那片草坪,可那是什麼?那是……哦,原來是一個小女孩兒微蜷着身子在草叢中睡着了,身旁稍遠處還有一個畫架。人們都說薰衣草安神,看來是真的。他愣了一下,然後轉身,平時他看見不認識的女生,都會轉身走開的。可是這次,他不知為什麼停住了腳步,扭頭又看了一眼。怎麼回事?大地消失了。
原來花毯般的薰衣草,在宇暉面前無限延伸開來,成一片片紫色雲海,他感覺自己是在一片片紫色的雲彩裡,飛升到空中,而雲彩間睡着的女孩兒則如一束清純的百合花,被什麼托着一般,她的淺粉色裙紗下擺在風中飄拂着,她的手裡,竟拿着一彎晶瑩的月亮,像個小仙子……明明是白天,他卻看見一顆星星從他們中間划過,發出一串好聽的笑聲。
宇暉定了定神,轉瞬又重新降落在地上。但他沒有走開,好像面前是一支滴露的花骨朵,而他自己像一株植物,腳下生了根須,不能移動,他定睛望着眼前的花骨朵,像欣賞一個藝術品那樣望着。於是他看清了,這個女孩約莫七八歲,她側臥在那裡,淺粉的長裙遮住了膝蓋,手裡拿着一把銀亮的梳子。她的身姿纖細柔美,黑亮的長髮披垂在胸前,遮住了部分下巴,但仍可以看出她異常清秀,彎曲的睫毛含羞草般合攏着,好像裡面有什麼深藏的秘密。不知為何,他心裡浮出一個模糊的感覺,好像是憐惜,好像是疼痛。不過幾分鐘,宇暉竟歎了口氣,伸手掏出幾粒背包裡餘下的花種,是比較輕薄細小的薰衣草花種,他輕輕上前,放在她微張的一隻小手心裡,就起身準備走開了。可沒有想到,他走得太急,腳底絆了一下,碰翻了什麼東西,弄出啪嗒的響動,原來是那個畫架倒了。他忙不迭扶起那倒下的畫架,重新架好,但身後已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稚嫩的銀鈴似的聲音: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