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族的瑪雅文明〉
我家窗前是一個細小的叢林。這叢林在幾幢住宅樓宇之間,誰也沒去管,遂成為城市中小小的、幽秘的、茂密的野地。從窗戶往下望,只見深深淺淺的綠,偶爾夾雜些微黃,把地面完全遮蔽;那些老去的樹,又常在頂上抽出薄薄一層的嫩葉,新穎的顏色顯得不甚協調。不同形狀的樹葉湊在一起,圓的,針狀的,又或是細如絨毛,在半空中化作一片如霧的綠色的混沌,蔓延至叢林下的小斜坡。枝椏從豐滿的樹冠中伸出,伸向天空,卻畢竟夠不著,便尖銳不起來,只鈍鈍的長出些雜亂的葉來。
那裡有鳥、野貓、路過的狗,甚至蝙蝠。也有各樣的植物。最多是貓。
我曾於黃昏時看見群貓聚會,一數之下,共十三隻。他們在叢林外的空地上零星聚散;不知是等著餵貓人的到來,還是純粹迎風蹲著。空地的上方即為民居,一 樓與地下是垂手可及的距離。貓們也恁地大膽了;不過是一個電話,便有官府來捉拿。然而貓們也泰然自若,蹲在那本來也屬於他們的地土——雖然泥土已被混凝土封起來。花圃上種的是不知名的灌木,也沒甚麼人打理;倒是有人偶然會放些飯食、貓糧在上面,還有超市包裝用的透明膠兜,裡頭盛著清水。晚風常把水兜吹翻,我試過用石頭壓著,第二天水又倒瀉了。其實貓們喜歡就著溝渠喝水;轉角處有一條垂直的喉,每逢晚飯時分便有水流出,大概是人們燒飯洗碗的用水;喉口與地面溝渠之間有一段小小的距離,貓們便站在溝渠前喝。貓喜歡喝流動的水。
這一帶的貓由頌恩管。頌恩是我相熟的義工;平時,她會來看看貓們,清理食剩的貓糧,把空空如也的膠兜丟進回收箱;大概是一個月一次,頌恩跟其他義工便 來把貓捉走,帶到某個動物組織,安排貓們做絕育手術,翌日放回原居地。貓被困在籠裡,沿途是不敢作聲的,然而一到了診所的「貓房」,便怪叫起來——那裡還有幾十隻待閹的野貓,異味和恐懼瀰漫。與頌恩同行的義工笑著拍拍籠頂, 說:「吵甚麼?拿身份證了,該高興才是。」做過絕育手術的貓會剪掉耳朵一角, 植入晶片,以作識別;日後若被官府捉走,或可逃出生天。
然而頌恩依舊站在斜坡的邊緣,看著剛放回原地的兩個小傢伙拔足狂奔,然後嘆了口氣。間中,她們捉走的是懷孕的母貓。據說貓崽出生了也不過是受苦—— 糧食不足、投訴、風吹雨打⋯⋯然而頌恩仍是一邊做一邊質疑自己。「我不是做 『對的事』。我不過是『把歪斜的東西稍為拉回來一點』而已。」她說。又據說義 工之間也間中有爭執——必須有某種「自以為是」的自信,才能日復日地捉貓、 餵貓、不見了貓、死了貓⋯⋯頌恩從不與人爭拗。她不過是無奈。
「啪」的一聲,半空中丟下不知甚麼物事墜地,貓群忽然蜂擁而上。我們走過去看,只見一個白色背心膠袋,裡頭是些魚骨、剩飯,「看 !又是這一家人!說過多少遍了,餵貓也得乾淨些 !」頌恩抱怨著把貓趕開:「上次有人投訴,漁護署的捕貓籠足足放了一個月!住一樓的那個男人退了休沒事幹,老是伏在窗前,一見我走過便跑出來,說要報警告我餵流浪貓。」
於是我們蹲下來,用紙巾包著手指,拈起殘菜,放回膠袋裡紥好。我走到馬路旁,把膠袋丟進垃圾桶裡,卻又看見三色貓過馬路。有時,叢林裡找不到可吃的,貓便迫得到別處覓食。然而這隻三色貓向來有點傻;馬路對面是混凝土牆,不只沒有食物,更得冒被車輾過的風險。我連忙拿出背包裡放貓餅的小紙筒,搖了搖,貓聽到「沙沙」聲,便急步回來,示意我給她吃食。我帶她到隱秘處才放下貓餅,她便低頭大嚼起來,想來是餓慌了。我回到頌恩身邊,也沒告訴她。
就這樣忙了半天,再抬頭時,天空已呈暮色了。高高矮矮的樹全都靜下來不再搖動;一股香甜卻慢慢流出,想來不知是甚麼花開了。夕陽把一個個窗戶照成橙黃色的玻璃,同樣反映著遠山的風景。一隻肥胖的鳥蹲在樹頂,用嘶啞的叫聲越過天空。一隻貓背著光,走向叢林的邊緣,拖著窄長的黑影。這群貓幾乎都是一樣的灰黑色花紋,一樣的瘦小,想來是同一個家族的。幾乎每個月我們都見到家族有新成員出現,小小的絨毛球一樣的貓崽,在母親旁邊滾動,幸運的話會成長,開始不會太長的一生,當中有掠奪、廝殺、襲擊與侵略;也有日照下的溫暖與晚風中的憩息。他們在跟投訴者競賽,也跟義工競賽——說到底就是跟時間競賽,在有限的生命裡完成一切他們可完成的事。這個貓族群如同一個小小的,不滅的皇朝,在城市的叢林中一如(我們以為已消失的)瑪雅文明,隱密,但輝煌。
(二零一二年發表)