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莫不如此,應該如此,只能如此!
散文真的是可以無所不談嗎?這是台大中文系教授唐捐在一篇短文提出的詰問,收在黃麗群主篇的《九歌109年散文選》。文章只有七百多字,但說出了散文並不是「我手寫我口」,無所不談。這裡不涉及一篇「好散文」在結構的無比穩定,修辭要如何華麗或簡要精準等,而是講認真處理「我」,是否就能真心話大放送?
唐捐這一問真絕。所謂「為文貴乎真」,然而,作家下筆,即使筆走龍蛇如傾江倒湖,可是有些話還是「末曾講」、「不想講」甚至「不能講」!唐捐文末說:在以「厭世」相標榜的時代裡,果於掲露隱密傷痛者居多,且其中不乏晶瑩與魔魅。但說真的,文學並不僅僅在比賽痛苦的指數,敢說的程度。有時心事如麻,卻只能閃爍其辭,布置一些暗碼;或者萬千冤讎相集,踟躕猶夷,終於「一字不曾說」。這樣,或許,也挺美的吧。經唐捐一說,我細思良久,忽有所悟,人的心這麼複雜,怎可能「讀其書」就「知其人」?活到這把年紀,才想到這個「文如其人」並不完全靠譜,也真的魯鈍極了!
臺靜農先生說有一位前輩早年在上海寫文章。曾說「視執筆為文,寧擔大糞」:「這好像是名士語,不然!他真說透了寫文章難,難的不是為讀者,而是對自己的要求。」這幾句是董橋先生於《文林回想錄》回憶臺先生的幾句話。我賣文大半世紀,感受殊深,也許執筆為文,之所以難而寧擔大糞,不是「腦便秘」而是「不想向人言」或者是「不敢向人言」!大道多歧,做人實難。
像我這樣的一個寫字工人,塗鴉都為稻梁謀,若然視執筆為文為苦差,根本談不上「餓死老婆瘟臭屋」,皆因早就餓死自己,何來能力娶妻育兒!這麼多年,在報上寫專欄,也為文學雜誌寫些雜文,與其說「抒情寫意」,東拉西扯談些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卑之無甚高論,最主要都是騙幾文稿費,並没有心思要留下甚麼「印記」,又自以為有甚麼大道理值得人家欣賞,是以寫過就算。畢竟,一生平凡,毫無「跌宕起伏」嘅經歷,也没有「一字不曾說」的踟躕,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如此而已。
不過,畢竟胡亂買書胡亂翻書了這麼多年,至今一把年紀,依然隔一段日子都會上書店,看看有甚麼好書出版,潛意識雖然叫自己盡量抑制,陋室已容不下多一個書櫃,可是每次都不會空手而回,積聚的書一堆堆如山,是否也有「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的雅逸情趣?像我這樣一個俗人,當然無!事實上,書都未曾經我讀,一堆如山常驚塌!以為「退休」後可以「補讀」,其實日子又是一天天的過去,新買來的書堆積得太多,那有時間去翻以前買下的那許多書本、雜誌?
說起書,我很佩服那些生產力驚人的作家,他們寫得又快又好,認真犀利!有些作家即使在寫完一本小說後,呻幾句寫得嘔心瀝血,幾乎不想做人,寫完後要若干時間才可「回魂」,之不過,很快又見他們推出厚厚一本新作!我相信,有些人是天生食作家這碗飯的!
有時候,在一些文人聚會,碰到年輕作家,他們客氣,會叫我這「前輩指教」,儘管明知是客套說話,我總是尷尬得不知如何回應,阿哥!人家事業有成,業餘寫作都輕輕鬆鬆寫了五、六十本書,可謂「著作等身」,而自己這樣一把年紀,也不過出了四本雜文,而且全靠長輩好友推薦,又有藝展局贊助,否則至今老朽依然只能做過「空頭」作家!真係講起都汗顏!
有了自己的書,白紙黑字,自家又不免「悔其少作」,總是覺得寫得太差太急就章;如今靜下來,細味學長、文壇前輩們的文章,每看到精采動人處,都要掩卷細想回味感慨:這才是好散文!朱少璋先生於《消寒帖》的「楔子:謝靈運等待果陀」所揭示:文人筆底下的等、待、候、盼、望、遲,強調的不外是一絲不帶強求的企慕或牽念,對人對物,莫不如此,應該如此;也實在——只能如此。
旨哉斯言!文章真要去到「也實在——只能如此」那是何等境界?
我有自知之明,只是上天厚好,為文向來大意粗疏,今竟有好事之徒——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又為老朽申請了一本散文集《野外春曉》,集內文章又是他上天下地搜尋而來的居多,也實在,「只能如此」就有了自己的第五本雜文!感謝藝展局評審員不棄!老朽除了感恩,也再沒有一絲強求!上天厚好,也實在,只能如此。
施友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