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五點,甄蓁在狹窄的沙發牀上翻了翻身,多麼奇怪的夢啊!怎麼自己就變成了一隻蝸牛了。甄蓁揉了一下眼睛,那隻蝸牛似乎還在眼前,在海藍的草叢中捲縮着。一動不動地看着寶貝藍草叢外的無數隻腳走來走去。白色的球鞋、紅色的高跟鞋、黑色的皮鞋、花花拖鞋,所有的顏色都加上了一層淺淺的叫做寶貝藍的藍……天微亮,布簾外傳來刷牙的聲音。再過了一會,一雙男人的腳從寶貝藍的布簾下走了過去,悉悉索索換鞋的聲音。開門關門,兒子出門上班去了。
寶貝藍的布簾隨着大門的一開一關來回飄動了一下,幾乎貼在甄蓁的鼻子上。兒子結婚後,客廳裡就多了一塊布簾,這塊布簾清晰地將她和兒子劃分開來。雖然甄蓁在這間二百八十尺的房子裡結婚、生子、寡居又好不容易等到兒子長大、結婚、生子。但她知道,她已經不屬於這間屋子。晚上,她是這塊寶貝藍布簾內的女人。到了白天,布簾拉起,沙發牀恢復成沙發的形狀,她就變得甚麼也不是。
就在這張沙發上,她抱着兒子講故事。就在這張沙發上,她給兒子默書、看作業。就在這張沙發上,她看着兒子的功課、學業證書、女朋友的照片……記憶翻動着照片,翻着翻着,照片中的兒子就長大了。這張沙發承載着屬於她和兒子的共同記憶。所以,就是兒子結婚說要換傢俱,她也是捨不得換了這張沙發,怎麼能捨得,從小到大,兒子一直是她的心頭肉。
甄蓁在狹窄的沙發牀上翻了翻身,坐了起來。她輕輕地拉開寶貝藍的布簾,屬於她的天空堆擠在灰白的牆邊上。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在冰箱裡找出製作早餐的食材。熱牛奶、煎蛋,煮上青豆和玉米,切好火腿、芝士和生菜。甄蓁一直很滿意自己的條理分明。她對兒媳婦方芳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大驚小怪,無限誇張的態度從一開始,覺得她還有稍許可愛到了完全不能忍受。就在此時,房間裡傳來方芳刺耳的聲音:「快點,起床。快點快點!今天不能再遲到了!」青豆和玉米還需要幾分鐘才能熟,甄蓁定好計時器,走進以前她的房間。
以前她的房間早已不是她的房間了,一張大牀上睡着兩個長得和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孿生小孩。小孩們整個身子都鑽在被子裡,只有頭髮毛絨絨地露在被子外面。方芳正從衣櫃裡拿出衣服。只見她拉起其中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剝下睡衣,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他身上套。可能是領口有點小,弄疼了小孩,他哼哼了幾聲,眼神漸漸靈動起來。小孩開始朝另一個身上爬去,此時他的媽媽正拿着褲子往他身上套。媽媽抓了幾次,也沒抓到小孩的腳,聲音開始大了起來:「好了,我們要遲到了,媽媽上班要遲到,你們上幼兒園也要遲到了,遲到不好的,對不對?」
小孩嘻嘻一笑,故意把兩條腿塞進同一條褲腿裡,撅着小嘴說:「媽媽親親。」
媽媽推開小孩,又去拉他的腳:「今天不能玩,要遲到了!」
「嫲嫲,早安!」小孩回頭看到甄蓁。
「早安!寶貝」甄蓁向前一步,抱住小孩親了起來。
方芳看了甄蓁一眼,把褲子扔給了她,又去推另外一個起牀。那個沒睡醒,左搖右晃地,被方芳一推,哭了起來。
甄蓁皺了皺眉,忍不住地說了句:「你就不能輕點,孩子還沒醒呢!」
方芳突然變得焦躁,對着小孩聲調上揚:「媽媽再重複一遍,媽媽要去上班了,沒有時間了,你們要快一點!」她甚至連看也沒看一下甄蓁。
鈴聲響了,哦,對了,是青豆。甄蓁風一般捲進廚房,把所有的食物收拾好,打開折疊桌。
「媽媽是刷牙、洗臉」
「媽媽不是洗臉、刷牙」
「媽媽,嫲嫲說是刷牙、洗臉」
「媽媽,嫲嫲說,說話要想清楚,要有次序」
小孩子真可愛,偶爾說了一次,他們都記得。甄蓁一邊倒着牛奶一邊笑了起來。「啪!」的一聲,洗手間傳來小孩的哭聲。甄蓁手一晃,滾燙的牛奶灑了出來,正好淋在手上。顧不着燙紅的手,甄蓁跑去洗手間。
洗手間內,被扔在地上的塑料水杯倒得滿地的水,方芳大聲喊道:「你們都快點,媽媽跟你們說了很多遍了,今天時間不夠,媽媽還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遲到。你們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小孩們嚇了一跳,不再說話,委屈的開始洗漱,用可憐的眼神悄悄瞅着站在門口的甄蓁。這個女人實在太過分了,她怎麼可以在孩子面前扔東西。一股無名的怒火直衝甄蓁腦門,她甚至能感覺到臉上的肌肉在收縮和顫抖。甄蓁吸了口氣,硬是忍下了心中那團越來越濃烈的火,放緩聲音:「你們要聽話,快點刷牙、洗臉,可以吃早餐了。」
「你們快點吃,媽媽去換衣服。」方芳氣呼呼地把小孩扔在飯桌前。小孩亮晶晶的眼睛裡閃着淚水:「嫲嫲,媽媽不喜歡我們?」
「怎麼會?媽媽只是有很重要的事。」
「可是她那麼兇。」另一個一邊數着青豆在一邊搭嘴。甄蓁心疼地左右抱了抱這對小人兒。
「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不好好吃飯,你們要是不想吃就不要吃了,餓着吧!」方芳一手奪過一個碗,「嗙!」的一聲放在桌子上,青豆跳了出來,撒了一地。又一手從椅子上拽下一個。「穿鞋子,去幼兒園」
「他們不是不想吃,他們在等你……」甄蓁連忙解釋着。
方芳甚至連看也沒看一下甄蓁,把鞋子扔給了兩個小孩。
「嫲嫲,再見!」大門一開一關,小孩的聲音被隔絕在門外。甄蓁鬆了一口氣,撒了一地的青豆被踩過之後,變成一個個墨綠色的點。甄蓁蹲在地上慢慢地撿,眼淚不禁流了下來。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氣?甄家的大小姐,從小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命。要不是算命的嘴毒,說她命硬克父克夫,結果一語成簽。父親好端端的工廠就倒閉了,倒閉前把她許給了自己最喜歡的徒弟。老公不是自己選的,但也是把她捧在手裡呵護着。就是寡居,她也是這個家裡的主。哪會看別人的臉色?也怪兒子不爭氣,取了個老婆變成了老婆奴,對她言聽計從。甄蓁蹲在地上,一個個地撿着青豆,眼淚就掉了下來。兒子小時候多愛吃青豆,那肥肥的小手拿起一粒粒青豆的往嘴裡塞 。塞着塞着就長大了。 一個兒子變成了兩個孫子,只不過小孩旁邊座位上已經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