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吃
2013年的夏天,我放暑假回到香港,和自小相識的幾個朋友飯聚時,提到我哥哥最近證實患上了癌症,言談之間也顯露對自己健康的憂心。有人向我介紹:不如做一趟簡單的身體檢查,隨便一家診所都會提供這種服務,很方便的。我聽從了建議,發現原來患上了脂肪肝,但幸好沒有別的毛病。脂肪肝,顧名思義,就是肝臟太多脂肪,一大起因是嗜酒(但我很少喝酒),另一大起因是太胖——那就是我的問題了。現在看當時的照片,見到的是一張中年的圓嘟嘟臉蛋,很明顯地因為自小極之愛吃,身體多年來積下太多脂肪,怪不得有脂肪肝了。
脂肪肝本身不是大恙,但任由它發展下去,它就可能變作嚴重的肝病。它也是可以治癒的,我只消減磅就行。於是,一份化驗報告,促成我生平第一次很認真地節食。其實也沒甚麼的,只是比以往少吃兩三成,尤其是容易致胖的澱粉質食物。一年之後的暑假,我又一次回到香港,當時體重已輕了十五磅左右。我戰戰兢兢地再作身體檢查,欣然發現脂肪肝消失了,一切正常!
那一年之間,我除了成功變瘦少許之外,家中也發生了兩樁悲劇:媽媽患急病去世,和哥哥的癌症迅速惡化,以致他在媽媽離開後九個月,亦撒手人寰。因此有人說,我的脂肪肝消失,不是因為我控制食量的意志力如何強大,而是因為接連的噩秏令我情緒低落,又要在英國與香港之間頻繁來回,同時繼續為英國的大學講師工作落力,舟車勞頓、憂心忡忡,不「脫脂」才怪。
其實不用說當年,就算是今天,我心底仍在悸然地懷著「生還者的內疚感」。尤其想到,家人的不幸其實也給自己敲響了警鐘,讓我避過了一些可怕的惡疾——我彷彿將當下的幸福建立在至親的病亡之上。家人的離世,以及人生中其他或突如其來或咎由自取的遺憾與挫折,也令我明白:關於身邊一切,我不能假設太多。誰知道,命運會在未來的暗角如何埋伏突襲,令我措手不及!一個自小被寵壞了的么兒子,是需要連番深切沉重的經歷,才能完全學曉這教訓的。
話說回來,儘管我少了吃,我的肝臟也不再揹上「脂肪」的稱謂,卻不代表我不再愛吃。我仍然很喜歡吃好東西,只是今天重質不重量罷了。我在英國的教職員同事,喜歡調侃說我是「飲食專家」,有學者到來訪問,請客吃飯時大家坐在一枱,同事就會笑嘻嘻地問我,餐牌上有甚麼值得介紹?只因為我一般都會選一些特別的菜色,他們就給我對號入座為「老饕」,總是問我意見。但我會鄭重跟同事說,我不是專家,我的香港朋友都比我會吃千百倍……試問,香港生活的多姿多采,大半都是購物和飲食,香港人怎可能不精於美食?你甚至可以反過來說,要是生活在香港卻不愛購物、不愛吃喝,就很可能悶得要命,因此在這個城市,「識飲識食」是一種生存技能。
不,我比起一些深度鑽研各類參考寶典——從openrice到米芝蓮——並加以實地視察和抽樣調查的香港朋友,絕對算不上「識飲識食」。不過,我對飲食這種生活點綴,確是情有獨鍾的,因為我愛將吃和吃的環境,當作一天緊張與辛勞幹活的暫時逃避。很多同事將家中烹好的食物帶回工作間,用微波爐弄熱即食,我卻是只要午間抽得出半晌空閒,就會故意離開辦公室,找一家食物較好的咖啡店或風味菜館,吃頓便飯。
因此也難怪,我對過去的記憶,亦總是圍繞著吃的。隨便地回想:中學時,每屆畢業典禮完結後,我都會像延續儀式一般的和媽媽到銅鑼灣的南亞餐廳吃晚飯。南亞餐廳是半世紀前開業的星馬菜館,我小時和家人朋友常常光顧,可惜近年已結業了。我記得,每次和媽媽上南亞餐廳,她照例點叫炒貴刁,從不改變。她不像我愛吃,和我上館子是為了順我的意和靜靜地看我歡樂大嚼,她自己則只會叫一道慣常菜飽肚。我卻次次不同,或是咖喱牛腩飯,或是喇沙,或是海南雞飯。我很愛吃星馬食品,尤其是味濃而帶椰香、稍辣而不至火熱的海南咖喱。小時的我,就是愛將香噴噴的咖喱汁倒在白飯上,以大匙羹將一口又一口咖喱飯送進嘴裏……
嗯,我看我是喜歡濃味飲食的人。一位認識了幾十年的朋友和小學同學——他也是我每年暑假回港都會見面飯聚的那夥人之一——現在還會有聲有色地回憶一樁陳年舊事:他的媽媽弄了一壼慢燜至爐火純青、香味濃冽的牛𦟌湯(「𦟌」這個字似乎是廣東話特有的,指的是腱部附近),讓他帶回學校午飯時喝。他的媽媽是下廚天才,據說只消在館子裏吃一次一道菜,回家後即能完美地複製。當年已捧著一個圓圓肚腩的我,自然很清楚朋友媽媽的名聲,看見同學只喝了湯,卻沒興趣吃湯渣,就第一時間做環保先鋒,當仁不讓,一股腦兒將牛𦟌全數鯨吞,造就了四十年後仍在老朋友之間流傳的一則笑話。另外還有一則笑中帶淚的故事(至少我覺得帶淚),是我曾經暴吃一位朋友的奶奶巧手泡製的濃香肉醬意粉,因為吃得太過火,竟然在大夥兒跟前吐了出來……我其實對這事記得不很清楚,當時目睹一切而記憶力特別好的一位朋友,卻在無數年月之後仍難以忘懷,更一次又一次在大家飯聚時仔細縷述公案。奇怪的是,大家都聽得很高興,哪管是一邊晚膳一邊聽一個關於嘔吐的故事。就連我自己,也不知怎的,覺得那故事很有娛樂意義!
說到吃至嘔吐,我還有一節更深刻的回憶,希望讀者現在還不太反胃!我當時約五、六歲,靠著喋喋不休的堅持,哄到爸媽自超級市場買一盒軟芝士回來。那是塗在麪包上作三文治材料的芝士,不會有人將它光禿禿地嚥下的,我卻不知為了賭甚麼氣,在爸爸、媽媽和哥哥跟前生吞半盒芝士,吃完後的首五秒還強笑說:「好吃呀!」之後卻在一片嘻嚷聲中跑進廁所吐了。其實這節回憶極之模糊,我說「深刻」,是因為它是少數我和爸爸、媽媽及哥哥一家四口在一起的回憶片段。哥哥比我年長十歲,他中四時已往英國唸書,至大學畢業後才回港,幾年後又移民北美;我則在十九歲時到英國唸大學,二十多歲回港,十二年後再回英國……這些錯綜曲折、錯失交臂的經歷,令我和哥哥自我小孩起直至他不幸早逝,都是聚少離多,動如參商。至於爸爸,我七歲時,他已跟人間永別。我的成長歲月,大部份都是和媽媽相依為命活過的。
可是,我要到今天生命方中方睨的階段,才懂得珍惜那一刻的回憶:因為吃了太多芝士而在一家人的笑聲中吐進廁所裏的回憶。
我也十分珍惜較晚近的家庭回憶。例如,我收到第一份工作(在一間報館當小記者)的第一個月薪金後,特意請媽媽和哥哥到酒樓喝茶吃點心。結帳時,我認真地爭著付錢,他們兩個都一臉極之不好意思,十分憐憫,甚至內疚之前怎麼不少叫一兩碟點心——我到現在仍難以忘記那一份溫暖。另外又有一趟,媽媽生日,我們上館子吃飯,吃完主菜後興致勃勃地討論說:既然慶生,總得享用些壽包吧。之前我們在另一親友的生日宴上吃過壽包,而那上一次的壽包,每個只有普通蓮蓉包一般大。我們於是決定,不如每人吃兩個壽包,亦爽快地如數點叫了。當服務員捧著一個巨型蒸籠趨近時,我們就開始感到不對勁,面面相覷。當蒸籠被放在飯桌上,服務員揭起籠蓋時,我們就赫然發現:原來這館子的壽包,每顆大如一個拳頭!我們不約而同地「嘩!」的大叫,館子裏的食客都瞪著我們。我到現在仍然珍而重之地記得當時一幕,因為一家人(至少是僅餘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被一籠大碼壽包嚇倒的時刻,其實是無價的時刻。
活著的可貴,亦只因為有如斯的時刻,靜靜如明星閃爍於腦海的黑夜中,照亮了生命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