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從《拉撒路》看盧因的四十年
〈拉撒路〉不但是本書的書名,也是本書開首的第一篇,盧因還是喜歡這個小說的。
多年前檢閱舊雜誌,曾經把《文壇》月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來到第178期,見目錄上有短篇小說〈拉撒路〉,作者「馬婁」,拉撒路是天主教新約聖經的人物,耶穌行奇跡令他死而復生;作者馬婁的名字卻是頭一次在《文壇》出現。馬上翻到那頁,於是看了一篇眼前一亮的小說。這小說,只看一遍不夠,必要專心仔細的再讀,方能豁然大悟,明白為何叫做「拉撒路」。小說看罷,心裡愉快,並非因為這是個罪人改邪歸正的故事,而是終於在文風保守的《文壇》,讀到一段新鮮漂亮的小說,當時就喜歡上作者的行文風格。
盧因在《文壇》發表了五個短篇,它們是〈拉撒路〉、〈暗層〉、〈少年牧師手記〉、〈生命的最低層〉和〈陰影〉,除了〈拉撒路〉,都收在2021年出版的小說集《颱風季》裡,為什麼不把〈拉撒路〉輯入呢?
現在想來,也許是盧因的故意,要把〈拉撒路〉留著,作為跟著出版的新書名字。
《颱風季》收錄了盧因1950至1960年代的作品共廿三篇,都是小說,《拉撒路》有作品廿五篇,除了小說,還有散文,或可歸類為散文化的小說,寫作年份從1960到1990年代末——〈拉撒路〉於1960年1月發表,作者執筆時還是1950年代哩——足足四十年,這本書從寫作年份到文類都較為複雜。
一本書收錄了作者四十年來的作品,固然是作者個人的精心安排,於讀者而言,卻方便了對作者創作生涯的審視,從而對作者的作品有更廣闊及更深入的認識。以《拉撒路》來說,書裡有五篇小說寫於1960年代,然後是二十篇寫於1980到1990年代的小說與散文,沒有一篇是1970年代的,為何有這十多年的空白,敢問這十多年作者何處去了,為何不寫?有機會應要問問。
寫於六十年代的五篇小說,應該是盧因對小說創作的發燒期,不但寫作的熱情高,而且喜歡嘗試不同的題材,〈拉撒路〉寫刑滿出獄的「我」在監獄裡度過的最後一個日夜,馬上就要恢復自由的「我」,腦袋裡想些什麼,紅丸、巴比通、白粉、牧師、醫生,獄官為他寫的職業介紹信?有趣的是,「我」在「命運、生活」這兩個詞語裡糾結的同時,又時刻想到獄警獄卒的「殖民的聲調、殖民地嗓子」;幫辦有人情味,但那是「殖民地產品」;抽著沙展送的紙煙,想到的卻是香煙裡有「殖民地味」,如此種種,莫不反映了作者對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憤懣抑鬱的情懷。
同樣在小說裡滲入國族感情與身份迷惘的是〈異國夢〉,小說以第一人稱,寫我在北婆羅一個森林小鎮與一個土著少女的戀愛。盧因在小說裡詳細描寫了當地土著的生活風俗習慣,如鬥雞、篝火會、馬來男子對中國女子的慾望,土著女子對中國男子的仰慕等等,簡直可以作獵奇小說看。然而盧因想表達的不單單是個以悲劇告終的愛情故事,他要寫的是華人與馬來人的矛盾,即使我在北婆羅成長,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又與馬來姑娘洛芝熱戀,但是仍會有「湖南的女孩子很多情,蘇州的女孩子很漂亮,上海的女孩子很會打情罵俏」的想像,我明白「我生長在北婆羅洲,中國是怎樣的,壓根兒不知道,也從未渴望認識中國的女孩子」,我只希望與洛芝在一起,「我只要求這些,此外,我對我的祖國又何所求呢?」。然而與當地人的格格不入,在我與當地土著兩雄爭美時更明顯,儘管我於此地生活,但我在當地人眼中始終是個異類。小說結尾寫我在船上遇到一個乘客,問我的目的地:「哪一個中國?台灣的?大陸的?」,而我是到香港去的,這就來到小說裡比較隱晦的主題:我是誰?
〈戀愛故事〉、〈黃風砂〉以香港為背景,前者是一個「命運的競技場上的失敗者」,電影看了一半,中途離場,在路上零思碎念,從電影到藝術到哲學到讓他失戀的女朋友都想了個遍;後者描寫低下層的艱苦:患肺癆的修路工人被判頭欺詐與拖欠、情同手足的工友的江湖義氣,雖然大家都沒有美好的明天。
與〈戀愛故事〉同樣寫於1960年的〈新口岸〉是盧因小說創作的另一種嘗試,寫女性的婚外情,丈夫是海員,遠在歐洲,而在澳門的妻子與葡萄牙青年如夢似幻的熱戀,盧因以他獨特的文筆,時虛時實的文字剪接與跳躍,讓小說呈現一片迷離的海市蜃樓景像。
盧因觸碰女性心理的小說還有〈春盡〉,寫作時間來到1986年,〈春盡〉的情節結構與人物書寫更為複雜,小說由「我」開始,擴展到不同女子的故事,每個角色各有聲音自有糾結,細碎的事件如水銀瀉地卻又盤繞交錯,最後作者把千絲萬縷一收,頭緒又回到「我」身上,這個帶有懸念的複調小說,與盧因早期的小說比較,差異頗大。
香港回歸前,不少人選擇移民,條件好的申請較容易,條件差的亦有門路,其中一種方法是結婚,多數是女子嫁到外國去。以盧因移居海外多年,必定見識不少這樣的婚姻,此所以有〈相親〉這一篇。小說裡要找老婆的是個住在加拿大的金山伯,沒讀過什麼書,身無長物,更別說有幾多房產物業在手了,然而他即將會得到一個從香港過來的新娘,這新娘本身有物業有女兒,只是聽說了金山伯在彼邦很有作為,決定飄洋過海以身相許。無疑這是個笑中有淚的小說,大概題材已夠沉重,盧因改用較輕快的筆調出之,讀來又是另一種感受。
如果盧因寫武俠小說,或者是加入武俠元素的歷史小說,大家怎麼看呢?這樣的實驗有〈醉倒〉與〈彈筑〉,又是另一道奇詭的文學風景。〈醉倒〉與〈彈筑〉要連著一起看,因為小說的主角是同一個人——荊軻。荊軻刺秦王的故事見於多種史書,事起於燕太子丹密謀刺秦,事結於荊軻刺秦失敗身死,這是不能改變的史實,然而從太子丹召見荊軻,到荊軻在秦王面前圖窮匕現,這中間卻有許多想像空間,稍加發揮即有無盡故事,例如史書記載荊軻出發前:「有所待,欲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留待」,荊軻在等人,可是太子丹一再催迫,無奈起程。荊軻等的是誰,一個隱世高人?作者問:如果等到了,去的是兩位高手,一擊而驚天下,止干戈,歷史將怎樣續寫呢?
盧因不寫假如刺秦成功會如何如何,而是以小說家身份,寫那位神秘人物,再把無限可能的聯想留給讀者。如果〈醉倒〉寫的是遺憾,〈彈筑〉寫的就是惆悵,一乘馬車,載著荊軻與高漸離,他們是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知己,然而來到河邊,風蕭蕭兮易水寒,終須分手,是生離死別。小說寫高漸離與荊軻的相遇相知,最後是高漸離擊筑悲歌:「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小說結尾:「漸褪的暮色更像頭罩,慢慢罩住了無邊際的空間;從天那邊,展開半色淡彩,罩住了地這邊。無窮無盡,又好像難以形容的幽靈」幾句,如重石壓在人心頭。
《拉撒路》裡,有不少文章介乎小說與散文之間,以寫作年份看,都是盧因定居加拿大後寫的,往往也就從當地生活裡取材,〈閨房情趣〉、〈捉雲小記〉、〈松香〉、〈魚喪〉、〈市書〉、〈奇遇〉幾篇寫的都是父母兒女、夫妻朋友的日常,平常日子裡又有小驚喜小趣味,這幾篇文章的寫法,許定銘曾作介紹:「……盧因已走進了另一境界,小說創作走向散文化,無故事,只有片段……不單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連對話也摒棄引號,混在段落裡隨意書寫,完全是: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老子就愛這樣!」(見許定銘〈看盧因表演「一指禪」,《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頁176),看來盧因很喜歡這種寫法,而且自1980年代始,到寫於1998年,列為本書壓軸篇的〈情人佳節〉,都是這種看來隨意的流水行雲。
還可以指出的是,沿著本書從頭到尾讀下來——從作者廿多歲的作品到六十多歲的,可以清楚得見作者心境與文風的轉變,從青年時代悶雷似的憤懣不平,中年後轉而為戲謔嘲弄,到了1990年代步入黃金之秋,作者的文章已經寫得瀟灑自由,完全是豁然開朗雲淡風輕。
以讀者眼光看盧因,看法始終是:盧因是個多變、不羈的作家,從行文到取材都是。所以如果在這本書裡,忽然讀到一篇好像是海明威的,並不稀奇,我說的是〈費里莎蒼龍〉。蒼蒼茫茫的費里莎大河上,我與尼克逆流而上,在悲傷的故事裡穿梭,尼克總是有許多為什麼的問題,怎麼能夠一一解答呢,我說尼克,你慢慢自然會明白的。看,連語氣都似尼克的父親。盧因寫尼克,也許是向海明威致意,也許是他興之所至。
讀者如我,只要喜歡,自然會跟得上盧因作品裡的看似無心與寫意。
李洛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